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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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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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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头儿

那个老头儿

南 无

苹果园里,老头儿正在劳作。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但一辈子辛劳给了他一个康健的体格。性格里的急躁已经渐渐消失,他稳稳地把一颗颗苹果摘下来,款款放进脚边筐子里。时间已近中午,汗珠从他黝黑额头上越过一道道皱纹流下来,流过肌肉松弛的腮边,顺着脖颈钻进红秋衣里胸膛上。那胸膛里曾经洋溢过青春,奔涌过理想,现在装着舒缓跳动的一颗心,安宁祥和。

今年果子尤其长得好,个儿匀称,着色好,浅红色条纹显示出果子优秀品质。虽然是给人家干活儿,但老头儿不知不觉沉醉其中,他细心摘下一颗果子,检查一番,如果柄窝里有蛛网、花蒂处有干枯残花印迹,他就在红秋衣上擦去,然后妥妥放进筐子里。

这是这一行最后一棵果树了,也还有几颗果子就摘完了。摘完这一棵,就回家吃中饭。这几颗果子有点高,探起来有点费劲。现在要探这一颗,需要他稍稍往起跳一下。这在以前根本不是事儿,晒谷场上篮球板子他也跳起来摸过,差不多能摸到篮球筐,虽然他个子不算很高,但跳起来摸篮球板子丝毫不费劲,如果他肯加以练习,摸篮球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现在要跳起来探这颗果子,虽然老头儿认为还难不住他,但脚下土地不是很平整,腿脚也着实不比以前利索了,还是要踩稳了、看准了再跳起来为好。

他吸一口气,往上一跳,果子探着了,摘下来了,落地的一刹,果子却脱了手。他轻轻“嗨”一声,弯腰伸手去搂那果子,那果子磕到他膝盖上面一点点,往前蹦去,他又伸长两手去逮,还是没逮住,那果子曲曲折折落到另一行一棵果树根部那儿去了。他弯腰钻过树枝,要去那棵树下捡那果子,心中一边惋惜,“多好的果子呀,可别磕碰着了,蹭伤了就太可惜了”。就在他伸手要捉住那果子同时,一团烟尘突然从那果子下面腾起,嗡嗡嗡扑上他头面。

老头儿有点纳闷,这烟尘,还带响儿。头上就挨了那么一下,似乎是轻轻挨上,有一点细细的疼。紧接着,好几个细细的疼在他头皮上轻微爆炸。老头儿还没省过神儿来,近旁老太太叫起来了:呀,蜂,赶紧跑!老头儿明白过来,双手在头上挥舞着,开始跑起来。

横在他前面的果树枝子噼噼啪啪抽打在他身上,他弯下腰,双手在头上挥来挥去,“嗬嗬”叫着往前跑。风声在耳边呼呼呼,老头儿觉得自己跑着快极了,简直要飞起来。老太太已经在远处了,她还在起劲儿喊:“快跑!你快跑!”

还有细细的疼在脑袋上爆炸,似乎稀疏了很多。老头儿把手在头上挥舞着,跑出果园,跑进一片谷地里。谷穗很是沉甸甸了,撞在身上挺有分量。摘完果子,就得赶紧回自家谷地看麻雀去,那家伙啄起谷子来干脆利落,两三天就能把一片两亩地谷子啄得干干净净。为了不踩倒更多谷棵,老头儿顺着庄稼行儿往前跑。老太太以及其他几个人都跑到果园地边上,挥舞着手远远地喊,听不清都喊些什么。

老头儿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他也被一群马蜂追过。他那次去地里给头牯割草,拿着镰刀。想不到一窝马蜂住在草丛里。马蜂不满窝边草被他割去,呼啸一声群起而攻之,围住他脑袋螫个不停。那时候他才十三四岁,腿脚相当利索,刷刷刷跑远了。但马蜂也不是吃素的,它们飞得更快,饶是他跑得飞快,也还是团团包围着他,在他满身上下留下许多毒包。他在挥舞着两只手抵挡马蜂进攻时,伤着了自己,镰刀在脑袋上砍出两道口子,血流到了脸上、脖子里。后来,他有点气恼地说:唉唉唉,忘了把镰刀扔下了。

