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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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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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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要落山

日头要落山.

黄梅英

人活一口气。高兴时仰天大笑长出气,忧愁时闷进心里憋短气,说白了和气干上了,横竖都是,圪里仡佬都是,明里暗里都是。要是腿脚利落点,就会跑地远远的,远远的,谁也不见。

翻身毛毯捂头遮住光线,鼻子出气,啊哼哼……

伸长耳朵听听,声音再大点,啊哼哼……

客厅的说笑到底停了,门吱扭被推开,女子莹莹的轻叹气送来。

该伤心的是你老子,不是你!

也行,想莹莹身边坐下,轻拍慢摇甜言软语叫妈,心里的气就能稍微消消,就坡下驴嘛,也有点脸面。

没有动静, 失望。客厅里说笑又起。推开毛毯挪腾下床,拐杖使劲捣地板,使劲关门,拐杖在门框“当当”敲两下返身上床。

身子下硌人,窝火坐起把床单子拉平。

见不得一点乱。早年家穷,炕上一张油布明光几净,铺盖再旧也是平平展展。来女子家整理房间成了煎熬,早晨整齐利索了,午睡后又乱了。莹莹起床后被子一裹,没棱没角软踏踏一堆,结婚前培养的好习惯全没了。

也是的,女子结婚三十年了,改变的东西太多了,别说和她说话人家不爱听,就是给外孙说话,人家更不耐烦。

家又不是宾馆,乱才有生活气,姥姥不爱见,眼窝闭住。听外孙阳阳的话,心里怄愁得能吐他两口。二十七八的小伙子,说话不寒碜,出门人模狗样,鞋刷得雪白耀眼,房间乱得像猪窝,研究生博士生就这样子?

房间乱也罢,昨晚他带新处的女朋友来家,饭后我早早睡了,留人家一家子闲谝。今天大早,去他房间整理,推门吓得我啊呀一声,惊醒床上的人,小贼怂嚷嚷我咋不敲门,一点礼貌也没有。脸拉得比驴脸长,话硬得像石头,能把人砸死。

敲你奶奶个腿,给老子讲礼貌?看你做的甚事哩,丢你祖宗八辈子人!往常他个小贼怂在操场跑步呢,今天咋不跑了。我心里气啊,拿拐杖“咣咣”捣地。莹莹赶忙拉我回卧室,捏得我手腕子疼。

甚时候脸皮子变得贼厚呢,嗯?如果阳阳是女娃,也让男娃领回家随便睡?一点家教也没有。你当妈当爸的不说也不拦?我怨气冲冲嗓门高,慌得莹莹忙捂我嘴。女婿从书房脸沉着出来,敢情也听到我的话,敞着怀露出圆肚子,洗涮的声音稀里哗啦老大,吃早饭也面无表情,花卷米汤往嘴里灌,说吃饱撑着了。

吃饱撑着了,话给谁听呢?

女娃起床了,不慌不忙洗涮,一层一层涂脸。阳阳在边上热乎地给她拽领子捋头发,偶尔还溜我一眼,根本不是平日对我的态度。饭桌上女娃脸不红不白地给阳阳夹菜舀饭,像女主人,一家人拉呱说笑没人理我。我手抖地夹不住菜,干脆放下碗筷拐杖捣地回卧室。活这么大岁数了,清楚什么叫吃味。我的话惹女子一家不高兴了。没说错呀,女娃家,没有领证办酒席就住一起?女娃看着眉眼挺好身材高挑,爸妈应该也不赖,娃黑夜不回家也不寻一下,就恁放心?女子女婿都多大的人了,做事咋也不多替女娃家考虑考虑,人家找到门上脸能好看了。

就这,生气回房间,哼哼了半天了,也没人看我一下。灰心的,都这把年纪了,瞎操哪门子心。这是女婿家,吃人家喝人家,还在人家锅里挑碜,可不就是吃饱撑的。人老嘴贱,人家爸妈还不管,我这也是盐吃多了,咸操心。见不得就装瞎嘛,看人家一家子多高兴,就我是外人。女婿一家的说笑从客厅传来,像巴掌搧到脸上烧烫,这是示威哩,一点不在乎我这当老的脸面。

不能说女婿不好。几十年的老女婿了,跟我这个丈母娘说话客客气气很有分寸。莹莹说的好听,你女婿除了不爱做饭,没甚毛病,家里鱼鸭肉菜都是他跑腿买,催着给你这丈母娘改善生活,你这当妈的该吃吃该睡睡,甚闲心别操。

这都是表象。老头子活着时,总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女婿不是我生的,心里咋想猜不着。再说了,该吃吃该睡睡,我做不到。想不通,我快九十的人了,咋活得连话都不能说了,我又没说错。

唉,老了就怂了,年轻时候听的话,现在应验了。女子家毕竟不是自己家。为这话,莹莹不止一回噎我,既然女子家不是你家,你当初生我干甚!

莹莹真傻,五十几的人了,该清楚娘家妈就是女子家的客,有钱女婿高接远送,没钱冰锅凉灶,现在是日子好了,手里有几个钱,将来病了死了,花不着他们的钱,你试一下,要是真的伸手给娃们要,还不知道给我甚脸哩。这不,当姥姥的连外孙都不能说了,一家子不高兴。

儿子家就是自己家吗?现在想想也不是。儿子有时候话也不好听,脸也不好看。那天说甚来着,惹得儿子哭啦,把我也气得血压噌噌地冒老高。

说甚来着,哦,让我想想,拿时髦的话就是让子弹飞一会,顺手收拾收拾东西,不在莹莹这住了,让她送我回儿子家。

钱放进贴身口袋,一沓子好几千吧,数了就忘数了就忘,总记不得有多少。钱折子在二蛋手里。看不见钱等于没钱。身上装点现钱,每天摸摸,厚墩墩的心里踏实。衬衣裤衩都有拿布缝补的口袋,老习惯了安全保险。床头柜上的药瓶子一堆。这年纪把药当饭吃了,病少点是娃们的福气。挂在墙上的钥匙放进口袋。钥匙是权利是掌柜是当家的。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折叠好,一件一件放袋子里。袋子小了?东西放一半就塞不进去了。倒腾出来重新放,还是放不进去。东西多了有愁有喜,柜子里塞不下,又舍不得给人。往往一堆衣服没穿呢,莹莹又买回来了。

还是女子跟妈亲。

莹莹来看我,叨叨这旧了那时间长了,要扔。老天爷真该惩罚惩罚甚都浪费的人。外面垃圾桶里,总堆满半旧的衣服和鞋。年轻人没经过战火没经过饥荒,甚也不知道珍惜。

儿媳妇拎几件衣服扔了,还嚷着“物质生活丰富了,专家都提倡‘断舍离’”。给她娘家妈买保暖没给我买,说我柜里有。我肚子气得鼓鼓地,有咋啦,又不是你买的,是我女买的,穿不穿由我,买不买在你,不买还找理由!儿媳妇在柜里翻出几件我没穿过的衣服,薄的厚的,摆到床上,给我摆难看,妈,我不给你过嘴,咱俩说不到一搭里。吃好你的三顿饭,别没事寻事。

