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悠悠,河水清清。沧浪河是一条溪,也是一首诗;沧浪河是一条河,更是一个梦。我的怀古之地,我的记忆脉络,根系在兴化水乡大地的一条河流上——沧浪河。
被水围着的古兴化城又被一圈古城墙包裹着。城外南边是一片淼淼水域,或密或疏,密处是被水围着的村庄和垛田,疏处是河流、湖荡和沼泽。附着在城外岸边的这条河,北岸和折弯后的西岸都是古城区,雉堞高耸,瓦屋鳞鳞。南岸和东岸却是密集的垛岛,断岸杨柳,细流回旋。这一带半郭半村,如入画境。
沧浪河的名称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人与水有一种原始的亲近感,临水而居,择水而憩,以水为言,敬为神,对水的膜拜从未间断。
相传楚国令尹昭阳受封古兴化之地时,带来了屈景昭三姓(闾)子弟,“三闾大夫”屈原也自“行吟泽畔”,留下许多感时忧民的诗篇。至大唐盛世,一座宏伟的“三闾大夫庙”于水畔落成,来供奉屈原和他的胞姐女嬃,怀念这位“千古忠贞千古仰,一生清醒一生忧”的爱国诗人。令人肃然增敬的三闾大夫庙,每逢端阳佳节,香火倍加旺盛;河畔围满了全城而来的士绅百姓,在阵阵锣鼓声中,龙舟竞渡、香粽投抛,大家呐喊助威,为一位伟大爱国诗人的沉江殉国抒发愤懑之气。因屈原在《楚辞渔父》里的自白“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表达了他“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情志,故,此水遂被冠以“沧浪”的雅名,遂将这条河命名为“沧浪溪”,即今沧浪河。《渔父》的歌吟缥缈无踪,屈大夫的浪漫诗章却浸润出一条储秀毓英的文脉之河。
沧浪河是一条有厚度的河流,文化的时空记录着沧浪河。沧浪亭临溪玉立,登亭内眼界轩豁,以水色波光为衬托,与半村半郭的环境融为一体,可赏荷汀苹渚、鸥鹭翔集之美景。
北宋天圣年间,兴化县令范仲淹相中了幽静雅致的沧浪河,他在三闾大夫庙附近建造了兴化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官办学校——学宫。一批有志于儒家进取之道的学子来到学宫就读,以希冀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范仲淹修建学宫的举动开启了兴化一方崇文尚教的风气,为兴化发展为“缙绅之渊薮,人才之都会”奠定了坚实基础。范仲淹还在沧浪河畔筑造了兴化最早的园林——沧浪亭馆。沧浪亭馆是一处开放式的驿站码头,文人雅士和平民都可入内游玩。翠绿的竹木、扶疏的花叶,将沧浪亭馆妆点得诗情画意。沿河砖石驳岸的两端各有一座造型别致的亭子,南曰“沧浪”,北曰“濯缨”,取意屈原《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突出为官至“清”的理念,其文化内涵与“先忧后乐”有异曲同工之处,比苏州的沧浪亭要早上20年。双亭之间有长廊连通,文人雅士在此聚会,用沧浪水煮茶烹茗,作诗遣兴。如高谷诗云:“沧浪亭馆枕幽溪,溪上行人入望迷。钓艇尽依青草岸,酒帘高控绿杨堤。尘缨可许当时濯,胜迹重烦此日题。风景满前看不足,野花如绣水禽鸣。”
沧浪河是一条有深度的河流,心灵的诗意激荡着沧浪河。过去的沧浪河烟波浩淼,河中散落着数处荒洲,最有名者当属宗家父子的百花洲。
“宗家父子”是指明代知府宗周和其子著名文学家、“后七子”之一的宗臣,他们选择在百花洲上读书、养病,遍植奇花异草,建造了一座“芙蕖馆”居住。被誉为“中原才了”的儿子宗臣,他的《宗子相集》有一半是在这座百花洲上完成的。百花洲的西面则是“花园垛”。明朝东林党人的兴化解学龙在沧浪之畔的高垛上筑了一座园林,被称为“解家花园”。这座解家的别业被诗僧浑然和尚改作了“鸿寄园”。浑然和尚与兴化训导葛鎣及其他邑中诗人诗文唱和,在鸿寄园建造“沧浪别馆”并结成“沧浪诗社”。乾隆后期与训导葛莹及邑中诗人于此组建沧浪诗社,绵延近百年,留下大批诗文。期间于此增建庆雪楼等建筑,改称“沧浪别馆”。清代著名诗人顾仙根《鸿寄园》诗云:“隔岸似村落,僧迎有笑颜。门开帆自过,楼小客常攀。拘束参禅浅,高奇得句艰。贫犹能一饭,终日水云间。”诗人徐昶在《沧浪别馆》中写道:“白社论文地,临流不爱山。大都诗酒客,只在水云间。听雨怜春暮,开轩待月还,不知烟际棹,行过几溪湾。”沧浪河两岸那些蕴含丰富文化气息、曾经令人骄傲的古建群早在日寇侵华战争中毁灭殆尽。
