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雪融化
刘海霞
1
悄悄告诉你啊,我爸当过几天土拨鼠呢。你别不信,真真的,那天他弓着身子,撅着屁股,探进我家院子东墙下的土崖里,把黄土刨到身后的时候,我立马就想到土拨鼠了。可是我爸为什么刨土,我也没敢问。大人做事嘛,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属于大人的事,本来就该由大人掌握着。小孩子只负责吃喝玩,还有挨打。有些事情为什么要这样而不是那样,大人从来没有耐心解释,特别是正忙的时候,你一开口,他就说你捣乱,就会连声“去去去”地轰走。即便心情好了,也不会详细告诉你,甚至一本正经地骗人,搞得人云里雾里的瞎琢磨。
比如我很好奇我是从哪里来的,姥姥就说,妈妈去河边洗衣服,听见我哇哇地哭,就拾回来了,三女呢,也是她妈在地里收麦子时拾的。想想我俩没有被河水冲走,也没有被地里的老鼠吃掉,真是又可怜又幸运。后来只要到河边,我就多了一个心眼,远远地就开始搜寻,支起耳朵听有没有哭声,看看还有没有哪个可怜的孩子没有被拾回来。也真是奇怪了,不管我多么用心,从来都没遇见过,也许我运气不好,也许,小孩都应该被大人拾走吧。
再者说了,我每天也太忙,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吃啊玩啊睡啊,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事。我爸为什么刨土挖洞,想都没时间想呢。
后来,看到我爸弯着身子,像滚皮球一样,把圆溜溜的西瓜从小窑洞的弯道深处滚出来,咔嚓一声一切两半,我从中挑了最满意的一块,美美地咬下一口,在汁液四溢的甜蜜里,才感觉我爸挖洞,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家属院紧挨着村里的土地,农民在上面种麦子,种玉米。我爸吭哧吭哧,用两天时间刨出一大堆土,挖出来的窑洞呢,就用来“种”西瓜。你别说我用的词不对,反正我特别喜欢这个“种”这个词,你看我家小院里种西红柿,种茄子,种辣椒,每棵苗上面都能结好多。只要种活了,开好多花,果实就会接二连三长很多。种西瓜,那我就会有好多好多西瓜吃啦,你说是吧。那个低低矮矮,挂着蛛丝,跑着潮虫的幽深的小窑洞,实在让人忧惧又格外向往。每次打开门,蹲在洞口,先闭上眼睛适应一下,越过从姥姥家拿来的土豆白菜(那是属于我妈的,它们可入不了我的眼),一眼就能看到西瓜身上的波浪和光泽。每道波浪都是一串勾人心魄的眼神,一直鼓动我怂恿我往深处去。
至于我爸是怎么挖成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在我和你疯跑的那段时间里,肯定也在我妈上班的时候。我和我妈一回来,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个小绿门,我俩都不知道这门啥时候做好安上的。我爸从来都是这样,想做啥只管默默做,不像我妈一干活就咋咋呼呼,有时候咋呼半天还不一定会做。当然,不包括打我,在这件事上,俩人的想法和动作都出奇的一致。
真的,我是从我家有这个窑洞开始爱上夏天的,包括我家的鸡也这样想。绿皮红壤的西瓜,带着窑洞深处的凉沁,被我偷偷滚出一个来。切开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先用手拍拍,砰砰砰,声音结实又紧致,就知道准是个好瓜!刀刚挨上皮,还没切下去,裂痕从刀刃旁侧着就绽开了,嘿,这瓜似乎比我还性急呢。啃完西瓜瓤,随手就把瓜皮丢给笼子里焦急等待的鸡们,扔一块就扎一堆去抢着叨,扔两块还是抢着叨,如果瓜皮多扔几块,它们就只吃瓤不吃皮。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一点都不学好。把我妈常骂我的话狠狠地丢给它们,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感觉富足又自豪,早忘了偷吃瓜会挨打啦。
2
命和命咋就一点都不一样呢。我和三女坐在胡同口,边往嘴里塞爆米花边感叹,有的人眼睛大,有的人眼睛小,有的人每天都有糖吃,咱俩呢。命也好啊,三女嘴巴不停嚼动,爆米花真好吃。