你听我这儿媳妇说话难听不?我气得手抖想搧她。

我看二蛋又给他媳妇使眼色,心里来气。儿媳妇眼里没婆,都是儿的问题,你们一家子讨厌我了,吭气,我死到哪里不是死!二蛋听我说这话,哭得呜呜的。我是你老子,说你几句就这么伤心,伺候我伺候够了?吃饭给你掏饭钱,行嘛?睡觉给你掏店钱,行嘛?是你媳妇不孝敬我,小看人哩。

二蛋上班伺候领导,下班伺候老婆,退休又伺候我,一日三餐比上班时间还准。他媳妇饭一吃嘴一抹,不是说腰疼睡觉,就跑院里和一帮男女嘻嘻哈哈。我数落儿子惯着媳妇。儿回嘴,妈吃儿做的饭多有理啊,是不是?又累不着。

累不着累不着!这话扎耳。儿在厨房忙,我把椅子拉得“刺啦刺啦”响,儿媳妇装聋该干甚还干甚。

当初儿子看她长的好看让我托人说。我就怕好看的女子难伺候,还是村里的不愿意。自古漂亮女人,男人没本事压不住。架不住儿子三番五次恳求才同意。儿为娶她还揭我的短,说我当初嫁她爸也是村里的,也没嫌我。把我气得没话说。娶她那天,人到门下了,她娘舅还要再加三袋子白面。我咬住牙不给。车子手表缝纫机,一件没少买,我老头好歹是机关干部,你一个吃农村粮的,到了架子低下,还给我来这一套。儿子急得在我背后打转,女子坐到自行车上流泪。他爸劝我,再走一步就上咱家炕了,别难为咱家的人了啦。为了我男人的面子,她娘舅要三袋就给他两袋,不能他们说甚就是甚。结了婚,给她还寻了工作,书店里卖书,风不吹雨不淋的,还不是享福哩。可这儿媳妇不是个省油的灯,干甚不操心,书多卖几本钱就算不对,月底盘点尽往里贴钱。不会打算盘?学,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有甚难的,饭我做衣服我洗,你练就行了。后来她干得挺好还当了模范,是不是还是我的功劳?人家不承情,说她脑子记得快。她生大孙女的时候,娘家妈来伺候,顿顿吃稠的不喝稀的,奶水都下不来,我心疼孙女,一天逼儿媳妇喝五顿稀米汤,直到有了奶水。为这,亲家之间生疏了。儿媳妇听她娘家妈挑拨哩,从娘家回来总会一半天脸不好看。儿子说我瞎想。

现在的女人怎么这么不在乎男人的脸面,和面切菜洗锅刷碗咋都让男人干呢,还影响小辈。

那年,元宵下锅菜上桌,孙子果果和对象了了进了门。了了穿着白皮靴白羽绒服雪白一身。假睫毛很长很浓很翘,鸟能在上面搭窝。涂的指甲油,像被砖头砸肿了似的乌青。我心里立马不舒服脸变了。二蛋忙拉我让我少说话,悄悄塞给我200块钱。

这社会不知是大人不讲究还是娃们没规矩。果果和了了坐到沙发上眉来眼去,互相拉扯不嫌丑,把我这个老家伙当空气。吃饭了了了不动,等果果给她端饭,眼睛都不眨吧。元宵鸡肉排骨不吃,怕长肉,只吃红焖虾。我挺不舒服,捏捏兜里的钱不敢言语,怕儿把钱收回去。了了娶回家生了胖小子,我还不正眼看她。从进门就不做饭,生个娃敢是生了“皇帝”,一家子闲着还花大钱雇月嫂“科学喂养”。我挺不高兴,我倒没有科学喂养,你们不也是没病没灾的。果果还真是孙子贱骨头,被了了指使干这干那还喜咪咪的,看着就来气。我说了他几句,他居然不高兴,说我这奶奶手伸得太长,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 管好自己,别拖累别人就行。

孙子说话我能不多想?我这一辈子干甚都是先替他们考虑,咋对我是这态度?再说了,咱家没这传统啊,我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怎么转来转去,都是自家的人呢!女婿不干,媳妇不干,娶回的孙媳妇也不干,门风不对了,你说气人不。

哎呀,躺会,收拾一堆衣服出一身汗。头晕乎乎的,忘吃血压药了,人老了不值钱,都半天了,就是没人进来看一眼,唉,伤心死了。

身体有点飘,床有点飘,血压真的高啦!

窗外咋这大声音,爬起,眼前雪白。院里横七竖八拉满了晾衣绳,白床单白被罩一层摞一层随风悠。一群女人闲谝笑得叽里呱啦,几个娃围着穿插打闹。

气死我了!我拍窗户玻璃,提醒她们不要吵闹。听不见女人们说甚,嘴一张一合。孩子们拎着棍子跑来爬上窗,把玻璃捣碎。风凉呼呼从窗户窜进,我随风爬到了半空,像塑料袋子晃晃悠悠,脚下是阴森森的沟,吓得我赶紧“妈,妈”地叫唤。

呀,声音咋软软的哑哑的,一点不亮。

风继续吹,我继续飘,落到一棵槐树上。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开得正旺实,我捋一把塞嘴里,再捋一把塞兜里。没见过这么稠的槐花,每年春荒,槐花稍有点花芽就被捋完了。槐花拌一把面,火烧得旺旺的,蒸一笼谷垒,挑一大碗,使劲往嘴塞,再盛第二碗,被小妈揪着头发叫吼,穷吃没够,扎眼死了!我疼得大叫,还不忘把撒到桌上的饭捡起,边吃边叫,妈,妈,我饿……

有几年肚子老饿,看见弟妹手里有吃食,老给他们抢。小妈骂我不知道让着小的。我怕小妈,人高马大嗓门老粗,眼一瞪,肥脸盘子上的肉抖,胸前两坨大奶更是跟着抖。夏天,她穿着粗布背心,挺短,两个奶头鼓的老高,弟妹趴在她奶头上起劲地吸,我比弟妹大三四岁,看他们吃奶,心就痒痒,也想往她怀里凑,被厌烦地推开,那时候不懂她为啥不喜欢我。

大一点才知道,妈生我大出血死了,我喝玉茭面糊糊长大。哥15娶亲姐13嫁人,我长到8岁,和小妈娘家侄儿订了娃娃亲,算是有了下家的人。爸早早把自己的任务完成,一推了事,天天煮黄豆就烧酒,家务事不过问。

小时候没留过辫子,头发又厚又多长满虱子,被小妈剪的像假小子。有了弟妹后,小妈就不让我上学让我照看。我想念书,跑到学校都被她拽回。姐恳求爸让我继续念书,衣服她管学费她交,小妈不吭爸也不搭腔。夜深了姐夫接姐回家,我哭着拉着姐的衣角不松手。在姐家住两天,还是被爸拽回继续照看弟妹。其实小妈打我我能抗,就怕我爸动手。爸揍我红着眼,鼻子一抽一抽,嘴里不停地念叨,娃,听话点,娃,听话点,还偷偷往我手里塞两块糖。我捏捏糖,觉得他挺可怜,答应在家看娃学做家务,去地里锄玉米收高粱。

我问二婶我亲妈的事,她说我长得像我妈,我就在镜子里天天看,天天想。想来想去,妈在我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地在半坡,妈的坟在半坡,我敢在坟边坐了,一坐大半晌,

村人骂我傻大胆。我也怕,怕坟前垒的砖口子爬出甚东西。我怯生生地坐着,低着头,等着爸过来拉我,只有那样,才能享受爸手上的一点温暖。

手又热乎乎的,是爸的手吧,我都多大了,还这么拉我,小时候多会都盼你能拉拉我的手,就是盼不到,还偷偷哭哩。

哦,不是爸,爸的手粗糙宽厚,没有这么软绵细嫩。

细细看,眉眼模糊,高高瘦瘦,长辫子搭在腿弯。是妈。妈的长辫子乌黑闪亮,二婶说妈走到哪都能吸引人。妈,妈,别走!妈的影子飘忽,长辫子一甩一甩,刚拉住手,又松开了……

妈,妈!一声声的叫唤,像莹莹的声音,急躁躁的,一点不像小时候绵绵甜甜的声音。女子好,就是性子太急。三个秃小子后,总算生了个能扎辫子的,全家娇,娇得说话没大没小,三个嫂子都怕她怕得烧呢,一言不合就甩脸子。几个侄儿侄女她都照看过,有理,敢发脾气!