这次幸亏不是马蜂,也不是牛蜂。如果是马蜂或者牛蜂就坏了,这两种家伙都太厉害,要是被一群马蜂或牛蜂这样螫,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次只是一群小小的有点可爱的土蜂。它们身材娇小,颜色轻柔,扇动翅膀时发出细细的嗡嗡声,像小孙女玩的那种袖珍小风扇。小孙女已经上幼儿园了,很贪玩,每天上幼儿园像是去旅游,带着半书包好吃吃,带着一壶水,由她妈妈护送着骄傲地向幼儿园走去。

眼前陡然出现一道水渠,渠沿上长满刺蓬。老头儿发现自己跑到了谷子地头。他停下来一愣神工夫,头上嗡嗡声又浓烈起来,那细细的爆炸也陡然增多。老头儿转头看到谷子地旁玉米地,赶紧钻进去,头上的嗡嗡声也紧跟着钻进玉米地。老头儿顺着玉米棵子空行往回跑,嗡嗡声紧紧跟随着他也往回跑。玉米叶子划在脸上像一根根小锯条剌过,火辣辣疼。老头儿知道有好几颗玉米棒子被他的飞跑身体给绊折了,他想回过头伸手把它们扶起来,可头上的嗡嗡声不让,他只好一边犹疑一边继续往前跑,但速度上受了影响,头上的细微爆炸就有所增加。

老头儿一边跑一边就跑回了少年。那天也是中午,他不睡午觉,领着弟弟偷偷跑到地里玩。村子在山里,家在村边上,屋后就是地,要跑到地里去实在是太容易,没有任何挑战性。他带着弟弟越走越远,不知道走到哪里。黑蛋蛋、红毛蛋都已吃够,他问弟弟:“渴不?”弟弟说:“渴。”他就领着弟弟往山下河里走,要去河边那眼老泉里去美美灌一肚子清凉凉泉水。他在前面走,弟弟在后面五六步外跟着。他突然看见路旁地堰上刺蓬下赫然躺着一条白花大蛇在休午觉,他愣一下,看看那蛇,看看自己胳膊,差不多粗细。他不敢停步,也不敢快走,就那么强硬硬以平常步子走过。他不敢快跑,尽管他能跑得飞快,谅那白花大蛇追不上他,就是它再长也追不上他,可是弟弟跑不了那么快,弟弟小他好几岁,一定是跑不过那大蛇。他稳稳迈着步子,不敢扭头向那大花蛇看。好在弟弟没发现那大蛇,稳稳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要是他看见那大蛇,被它吓得大叫起来,惊动大蛇,他俩就危险了。危险,这是在反特电影上学到的话。那大蛇在休午觉,睡得沉,他和弟弟又走得小心,没有惊动它。他们总算有惊无险地走远了,不动声色地逃离了那大蛇的威胁区域。

他趴在泉边喝水,弟弟已经先喝完水站在旁边等他。他呼噜呼噜喝个没完,弟弟说:“哥……”他喘气间隙“嗯”一声。“你看见了没有?”“啥?”他问。“蛇,大蛇,那么大一条大蛇。”弟弟声音发颤。“你看见了?”他问。“看见了,我没敢说,怕你跑起来我撵不上你。”弟弟说。他说:“我也看见了,不敢跟你说,怕你害怕叫起来我们跑不掉。”

他现在又在跑,顺着玉米行子跑,头上嗡嗡嗡。后面没有弟弟跟着,他也不必担心弟弟能不能跟上。弟弟已经先他而去,永远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去那个世界,只是还不知道在哪一天。弟弟前几年死于一场大火,他在火里奔跑的时候一定叫过“哥哥哥哥”。老头儿想着,泪就想流出来。弟弟逃出那场大火,住进了烧伤医院。两个月后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他在病床前照顾弟弟两个月,喂他喝纯奶,给他接尿,跟他说几句话,给他擦泪。自己一个人在楼道里窗户前向外面望的时候,偷偷流自己的泪。后来弟弟死了,在那个春天就要结束、夏天就要到来的温暖上午。他想了很多弟弟临死之前可能的想法,但又一一否定,他想:也许他不是这么想的。

现在大约跑到玉米地当中了,他听见果子地边上人们还在嘁嘁嚓嚓说话,他没工夫辨清他们到底在吆喝什么,他还得向前跑,他的头上嗡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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