你就是吃才!我白了她一眼。你看,比方这玉米粒,一旦剥下来,就没法掌握自己的命。磨成粉,蒸成糕。也会被那个老人舀进搪瓷缸,倒进那个黑洞洞里,啪地一声,密封起来。三女朝我使劲瞪起她的眯眯眼,像是不认识我了。她没去赶集,当然不知道爆米花来得多艰难。
艰难让我学会了思考。
被隔绝起来的是它们,惊慌的却是我,早早就捂起耳朵。老人把黑罐子挪到一小炉炭火上,不停摇起罐子一头的把手,另一只手呼踏踏紧拉风箱,火苗蹿起金星,舔舐着罐底,也贪婪探向空中。我边为罐子里的玉米粒揪心,边用双手把火声和风声阻挡在耳朵外。成熟的声音却无法阻挡,它们在罐子里颤抖,也在我心里发芽,呼啦啦呼啦啦地疯长。那么慌乱,那么急切,如同我对珠玉般的玉米粒变成花的渴盼。
这小缸玉米粒,是姥姥经不住我左央右求,挪开偏厦里大黑瓮上的石板,舀出一小碗,把高出碗沿的部分用手抹回去,才倒进小舅舅的布袋里的。集市上人潮熙攘,我一心要找爆米花摊子,都顾不上看路边各种吃食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街头一直挤到街尾,都没有看见那老头儿。集市逢三才有一次,今天不来,可就要等到十天以后了,最重要的,等我们回去,姥姥肯定又会挪开厚重的石板,把玉米粒倒回原处,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我知道,大人们收回决定可就不容易再次兑现了。想到这里,不争气的眼泪就滚下来。小舅舅过来扯着我的胳膊,好了好了,我给你买个油糕吧。不,我挣脱他,脚上像钉了钉子,拗在原地。再给你买个米蛋蛋?就不,我干脆蹲在地上。一阵风卷起地面上的尘土,刚眯了的眼睛又睁不开了,脸上早被抹成了花脸。从手指缝里,能看到身边的人边走边扭头瞅,我脑子里只有爆米花,才不管他们看不看呢。小舅舅实在说不动我,就开始吓唬:再不走我就走啦,啥也不给你买了。看来今天是没有希望了,停下抽泣,正当我犹豫着吃个油糕还是买个气球时,就听到后面“嘭”地一声,嗬,爆米花!
香味像一根线,很轻易地就把我拉到后街。老头叼着烟正忙碌,几个小孩挤成一团,手里抓着,嘴里塞着,慌乱地捡拾地上掉落的几粒。我可不屑于跟他们一样,两步就跳到老头跟前,很神气地大声喊:蹦一罐!不管是啥,只有属于自己,才更有底气。由自己发令调控,才更威风。不是吗?就像老人指尖捏的那些微糖精,只一点点,就能让所有的玉米粒甜蜜起来。
风箱一停,炉里的火瞬间黯了。我们散在四周,看着老人摇着的手柄慢下来,就知道时间到了。老人起身把黑罐子扭转,一头对准一个大口袋,脚下用力一踩,嘭!白雾夹着香气,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最快的是那香味,早就从袅袅而起的烟雾里冲出来,跑向街巷。而我呢,在那些羡慕的围拢下,赶紧蹲在地上捡啊捡,一粒都不想浪费。
3
今天的晚饭,谁都吃得慌张。
傍晚时,几个人在学校舞台前挂幕布。要演电影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更快的是舅舅们,放学顾不上回家,幕布挂起来之前,早就从墙根各处寻来石头砖块,垒在正对舞台的好位置,然后再回家搬长木凳替换。
凳子都拿去占位了,家里人端着碗,随意蹲坐在台阶上,门槛上吃。几个舅舅站在院子里,筷子搅动米汤叮叮当当直响。姥姥忙不迭嗔怪:碗戳烂啦!碗戳烂啦!他们根本不理会,火烧火燎地边搅边咽。怎么能不慌呢,谁也不敢保证占在中心的位子不会被早去的人挪开。
吃饭简直太耽误事儿了,我给姥姥说我一点都不饿,我有我的小心眼儿,只要我不拖拉,他们谁都有可能带上我。可舅舅们并不这样想,一个个不是说上厕所,就是说先看看路上有没有人走。等我明白过来,得,早就全溜啦。
好不容易等姥姥刷完锅洗完碗,她又坐在炕上摇纺车。那会儿说好等电影开演了带我去的。站在院子里,看着学校那边天空被映照出一大片白光,一遍一遍央告姥姥,快点嘛,快点嘛,电影都要演完啦。姥姥说,早着呢,人家放电影的也要吃饭呢。可我那会儿明明听见二舅说今天开得早,放完还要去邻村接着放呢。姥姥哪能经住我磨缠,一路警告我,看不完可不能回。