妈,妈!是莹莹拽我的手,不停地晃。睁眼,许多模糊的影子眼前飞来飞去相互重叠。闭眼,再睁,一张脸慢慢清晰,是莹莹,紧张兮兮的。看外面,没有长绳子没有白床单白被罩,只有日头明晃晃的。

满头汗腿发软全身困乏,像跑了几十里山路,是一场梦?是梦也行,只要能看见妈。一辈子梦见妈是有数的,还看不清眉眼,就长辫子在眼前头甩啊甩的。

莹,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我看见我妈了,别在我耳边吵吵。我瞪着女子,慢慢地说让她听清楚,免得又晃又拽的。

摇摇手再闭眼,尽量不听莹莹耳边咋咋呼呼。在梦里多踅摸一会,看还能找见妈嘛。对,多踅摸一会,权当我死了,吓吓娃们,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死了,他们就没妈了,看他们还敢对我嚷嚷,尤其是一说以前的事。

不知咋地,以前的事老在眼前晃。娃们特别讨厌我提以前,一提眉头子就怄,只让说以后。以后是你们的,我九十的人了,没以后了。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忘初心嘛,就让子弹再飞一会,让我继续我的以前。

照理说,四世同堂该满足了,可心里就不舒坦。

边缘人这个词是王姨告我的。在二蛋家住和王姨成了上下楼邻居。王姨退休前是大学副教授,学历高谈吐好。她老头去世五年,见了我就叹气,说活得孤的寡的不行。

我老头死了三十年了,我没敢说过这话,怕人笑话。咋不孤不寡呢,可说了就不孤不寡了?一提就心里越发不好活,不提也就瞎里糊涂过了。

儿媳妇不理解我和王姨学历有差别,语言有差别,见面就能叽里咕噜说个没完。提醒我王姨爱随口造别人的故事,身上“负能量”多,可不敢跟着王姨胡说乱编。

屁话!不造点别人的故事,咋能叫女人!再说了,年龄差不了几岁才能谝到一起。王姨能听懂我的土话,我能听懂王姨的普通话,对各自儿媳妇的看法又一致,见面就悄悄声讨,发泄一下心里的不满。院里人不少,年小年老的各是各的圈。明眼看着老的一年年减少,不知哪天轮到自己,不赶紧说说话就没机会了。

去年王姨摔倒后住了闺女家,期间我俩通过一次话,王姨哭得稀里哗啦不想活了。儿女因她打官司,被推着轮椅去法院。王姨退休工资挺高,挺有身份,一病儿女都不想要。我住一楼,常看见他儿在院里瞎谝闲晃,肩宽腰圆看着好面相,咋就不能去看他妈一眼。尺八的汉子,他妈生他容易嘛。

莹啊,将来不敢因为伺候我和你哥闹矛盾。我动不了了,就买一包老鼠药喂我,别拖累你们。死女子眼一翻,少说这话,还以为谁磕打你哩,丢儿女的人,瞎操心,不想活就撞墙去,饿三天也能死!莹莹说话恨叨叨的,能把人吃了。

不说不等于不存在啊!家里娶了孙媳妇后,我成了“边缘人”,没人理。大孙女要回来,不是下馆子就是大包小包往回买。孙子小两口打电话回来吃饭,儿子儿媳总问人家想吃甚,咋就不问问我想吃甚?年纪大了,只留一颗原生牙在嘴边立着,假牙套一串,硬食一嚼就松就掉。炖豆腐炖鱼,少了辣椒没味,带辣的我不能吃。儿为我做的红烧肉,吃时间长了,也腻味。孙子辈吃的烤鸭螃蟹大虾,我馋,一吃脖子就冒一片红点子,痒痒。

穷胃,只配炒萝卜煮白菜熬土豆蒸鸡蛋羹!不服气。肉到嘴里,尝一下味,满嘴生香,嚼不烂吐出来。吃大虾海鲜,不过敏还能活到200?水果咬不动就打成汁。反正你们吃甚我吃甚,你们的儿子孙子吃甚我也要吃甚。

我可以选择不吃,你不能不“让着”我吃。

把碗端高点。

这你咬不动,吃那。

你看,你看,又掉了。

吃个饭谁都说。我也不想嘴角流汁地上掉饭,吃完扫扫拖拖不就行了,想一下小时候老子是咋一口一口喂你们的?

忘了一双手从甚时候开始抖的。

原来八孔窑邻居张婶,头和手都抖,喝口水牙和瓷缸子碰得“嘚嘚”响。别说儿媳妇嫌了,连儿看他妈的眼神也不对。

七十年代,我三十多岁,纳鞋底爱寻找张婶拧绳。一把麻绳张婶拧得又滑又细,穿针引线特别顺溜。张婶六十多岁,缠着小脚,头盘发髻,脸清瘦精致,高鼻梁,眼角有点耷拉,侧面看张婶像贴在窗户纸上的剪纸美人,说着县城后山一带拐着弯、扬着声的土话,轻声轻气,听起来可美哩。张婶男人担水掉井里淹死了,年轻轻就守了寡,随当了财政局副局长的儿子生活。张婶织毛衣,平针元宝针螺纹针阿尔巴尼亚针,都会。做中式西式圆领子衣服,老少穿上都合适,不用再改。剪鞋样净面盘扣蒸花馍,样样能。沟畔两头的女人,闲了总爱爬坡到八孔窑,盘腿坐炕,跟张婶学做活计。张婶出事时,我正在医院折腾剖腹取莹莹。回到八孔窑,张婶儿子一家搬走了。

据说张婶儿媳做了一碗疙瘩汤端上桌,张婶抖着手,想往中间挪一点,把碗碰翻,汤从饭桌流到炕上。儿媳妇黑着一张“干部脸”斥责,把洒在炕上的疙瘩汤拨拉到碗里,让张婶一个人喝完。疙瘩汤是儿媳妇用两小勺白面做的。白面金贵,六七口人每月能吃上二斤白面都是好家。张婶愣怔半天,看看媳妇看看儿,再看炕边的孙子孙女,见没人吭声,闷头牙磕着碗,一口一口把汤喝完,洗了锅刷了碗,煤油灯下继续给儿纳鞋底。两天后,把做好的鞋,摆在窗台,跳了沟畔。人找见时,张婶已经没气了,嘴巴乌青肿胀。有人的说是沟畔的石头磕的,有人的说是张婶自己搧的。

我手抖时,想起张婶,吃饭战战兢兢,盘子碗不敢伸手碰。我让二蛋把饭扒拉小碗里,端一边吃。一家子没人反对。

很憋屈。如果老头活着,肯定不会这样。他炒的木须肉软烂,出锅时总叫一声,青莲,过来尝一下!唉,多年没听过这些话了。龙才,龙才,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咋早早就死了把我扔给娃们。龙才,龙才,你回来,你回来。说也怪,一唤龙才,他那黑瘦的脸就来了,还伸手要拉我,别,让娃们看见像甚样子。

妈,妈!又是莹莹在耳边聒噪晃我、晃我!这死女子平日嫌唠叨,让我没事躺会,现在我好好躺着,又唤我干甚,烦死了!