沧浪河是一条有长度的河流,岁月的尺度丈量着沧浪河。沧浪河源于一湾活水,从兴化南城外静静流淌过千年,逝去的风华往事如流水般渐行渐远。这片原本称作“南津”的水面宽阔而急,渔舟远村,烟树迷离,极尽江南秀色之美。
沧浪河的北岸和西岸是老城区,它的南侧和东侧,曾是数不清的垛岛。沧浪河绕着垛岛回旋着进入一望无际的南津,那里有“十里莲塘”、“两厢瓜圃”和“南津烟树”。其实,古老的沧浪河只指旧时的小南门外往西折南。东部郑板桥故居前的一段叫做东城湾。如今,旧城改造,偌大的南津成了新城区,沧浪河南移东延,垛岛成了平陆,旧景不再,而曾经孕育了千年文化底蕴的沧浪文化却依然鲜活的流淌在一代代兴化人的血液中。700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傍晚,一位叫做钱舜卿的元代著名隐士泛舟溪上,唱出了《沧浪夜雨》:“濯缨亭下沧浪渚,格格飞禽飞傍午。西风度雨千荷鸣,坞头潮声喧逐暑。扁舟老子绿蓑衣,钓丝细卷歌嘎口尹。清兮浊兮人不识,劝君高歌达今夕。”自此,“沧浪夜雨”便成兴化一景,更多的文人雅士于沧浪河两岸留下了他们的踪迹。
沧浪河是一条有温度的河流,生命的水源流淌着沧浪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衣胞之地南城外舒家巷,是兴化城内为数不多又宽又长的大巷子,踏着淡墨色的小青砖,穿过幽深的巷子,一直走到巷子的南头,眼前清幽的老码头,一级一级的长石条下,沧浪河像一条碧绿的玉带横亘在南公路旁。
从记事到上了大学,老家一直住在沧浪河的北岸,那时,河里的水十分清澈,从河边走过,视线一眼就能透过河水望到水底。那蓝天映照下碧清的河水,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条银色的鳑公式儿、公式鱼,身体透明的河虾,时而结对在水草中间穿梭,时而散漫地在水面上嬉戏,来来往往,自由自在。它们与老城区大街小巷的人相处时间长了,似乎对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每当人们淘米、洗菜时,它们不仅毫不害怕,有的还大胆地游到人们淘米的淘箩里、洗菜的篮子里,一蹦一窜地跳起水上芭蕾舞,展示一下自己的美体,不论大人小孩,也习惯地将它们捧进手心,再轻轻地放归水中。那不太愿意肯露出水面的稀少的水草藏身碧水之中,犹如一幅绝伦的油画。因为祖辈们一直生活在河的北岸,吃水、淘米、洗菜、洗衣,夏天下河“兜澡”、桥上纳凉,都离不开这条河,所以,城南的人都亲切地称它为“母亲河”。
至今我都记得,那时河水一年到头都是清凌凌的,每天清晨,人们都要用水桶从河里拎水蓄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是无色无味的水,小质、上乘、干净、无污染!祖辈居住的人们所有用水都靠这河水,煮饭、烧汤无需消毒;夏天在家要喝“茶”(是指白开水)就直接舀水缸里的水喝;垛上田间劳作的人们口渴了直接手捧河水喝。一年四季,无论在农田里,还是在家里,或从水缸里舀水饮用,或喝河水,大人、小孩难得出现“肚子疼“的。70年代,虽说大南门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但那时大清早,总遇见住在南大街90高龄裹脚的朱奶奶,拎着两小桶河水,她那步履蹒跚地穿过幽深的舒家大巷的瘦小身影,至今我仍记忆犹新,祖祖辈辈常年吃着河水长大的,河水便是老人们的生命之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独自站在如今的沧浪河长堤上,难免有点伤心落寞。斗转星移,岁月沧桑,昔日丰富文化气息、曾经令人骄傲的沧浪河,已悄悄地躲在我们的记忆中,或被时间淹没,或被岁月吞噬。我们再也找不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