游击队,李向阳,我只记住这两个词,就困得坐不住了。枪声再激烈,情节再精彩,对我来说都是黑黑白白的人影来回晃动,实在吸引不了我。姥姥,不好看,咱回吧。扯着姥姥的袖子,一路都没放下。舅舅们可不这样。等一演完,回家扔下凳子又追着放映员去邻村看。
邻村打麦场早就坐满了人。他们十几个人只好靠坐在大麦秸堆上,看反片。反片,就是在幕布后面看,尽管所有的镜头都反着,但热情丝毫不受影响。是谁先开的枪,谁谁谁说了什么话,哪段情节后面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其实这部电影他们早看过好几回了,仍然喜欢得很。那段时间,放映员挨着村子跑,一天晚上两个村,他们就跟着一直追,直到离家太远了才放手。
小舅舅实在太累,枕着麦秸就睡着了,电影演完,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叫了几声没答应,二舅三舅以为他跟同学先回了家,结果回家一看就慌了。急得姥爷半夜又赶去邻村,打着手电筒,从麦秸堆里把他找出来。这个笑话我是在第二天听到的,一想到平时总是他们笑话我,这次我终于也能笑话一次别人,哈哈哈,就和大家一起大笑了好几回,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最逗的还不是这个,有一次,村里放的电影是收费的,放映员骑着车子在村里转着卖票,一张票一毛五。场子四周都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出入口验票进场,半大的孩子也不让进。手里没有闲钱的,只能在门口一直等,电影演到中场,把门的走了,才能进去看后半截。我们胡同口住的二娃人很机灵,瞅准了厕所那块的墙头最矮,一使劲儿就翻墙进去了。黑咕隆咚的也不知下去啥情况。结果,你说咋就那么准呢,强子妈拍着大腿说,一脚插进了茅坑里。他胡乱在地上蹭了蹭,就赶紧钻进了人堆。哎呦喂,把周围人臭的呀,还不知到底咋回事。 第二天他妈骂咧咧地给他刷鞋,大家才知道。
要是这么比起来,其实枕着麦秸堆看电影也不错,这么有趣的事情,等我再长大些,就会跟他们一起去,但我得保证自己不睡着。
4
一块糖能不能藏得久,不止是看意志力的坚定程度,关键得看是不是还有机会得到更多的糖。哪怕多出一块,坚守的壁垒也会瓦解。
捏捏刚放进左边裤兜里的糖,从右边裤兜深处掏出藏了很久,又在手心里攥了好大一阵儿的一块水果糖,摊开时,包装纸已经和糖粘在一起,小心翼翼剥干净,牙尖卡住,稍一用力就咬下一半,塞进妹妹嘴里,再用舌尖舔走碎渣,那甜,就开始荡漾。仿佛眼前的一切事物都跟着活了过来,有了精神和气力。这种充盈的满足感,我想了想,实在找不下准确的词语来表达。而那鲜活的愉悦,像小伙伴们的围拢,迟迟不肯散去。
他们捂紧各自的口袋,尽力克制,不到按捺不住是不会剥开自己那块的。这还只是水果糖,如果谁腮帮圆圆的鼓起一块,一张嘴又是浓郁的奶油味,真就让人羡慕死。要不是过年,谁能像个富翁一样,这么大方地剥开一块呢。
平时,代销店二分钱能买一块水果硬糖,三分钱可以买两块。一般情况,我得到钱的机会,几乎没有,三女也是。有一段时间,我跟她都低着头走路,看看能不能有强子那样的好运气,虽然那天他迟到了,但运气好啊,刚走到代销店门口就捡到一毛钱。一毛钱呢!我俩大受启发,专门跑到代销店附近转悠,拨开砖缝翻,追着纸片跑,真是想钱都想疯了,倒是没人愿意让我俩疯,忙活半天,连一分都没捡到。
含着这点甜,跟着舅舅和小姨去亲戚家拜年。前夜刚下过雪,上完陡坡又下坡,有时为了抄近路,还得在田地里斜穿,高一脚低一脚的,很费气力。舅舅说,要走八里地呢。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使不完的劲儿,足够在这冰天雪地里消耗。姥姥缝的布兜里,兜着几个送亲戚的菜包和糖包,也跟着我们晃晃荡荡,菜包子暄腾腾的,其实里面就一点粉条白菜夹一丝肉末,一般咬两口都不见菜。糖包呢,是包了一小撮掺了面粉的红糖。不管香的甜的,不掰开,根本闻不到味儿,就这也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
雪在慢慢融化,嘴里的糖也在慢慢融化,为了让它消融得慢一点儿,就要把舌头上的糖块送往腮帮一侧,轻易不去咽口水,这是舅舅教我的,我们相互模仿,让甜蜜更持久些。