我恼怒睁眼,莹莹的手正在我脸上摸。

不习惯这亲劲。扭脸看窗,外面日头晃眼。看墙,黑乎乎爬着壁虎,怪膈应人。看床底,是老鼠拉东西刺啦刺啦响,听得心烦。仰头,半空云雾雾地,感觉又飘了。还是闭眼痛快。刚才想起老头,想起他叫青莲,听起来,心里舒坦死了。

妈,吃饭。妈,喝药。妈,早睡。现在活得像憨憨,随娃们手

转,没人说体己话,像是回到以前。

娃们,别嫌我说以前。以前离我近,睁眼就是,现在离我远,转脸就忘。以前的日子苦,像心里划了一道口子,咋都长不住,净往外渗血水子。

莹,别唤我别拉我,你知道我看见甚了,我竟然看见了那棵老榆树,看见那条长长的巷子,看见坐在灶台前那个使劲拉风箱的小女子,像我又不是我!

小时候身上苦心里孤。

爸生产队忙活回家晚,小妈煤油灯下缝衣服不理我。我没味地去院门外等爸。我怕黑,一步一步挪到巷口二婶家的院门,挪到门口,挪到炕角,灯影里听二婶一家说笑。村里二婶给我的笑脸最多。人小心憨,谁对我好就往谁跟前凑。夜深了,二婶催我,青莲回去吧,太晚了。我说还早哩不瞌睡。

在二婶家磨蹭,心里盼爸会来,像其他家长一样,把夜深没耍够的娃连踢带骂拎回去。等不上,蔫蔫地又摸黑回。推开院门就能听见爸在炕上打呼噜,小妈推搡我赶紧睡。冬天我在窗户下的炕角蜷,夏天在锅台边的炕沿躺。有一回天亮炕下尿后,见爸和弟弟中间留一条缝,就贴着爸躺下。头紧靠爸厚实的脊背,闻爸身上的旱烟汗腥味,眼泪鼻涕流到枕头。抽泣扰了爸的觉,问我哪不舒服,我摇头。不瞌睡就起,倒尿盆架火去!我恨爸让我早起干活,风箱扑哧扑哧使劲拉,火星子蹿得老高燎了头发。熬好了米汤,等不回小妈,我捞稠的喝了,再往锅里添几碗凉水。她藏的糖块我吃了,把土疙瘩包进去。

青莲,你个瞎心眼子,你个瞎心眼子!小妈打我,我就跑。她胖,撵不上我。

爸脖子上挂着哨,一吹,全村人聚到榆树下开会。榆树后来挂上了大喇叭,爸的声音就从树梢稍树叉叉散出。歇下的哨弟妹轮流吹,“哔哔”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讨厌死啦!我扯下哨扔进茅房,看弟妹围着茅坑哭喊。弟妹哭,我也哭。弟妹不哭了,看我哭。我一哭就有邻居看,还想让他们多看。我要让大家知道,没亲妈的娃多恓惶,后妈磕打哩。为一块点心糖块,哭。弟妹吃细粮我吃粗粮,哭。过年没新衣服,哭。不哭不闹甚也没我的。

死心眼子。一根筋。狼心狗肺。小妈换花样骂我。听多了,皮了,敢和她较劲了!她下手不留情,逮住我哪打哪。我对弟妹也抓哪打哪,打不过你,还打不过你生的娃!小妈气哼哼地把我当仇人,和爸商量还要不要和她侄子成亲,我这臭脾气他侄儿惹不起。

十二岁来月经,肚子疼得要命,眼见血顺腿流,擦不干净,蹲到院门角里哭得不敢起身。爸嘴里骂咧咧地,寻回串门子耍牌的小妈,给我收拾身子。姐来了,手拉女怀抱女,挺着大肚子。莲儿,成人了,好好拾掇自己,脏哩吧唧的人笑话。吃的喝的洗的别沾凉。你眉眼巧,脑子灵,要是再念下书,就能嫁个工作人享福。要是妈在,肯定耽搁不了你上学。姐叮嘱着,拿篦子刮我头上的虱和虮子,泪花珠子往下滚。姐又要生了,顾不上管我。她嫁人早,净管了娃了,生了俩丫头,婆脸不好看,只好继续生,努力生小子,日子过得苦哈哈,真不希望我成她那样子。

我才不想早嫁人哩。有了月经,我稀奇了好多事。下地时,一帮女人口无遮拦胡说乱侃,我悄悄听、偷偷想,怪有意思。小妈家侄子矮墩闷呼,木不楞噔。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烦小妈的原因。他来我就躲出去,后来干脆让他离我远点,哪儿凉快在哪儿待着,别在我跟前晃。

谁要你个二杆子二百五!小妈嫌我对侄儿的态度不好,口无遮拦地骂。

榆树下,咬着一截干枝子,全村十多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在我脑子里过,搜寻想要搜寻的人,看哪个有可能娶我。和我的同龄女娃,村里高小毕业到外地念书,逢年过节回村,说话走路,比我洋气。我给纳鞋垫织袜子,巴结她们和我说话,看她们一天想些甚东西。

我又想念书了。村里有农忙时地里干活,农闲再去插班上学的娃们,我也可以啊。

玉米地里需要人手,家里看娃需要人手,拾柴火需要人手,订了亲的人了,还上甚学,会做饭会生娃会伺候男人就行了。爸脸上被挠出血口子,小妈怒吼着带弟妹回了娘家。家里几天没烟火,爸只好妥协。

榆树下伴星星哭了半宿。回家的巷子又黑又长,不回不行啦,连狗都不叫了。院门开着,窗台亮着小煤油灯,院里青石饭桌上扣着碗。爸在咳嗽,一阵一阵的。我进院门,爸撩起门帘用手摸摸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心里酸楚了一下,甚也不想了,一辈子就念了两年书,就这吧,继续看娃继续做饭,继续下地干活。认了命的日子也好凑合,纳鞋底剪鞋样做衣服,样样学,样样会。农村就稀罕会干活的女人,打探我有没有订亲的人多了,外村的城里的。16岁的我,胸高腰细,脸上涂着雪花膏,又白又亮。柳叶眉中间点缀着一颗痣,双眼皮大眼睛,自己照镜子都觉得美。就是头发又粗又多,稍长一点,发梢就变黄开花,得不停地剪,始终没长到腰里。

小妈重提和她侄儿的婚事,亲上加亲,好帮衬。她眼里有了笑意,肥脸盘子抖动得更厉害了,连脖子里的肉都挤出来了。

就不。就不。女伴们带回外面世界如何好,赶上国家又出台了第一部婚姻法,爹妈媒婆子的话,不算数啦,你们再逼我我就去告,大不了在榆树枝枝上上吊。

心里有念想的人哩,常去二婶家串门子散心,眼窝就在他身上转,他是班里唯一关心过我的同学同桌,龙才。

为甚不再上学了,给爸妈说些好话,多干点活争取争取,把你的性子改一下,顺着点嘛。爱听他说话,爱看他眉眼,对他的心思,像是堤坝上被捅出来的小窟窿,涌动出的东西不讲理,日久天长的决堤成了汪洋大海,淹得我爬不出来。

龙才爸妈死的早,他二叔二婶帮着看管。每周去村外上学,他包里有过几回我在家偷拿的二面饼,也有偷攒下的几块点心糖块。叔婶家境一般,屋檐下的日子,能少吃一口他不敢多夹一筷。正蹿个子长身体,每回从家里带的干粮,吃不到礼拜回家。饿的时候脑子里净是我送他的甜美味道,哈喇子在嘴边里转。有一回他顺嘴一说,我就记到心里啦,能送你食物也能送你人。

先头里他不知道我的心思,同学同桌嘛,不拒绝我送的东西。我订的娃娃亲,小妈的大嘴就像榆树上的喇叭,村人知晓他放心,觉得我不会节外生枝。慢慢地见我每回都偷着等他,眼里话里的意思多了,还想伸手捋顺一下他乱糟糟的头发,躲开我啦。

不行吧,嫁他的念头一旦发芽,就要长叶就要开花就要结果。他去地里,我在地边寻野菜。他在家,我坐门墩上纳鞋底和二婶拉呱。文化少,可我脸蛋俊家境好,你不明拒我就追。我熟悉他每周的回家时间,榆树下转悠榆树上瞭。有时候他头也不扭就走过去了,有时候站下想说甚又不说,瞅一眼又躲一眼。他矛盾着呢, 让他心里斗争吧,刀子没有两面光,甘蔗没有两面甜,人活着总要图一面。我溜下树,拍拍裤腿上的土,喜滋滋地回家。

我拿三尺灰色确良布,精心做了衬领。展呱呱的新衬领,配他展呱呱的身材,配他白生生的脸,配他高高的鼻子亮晶晶的眼,想着都好看,想的心里都美的扭了几扭。

榆树下截住,围着他转圈,嘴里说不要,见我手一直举着,赶紧接过塞到怀里,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不喜欢才怪。

衬领穿在爸身上的那晚,我懵得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爸脸上又多了几条血印子,小妈扔下弟妹半夜回了娘家。家里弟妹哭闹,一团糟。二婶和二叔也开打,半村子人出来看热闹。

三尺的确良布是小妈坐月子娘家人拿来冲礼,有点褪色箱底压了好几年,小妈太过熟悉的东西,爸的辩解在小妈这儿没用。我脑子嗡嗡的不敢解释,心里埋怨龙才咋把衬领放柜底,不穿到学校去。二婶咋能认为是龙才自己的东西?

知道二婶为甚对我好了,16岁的心情太压抑了。耳边吹过的风言风语,被一个衬领兜住沉甸甸挤满屋。村头巷尾,到处都是爸和二婶的故事,我是拉开故事头的人。爸没脸我无言。

爸的胸怀够大,妈走了装小妈,还给二婶留了位置留了空。

光秃秃的树上,我和老鸦窝伴了两天,老鸦围着我“哇啦哇啦”叫了两天。我揪着被树磨破裤裆的毛边子,把腿上的肉很掐了两把,想着做只乌鸦也不赖,心里憋屈能大声叫,能天上飞。

衬领引来的“闹剧”,以龙才托人上门说亲落下帷幕。还想继续念书,就要给“衬领”有关的人“解套”,二婶给龙才甩下脸子,他们在村里还要活人哩。龙才考虑了不能念书带来的后果,用我的“想法”二婶的“行动”传递他的“诉求”,来给小妈解释这场“误会”。这样,无论“衬领事件”如何兜转,都能找见一圈人能相信的理由。尊严是有条件才能讲究的东西,解决事情总需要牺牲一些人的利益,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

没过程的结果,不太美气。没念过书,不等于没思想。给人和跟人要,天地之分。食物和婚姻,孰轻孰重不在一个天平上。为结婚而结婚,情感和美貌都失去了意义,自尊被扒光了。

龙才没有报考大学,选择了本省的农业技校。两年后,被分配在县农业局办公室工作。村东头生产队一间闲置的工具屋里,我们举办了婚礼。叔婶没有给他预备婚房,把一摊子事都推给了我爸。龙才帮着我爸把丫杈、铁锹、钉耙、连枷和一堆零碎堆在一个角落,垒了锅台和炕,把平车俩轱辘卸了前后插上两块板,又拿油布包边,做成箱子放书,哥姐运来锅碗瓢勺,开了灶。结婚当天,爸看着太寒碜,把小妈陪嫁的两个箱子,搬来一只。龙才叔婶送来半袋子玉茭面和一袋子莜麦面,算是把他打发了。

等他的两年里,一开始心里还有点翻身得解放的兴奋,却终究感到了心里有块难消的疙瘩。弟妹去外村上学住校,小妈和我在家都避免看对方的脸。小妈的消瘦了,脖子上的肥肉没有了,对我客气了许多。爸在村人前讲话的底气不减,醉酒的时候多了,苍老的脸上,一道道皱纹像榆树的老皮。我对爸带着可怜带着怨,不是这头压过那头,就是那头压过这头。不再去二婶家了,巷口撞见,我总低头躲过。

理屈的咋是我呢!

两年里,我头发一把一把地落,稀了,可到底长长了,长到了腰底下。龙才答应有条件带我去城里。我在向往中一等就是十年,在一堆生锈工具的赤裸裸目睹下,“咕咚,咕咚”先后生了三个小子。

村里城里七八十里山路,交通不便,我和龙才一半月见一面,捡好听的说,苦水各自咽。每月几块钱的工资,叔婶家留一半,多年的养育之恩他得还。家里没米没面了等不着龙才回来,带着娃去姥爷家蹭吃,走的时候,厚着脸往口袋里再塞几个窝头。也去哥家借米借面,农忙去地里帮他们干活做交换。孩子们穿的衣服不受屈,姐织布供着,一供就是十多年。炕上一条褥子,三个小子这边尿了,我给他们换位置,拿身子去暖。一晚上反复挪腾,身下多会都湿漉漉,睡一次囫囵觉就觉得幸福难言。

榆树下还常去,没人时仍爬得很高,伸长脖子向远处瞭。

也遇见过龙才在榆树下愣怔。太阳笼罩着树,树笼罩着他,脸上斑驳陆离。走到这里就想歇一下,站一会,想着那会怪美。他说。

熬到娃上学了,回家不把作业写完,别睡觉。二蛋放学回家,说他哥在校门口打架。大蛋腼腆,眉清目秀,女娃性子,分数老排班里第一。不像二蛋,挨顿打成绩上去了,不打就下来了。放下手里活,赶去去增援,狠骂和二蛋打架的娃。他家长找来了,我俩话不投机就撕扯开了。我没甚损失,她的脸破了,头发被揪下一把。就这我还哭,在他家门口哭。我男人不在家,孤儿寡母就让你们这么欺负,不上门说好话,了不了。

我赢了,大蛋却死活不上学了,说丢人,怨我掺和他的事,没面子,踢一脚吃罐头吃得正美的三蛋,吃,也不怕噎死你!