刚走了一半儿路,手和耳朵就冻麻了,袜子也湿透,脚尖冻得生疼。这些感觉一出来,我就不想走了。最关键的,包里的糖全都已吃完,舅舅们翻遍各自兜底,一块都搜不出来。剩下的路可咋走呢。还是舅舅们有办法,他们轮番给我讲,如果到了亲戚家,就能吃上猪肉粉条熬菜,还有柿饼,柿子皮,核桃,牛奶糖……哎呀呀,那么那么多好吃的,你走得慢了,我们可就抢完啦。一听这个,特别是牛奶糖,我就来了劲儿,吭哧吭哧一路追着走。
怎么到家的就不用说了,亲戚一见我两脚泥水,赶紧让上炕,过了好久,脚上的酥麻劲儿才暖过来,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守着一盘糖果,手里抓着,嘴里嚼着,兜里装着,那个甜呀,如果不给压岁钱,我应该都可以原谅。
5
三女早就会洗碗了,我还从来没试过。
你还小呢,等长大了再帮我洗。我妈一直这样说。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心疼我,是心疼她的碗。我听她和三女妈聊天时说过,快省省吧,那女子时常慌里慌张的,家里的碗还不够她打的呢。今天吃完饭,我妈不知怎么来了兴趣,甩甩湿手,把所有的碗筷堆到我跟前。来吧,我看着你洗。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突然一下就想通了。像是菜叶子堵住的下水道口,眼儿就在那儿,只要清理干净,立马就顺畅。任何事都得有个开头嘛,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都会洗衣服了,我只洗过自己的小手绢。我感觉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做好,只是没有展示的机会而已。
把手插进锅里,照着平时我妈的样子转动碗,滑溜溜的可真不好抓,不小心磕到锅上叮当一声,我妈就慌着提醒,抓紧抓紧,慢点慢点。三女在旁边偷笑,见我瞪她,赶紧数地上的蚂蚁。三女妈搬个小马扎也坐过来,早就说让你教她干,你不舍得么,你看你看,这不就会干了?听到她妈这么说,我更起劲儿了,把水弄得哗哗响,这么大声才能证明我动作熟练啊。我妈尴尬地笑,你看她这慌张样儿,让人操心的,还不如自己干两下利索呢。
也不知她们姊妹仨怎么学会做家务的,要是她妈也像我妈这么紧张,心整天这么提着,还不累死。说实话,我可真佩服她妈,太会做安排,洗碗洗衣服刷鞋,姊妹仨轮班干,一人一天干一样,人多还全是劳动力。两个姐姐早都学会做饭了,她妈只管放手干更重要的事,也许我妈是羡慕人家每天当总指挥吧,那多神气呀,我也愿意当。
我爸属于监工,把我摞起的碗盘一个一个翻来覆去检查,一会儿说这个碗上面有个饭点,一会儿又说那个盘子里面还有菜渣,筷子还没洗完呢,他就挑出来好几个需要返工,你说扫兴不扫兴。后来我想明白了,自由散漫属于瞎玩,受约束才是做事情。我爸的认真态度,让兴致燃烧的我慢慢趋于平和。也许每个人成功的路上都有这么一个拦路的爸,不盲目鼓励,慢下来静下来,做事才能更精心一点。
院子里陆续走过好几个大人和孩子,他们都是吃完晚饭,去单位餐厅看大电视的。
啧啧,真勤快!
洗干净哦,要不你爸不让你看电视。
嗬,培养新人呢,这下你能放手啦。
我几乎是在他们的注目礼下进行着重复返工。又脸红又心慌,早知道这样,就该端到屋子里去洗。也许是我妈拿错了主意,本来想炫耀,结果成了反面教材。小俊也骑着小车子出来找我玩,他肯定已经背完了乘法口诀,他每天都要完成他爸布置的背诵任务,背唐诗,背口诀,背他爸认为应该背会的东西。洗碗这样的事情就由他姐姐来完成。他爸说了,有目标才能有动力。还给他布置了一个理想,上大学。
经过第七次返工验收之后,终于把锅里的水泼了出去,第一次洗碗算是磕磕绊绊完成,我又离长大进了一步。大学对于我们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情。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洗碗虽然不好玩,也算是不用费脑子就能完成的事。大人有时候比小孩还喜欢相互模仿,幸好我爸妈没有太心动,要不然我也得受那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