白眼狼,老子还不是为你出气!

没办法,为儿子龙才带我们进城,提醒我以后言语要收敛。

答应,说甚都答应,看人下菜碟看风使舵,我懂。

住在县城西关家属沟八孔窑的邻居,大小都带个官衔,我觉得脸上挺有光。每天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一堆零碎,闲了站在沟畔,听两面的居民隔沟问候和吵架。

龙才下公社当了主任,工资长到了十多块,吃饱没问题了。我想工作,他不答应,三个娃就够忙活了。可环境变了机会多了。县城招待所的被褥需要拆洗,一套三毛钱。洗得雪白的床单被罩,只要阳光好干得快,一天能缝洗五套,午饭还能赶回给娃们做饭。腰窝得酸了伸伸,腿蜷得麻了捶捶,一天一块五哩,麻利点。张婶那会还活着,回迟了,娃托她照看。上山打槐籽我会爬树,比同行的人总多采半袋子多卖几毛钱。有空去机关锅炉边的灰堆里捡拾煤核。

看我能干,龙才把工资交给我了。人就是这样,自己挣几个钱,给孩子们买吃食方便,给自己扯几尺布买雪花膏手顺,男人不敢小看。

二蛋半夜发烧,我背着娃打着手电筒下坡去医院。三蛋滚下沟畔,我背着慢慢爬上坡回家,听众人话灌童子尿掐人中,等他缓过一口气。龙才回家了孩子们活蹦乱跳好好的,好像甚事没发生过。就那吧,他回来家里有了热乎气,兜里掏出铁梨子红果子哄娃们高兴,给我做几顿饭,笑眯眯地给我端上桌,家里红火几天。

六几年呢,忘了,七八月份,莹莹还小,连续七天的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暗。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经历。窑里泥糊糊灌得淹了脚脖子。同院邻居先后冒雨搬走,也催我赶紧走。我无处去,也不敢让娃们上学,下坡像溜滑滑,摔到沟底太怕。一家人凉窝头凉水捱靠到雨停。姐来骂我就不怕窑塌被活埋了,埋怨妹夫心太大,一平车帮我把家搬到了东关菜园子,找了半间屋子借住。捡破油毡片子烂瓦烂砖头,寻麦茬子拉沙担土调泥,在院子里搭了灶台。甚活都会干都能干。烟道走得不对了,刮风就倒烟,满院满屋子烟,呛得咳嗽流泪。龙才回到八孔窑,找不到我们,也打听不到我们,又返回公社。那时候,他来去都是步行,恓惶的一双黄球鞋,磨得都快透顶洗得快发白了二蛋还眼热。

两个多月后我才找到给龙才稍信的人,龙才才找见家。通讯不便的年代,日子就那样过着熬着,也习惯了那样过着熬着。

房东两口子一生无子,四个娃来了,院里有了生气。六岁的三蛋嘴甜腿勤,不叫叔叔姨不说话。院门一响,不睡懒觉,起来帮忙喂院里养的两只鹅,给几亩菜地浇水。三来两去的,房东就想认干儿。我清楚儿子是馋人家菜架子上的西红柿黄瓜,馋人家篮里的蛋糕糖块和箅子上的白馍。我想这样下去,对娃不好,赶紧给姐稍信找地方,又搬到城东一个油坊院里。

龙才从主任熬到书记,县西、后山,塬上来回转,等回到县农业局,公家分了南关县医院对面的县委家属院,住进带个院子的两间房子,我们都四十岁的人了,才觉得苦尽甘来。

松口气,阑尾发炎,割了阑尾,胃又发炎。龙才那个时候陪着县委领导,在乡下搞调研。连续不断的阴雨,麦子收不回去,麦子都出了芽,急得满头满嘴出火疙瘩。我全身发软,迷迷糊糊在炕上躺着,不想动,就想美美地睡一觉。莹莹身边一声声唤着妈说饿了。我掏出两毛钱让她买三个芝麻饼去。大蛋二蛋插队下乡,三蛋五年级就唱郭建光李玉和,成了学校的小名人,悄悄考取了县剧团,我和他爸拦不住随他整天串公社演出。

我在口袋里摸索。感觉莹莹的手也随着我的手进了内衣口袋。我一激灵,赶紧就拦。这死女子平日花钱大手大脚,如果真饿了,我给她做裹皮面、汆土豆片子吃。捱靠着坐起,睁眼看见莹莹傻傻地瞅着我,眼窝里噙着泪花子。

瞅我做甚?

妈,你打我手,到底清醒还是糊涂,吓死我啦。她指我紧压着内衣口袋的手,又哭又笑。

不想说话不想理她。

眼睛看到哪儿都模糊。

脑子游到哪儿都清格凌凌。

龙才躺倒一年多,始终没有交代死后我咋过,连“我死了你再嫁人”的玩笑话都没有。他一辈子严肃,革命干部也应该严肃,可给老婆严肃了半辈子,有点不近人情。他死时我56,不老也不年轻。想找个人做伴,半夜里咳嗽总有个人端水。

没敢给儿女商量,心里鼓鼓地装满不平,儿有媳妇子女有汉,就我老婆子该孤单?

苦日子走过,把男人娃看得很重。男人是半个天,不,对不挣钱的女人来说,男人是全部的天。给龙才商议,娃们大了,寻个工作吧,半辈子一直有的想法,文化低坐不了办公室,能扫政府院子能帮政府大灶嘛。

不行!

我郁闷得在院里和泥垒鸡窝,养一群鸡打发日子。夏天发洪水河里捞柴火,秋天山上打槐子摘土梨,冬天围着砖炉子织毛衣,半个院子堆满码得整齐的柴火和炭核。龙才回家说别人都夸我能干哩。我不爱听也不争辩。龙才从公社回到县里,消瘦得厉害,俩眼珠子焦黄,嘴角两边的皱纹又多又深。我纳闷,家属院里带有官衔的,大大小小都红光满面,咋单单就他一脸的憔悴。

娃们选择前途不听劝,龙才就顺其自然。他拿自己比较,从小到大没人替他操心给他指路,也没饿死。

大蛋提起来就气。他插队和右派子女好上了,我不愿意,他爸瞒着办手续写证明,他们结婚生娃恢复高考上大学跟她右派老子回京城去,很少回家,后去了国外大学教学,隔一半年寄点钱回来。我这当妈的就只爱钱?人远了心就远了淡了。又能咋样,想他了联系,对不上点,我白天他黑夜,还不如个二家旁人能嘘寒问暖。算是给别人养了个儿子。

二蛋想回城求他爸,知青点上乱得他实在不想待了。

不行。很多娃还在农村,咱家不能搞特殊。

我不听龙才的。有些革命干部的子弟早返城了。

副县长住我家前排,我和他县委办公室当打字员的老婆挺对撇子。他平日吃的鸡蛋,逢年过节桌上的鸡肉,甚至副县长他老妈家桌上的鸡蛋和鸡肉,都姓我家的姓。孩子们身上穿的毛衣,冬天穿的棉衣都沾着我手汗。说实在的,我家鸡发挥的作用,比龙才的作用要大。副县长听老婆的话,把二蛋从农村弄到县委办公室当机要员。莹莹考上市里的师范院校,毕业后留了校。几个娃都有出息,没有当年我三娘教子、孟母三迁的教育方式,哪有娃们的今天。龙才嘴撇一下,看你那二杆子劲头,少出头露面,怕你说话露丑。

文化低子薄,就想娃们有出息。原想二蛋抬头低头都见领导,就是排队等官帽,也有盼头。当机要员嘴要严,县委办公室要保密的东西多,他不当回事,被领导批评还不服气。娃啊,你妈我在家闲得爱打听,你给妈说说行,咋也给别人说呢。二蛋说伺候身边的几个领导够够的啦,看不惯他们人前人后各一副嘴脸,求他爸帮他调到文化馆。二蛋心不小,在文化馆写了一部戏,记录了他这批知青的生活,没有演出还被停了职,几拨人找他谈话,好长时间不让上班,停了工资,说是政治问题后果很严重。

他爸愁得二半夜睡不着。我让老家伙别急,不是还没有结论嘛。家属院里住,当头的哪眉眼没见过。王部长,你停一下,二蛋戏里说的男女搞关系,你们说不能坏干部的名声,想要原型嘛,我说给你听。刘局长,为胸脯子上四两肉,砸人家妇女主任家里的锅,你要原型嘛,我说给你听。翟县长,为一个回城的章子,把人家女知青的裤子脱了,你要原型嘛,我说给你听。

娃的前途比我这当妈的脸重要,我一个家庭妇女怕甚。

头们怕我再搅出一锅粥来,找龙才谈话,只要他把老婆的嘴管住,事情好商议。龙才把二蛋的工作调到了县图书馆,那儿清净没甚事,书架上大都是武打小说,翻不起浪。他爸放心了,叮嘱二蛋把自己的小家顾好,想要你老子多活两天,就安分点。二蛋头绷了绷,叹口气,行喽。

三蛋在剧团从样板戏唱到古装戏,净跑了龙套走过场,觉得没意思。有他爸的背景又唱过戏,说话看脸色脑子转得快,无须家人出面,工作调动到烟草局了。凭票供应的年代,他倒腾烟倒腾彩电倒腾摩托,被公安局扣过。看身边很多人跑南方做生意,背过我们辞职跑到南方折腾,陷到甚传销团伙了,赔得就剩下裤衩,媳妇带娃跑了。

他爸说他就是个投机倒把转生的。祖宗八辈也没个做生意的啊!想想,这话捎带着骂我,不安分。

后来,二蛋跑到山上种树去了,整天灰头土脸,六七十年合同,不知道是他承包了山,还是山承包了他,一眼看到底要给山打一辈子交道了。

龙才不舒服了,脸发青喘得无法走路,去北京看没治了。

大蛋回来了,脸还是挺俊,身材没甚变样,更帅啦。见了家人握手拥抱,搞得像回来参加明星演唱会。父子相伴,从国内轮到国外,莹莹中间插话,三人叽叽咕咕表情轮换着变。他爸说大蛋观念和立场变了,当初不该让他出国,咋看他都是一副流氓嘴脸,变种了。大蛋劝说他爸应该胸怀全世界。

他爸呸一口,大蛋,拉倒吧,莹,别听你哥瞎逼嘚嘚,你是高校教师,这话题烂到肚子里不许再提,别吃里扒外。

二蛋三蛋不理他们说的话茬子,研究着老大从国外带给他们的礼物,电子表录音机电子音响一堆,商量着如何分。

没出息的家伙!龙才脾气变得暴躁,喘着粗气轮着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几天后大蛋放下厚厚一沓钱飞走了,美元。等不到他爸死,也不知道他爸甚会死,国外的学校催哩。

看着那笔钱,他爸哭了。 三蛋高兴了,承包荒山有了底气。

龙才死后,娃们商量另起了坟地,葬在三蛋承包的山上。大蛋没回来,让莹莹转告我保重身体,说谢谢妈。

龙才“头七”,一家人在饭店吃饭,二蛋说山上的树还没长大,不过看起来山上还是有了生机,有了绿的味道,挺舒服。

莹莹嘴里撕着一条鸡腿,咕嘟了一句:龙才同志与青山共存。

三蛋“呼哧”笑了。

娃们的态度,我咬得后牙根子疼。你们老子死了,不哭得死去活来,也不能这么个态度吧。为娃们累了一辈子,到底有甚意义?我像大人物一样,好好想,好好想。越想越来气,越想越伤心,这辈子我过得太苦了。

我开始给娃们诉说我和他们的从前,天天说。有空就说。逮住谁给谁说。我得让他们知道我付出的一切,有些事,得让他们好好记住,不能忘本。不好好听我就摔板凳拍桌子,我老了,老得不再怕羞,不再怕人笑话。

娃们说我病得不轻。

甚病?老年痴呆。

五十几的人能得了老年痴呆?净你妈的胡说。

我不老不痴也不呆。

多年前,大蛋和他爸之间的争论我记得。之所以忘不了这话题,是儿子和孙子们现阶段又讨论这个话题,“自由化”。

小人物不问大事情!这是我当时说的话,想和谐父子间的争论。他爸斜了我一眼,文化低,少插话,你不懂。

那话,那眼神,像冰块子,凉凉地压了我一辈子。

后来,娃们在一起争论个甚,我懂但不插嘴,看谁能说过谁,当笑话听,装傻我会。龙才从公社回不到县上我急,领大的背小的怀里再搂一个,在县委院里走了好几趟,在领导家里串门子。领导又没瞎了眼,你们白天给老婆一搭里吃热饭,黑了给老婆睡热被窝,谁想过我和我男人过的甚日子。院里见了领导,挤出几点泪,娃他爸肠胃不好,你们替我问询一下,看还难受嘛。领导后来见我就躲,见我就躲。你们躲甚哩,还怕我这没文化的?

骨子里想得到的东西,总想变着法争取。几个娃上学,我跟着偷学。二蛋背九九表,我滚瓜烂熟了他还结结巴巴。他们念两遍课文我就能背个大概。娃们成长中,谈论的话题多了杂了,我一盘子一碗往脑子里塞。记的东西多了想得也多了,否则不会“俘虏”副县长老婆。以前不懂政治是因为饥饿顾不上,吃饱喝足了不弄点子事,咋能叫人呢!

沾着二蛋去文化馆有免费的戏票,我夜夜坐大礼堂看戏,一场不落。大幕拉开锣鼓一响我就来劲。现在电视上有了戏曲频道,娃们尽着我看。我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一坐一上午,不找他们麻烦不唠叨他们,耳根子清净。

如果看戏能解决尘世不顺心的事,都成演员了。戏如人生是说大人物的,对我这个家庭妇女来说,就是戏里走过场的。

戏看得多伤心也多。才子佳人举案齐眉,白想哩。老了的心和年轻时没两样。有文化有工作的人,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很重要,不知道龙才到死前,后没后悔过娶我。如果换个人,戏里唱的“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浪漫日子,他是不是能活得更长一点。如果再遇上他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我又有多少抗衡的资本。

底虚,没敢问。

在我想得到他的年代,榆树下的等待是我生活的全部。为了我的愿望,我肯定会放弃个性一直追。县城小桥上建了两边不对称的“东倒西歪”彩虹桥,我和龙才的婚姻,就像这座不对称的奇特建筑,娃们是装饰在钢材上的霓虹灯,五颜六色是屏风,遮挡着我们日子里的许多事情。尤其是他的不如意。他不说,但我能感觉到。

八十年代,人们观念新了,县城很多女人穿上了黑丝绒半截裙、百褶裙。我生了四个娃,没人伺候,体重始终没超过105斤,若穿裙子,肯定比副县长老婆的肥身材好看。

你拿甚比呢,人家是工作人。龙才的话气人。有些领导的老婆也没文化,人家在机关送报纸接电话,也是工作人。

我说多了,龙才嫌我吵吵,不工作咋了,没少了我吃的穿的,工资还是我掌着。

我置气买下裙子不敢穿。两条腿肚子上两条曲张的静脉,乌青,像爬行的蚯蚓。天再热都不敢在人前挽裤腿。脊背上长了半个核桃大的疙瘩,我怕是恶性瘤子。龙才说等他闲了就陪我去看腿和脊背。医院就在家属院对面,几步路,很方便。他没闲下就死了。两条曲张静脉,仍像蚯蚓一样趴在腿上。脊背上的疙瘩长得比核桃大了,还是老位置。

婚后的价值在孩子身上体现。孩子大了远离我了,我的价值就没了。好看的脸蛋和好日子是两码事。没有共同话题还能维持过日子是大环境所迫。那时候,男女关系一旦突破底线,胡乱搞,那是断自己的前程。

龙才谨慎,情绪不外露,包括感情,是家属院被公认为特别扛得住事的人,领导们乐意用这样的人为他们服务。别人在下面公社待三五年就回来了,他是别人的好几倍。我抱怨县领导憨了,尽着一头驴拉磨,也不让驴歇歇。他说他不是驴,是牛,“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牛”。你在农村待的时间长了,像你一样皮包骨头的“牛”,多嘛?我再问。

好我的青莲,我回家就想安稳几天,你叨叨个没完没了。他还挺伤心。

只有悄悄地当哑巴,才能听见“孺子牛”躺在炕上,舒服得长出一口气。

这口气出得长一点也行啊,多伴我几天。没有。

龙才死后,娃们的态度点拨了我,之前活得太憋屈。眼睛一闭,一帮白眼狼就忘了。他们见天的青春啊,理想啊,前途啊,难道我就没有过?兄妹见面聊的都与自己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就不能谈谈咋能进步咋当官,几个娃没有一个高过他老子的级别。

顺从不是我的本能,日子再苦,磨不掉倔脾气。前半辈子走远了,我还有后半辈子,不能白在世上走一遭。内心极大的不满,委屈,只要寻个小理由,就能引爆大情绪。

我给娃们天天说,天天吵,咋就没有一个娃能理解我这当妈的心思!

有段时间胸闷,我想去北京看。

没甚大毛病,没必要跑那么远。二蛋这么说,三蛋和莹莹也这么说。我气疯了,这不是要我快点死嘛!床上躺了三天不吃饭,哼哼着。看不看都要死,不花冤枉钱了,你爸没给我留几块钱,老大给我邮的钱,也够买棺材,我等死就行了。他们软了,让二蛋带我去北京。医生说,没事,回去想吃甚就吃甚,增加抵抗力就行。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伤心地给莹莹说,你爸病了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活不长了,要去见你爸了。

你以为想死就能死了?穷胡思乱想,净添乱,没看见我们都忙得要死啊!莹莹张口就像训丫鬟一样训我,一点不考虑我的心情。想着也是,吃吧,多会死多会算。

静脉曲张难看还能走路。膝盖疼了坐下起不来,腿成了圆型,走路左摇右晃。我要去西安看腿换膝盖,不图好看,就想趁活着,多走几步路。娃们说市医院这技术已成熟,有熟人放心。我坐在沙发哭恓惶,养你们有甚用,病了没人管。磨了几天三蛋带我去西安,人家医院不给做。是三蛋暗地里告医生不给我做吧。回家的车上,三蛋说我的肌肉骨头,像墙上贴了几十年的报纸,一碰就碎了,没法做。我不信,挺委屈,一路掉眼泪,周围就有九十的老太太换了膝盖骨,走路好好的,咋我就不能做呢。唉,命苦,男人活着,磨磨蹭蹭,这会又是娃们磨磨蹭蹭,命苦!

伤心了几天,觉得儿媳妇,孙子,孙媳妇看我的眼神变了,开门闭门声挺大,端盘子放碗的声音挺大,听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这是变着法给人难堪哩。曾孙子才学说话,她妈了了就教他跟着电视上动画片唱,我是害虫!我是害虫!唱得摇头晃脑挺起劲。

才长牙的娃,你教甚不行!小东西,再唱,再唱我揍你,再唱我拿拐棍敲你!

娃们说我老年痴呆老糊涂,买了一大堆药,还给别人宣传我病得不轻。

唉,我不糊涂也不痴呆。

他爸死后,我独自生活了十多年。白天盼不到黑,夜里盼不到明。头疼脑热了,一人捱靠。想着娃们多给我拉呱拉呱做做伴,多在我身边待几天。你来了,买一堆吃的,匆匆忙忙转一圈,妈,没事吧?有事给我说。他来了,买一堆吃的,妈,没事吧?屁股没坐热,走了。我能有甚事?还能出气,没死。

忙,忙,都忙,上班忙,下班也忙,长时间不见面的朋友要聚,比我这妈重要。节假日要带娃们出门见世面,他们的未来比我妈重要。

你们的妈老了就不重要了?你们的妈能吃能喝能动,就不需要你们的陪伴了?

莹莹送来一只出生十来天的小黑狗,说给我做伴。我不要。养甚都不容易。从小看弟妹,婚后看娃,我没精神看动物了。我捧着小狗喂了两片火腿肠,它在我手心舔了舔,微弱地汪汪了两声,被三蛋带到了山上。小黑狗长到三岁,三蛋带回来一次,黑狗一见我就“嗷”一声扑到我怀里,那会,我心揪得喘不过气,心酸地想流泪。它就在我手心里待过一会,还记得我,是条好狗。

三蛋想接我到山上,对不起啊,妈,山上的树长得成林了,还建了厂子,都没接你去转悠过。我说,娃,不急,等有时间去。三蛋带狗走后,我不知道想甚,摔倒了。幸亏口袋里有莹莹给买的老年手机。

这才开始在儿女家轮流住,尝到了各种滋味。

此时此刻,也才感觉到活这么大的岁数,真的是拖累了娃们,活得没有了任何意义。

这算是活明白了?

呀,心里乱糟糟的,耳朵边里乱糟糟的,二蛋三蛋的声音,莹莹的声音,高高低低,我说要回二蛋家里,他们来得还真快。

身体晃晃悠悠又飘起来了,绿油油的山迎面而来,一群人山上唱着歌。不好听,不如锣鼓家伙听着过瘾,夹杂着阵阵狗叫。不是那条黑狗了,它早老得不知道埋到哪儿啦!

模模糊糊一堆人,看不清脸。我使劲也睁不开。算了,就闭着眼,舒服。一辈子在脑子过了一遍,觉得日子过的也不赖,以后再不给娃们说了,再也不说了!

“谢谢妈”“对不起妈”,奇怪,脑子里蹦出了这些话。想娃们说这话的时候,我挺不好意思,养你们是应该的,是责任。现在想呢,谢谢就谢谢,对不起就对不起,说甚话都收,苦了一辈子了,承受得起。

真的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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