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1975年那一年我们一块儿入学东方红小学时,全班一共有三十来个,不管是男生还女生,到现在我已记不清同学们的名字,但他们笑起来时的模样,安静时的神情,走路时的姿势,说话时的声音,包括生气闹翻时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和眼神儿,也都能亲切地回想得起来。
小祥是我们的班长,负责在上体育课时给我们排队、喊队。原地踏步走时给我们喊“一、一、一、二、一!”走步、跑步时领着我们喊:“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有时也喊“提高警惕,保卫租国!”、“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他父亲是个厂长,这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眼里,是个大干部,也让我们觉得很神气,连带着,我们对小祥也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尊重和崇敬。当时我们想,老师让他当班长,可能与他父亲是个干部也是有关系的吧。
小兰是我们班上长得最高的女生。她家的阶级成分好,属于根红苗正的,一上学就当班干部。放学时,她负责给我们排队、喊队、先是“稍息,立正,向前--看!齐步---走!”然后是“一、二、一!一、二、一!”嗓音洪亮得很,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唱歌时,她负责给我们打拍子指挥,往前头一站,双目炯炯有神,双臂抡抡打打,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小红是我们班上身份最特别的学生,她是金老师的侄女。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权,在课堂上也是喊金老师而不是叫姑姑。她也是我们班上长得最俊的女生之一,两根细长的辫子梢儿上,常缯着两朵用粉红色的尼龙绳扎成的蝴蝶结,很好看,而别的女生是没有的。
小文是我们班里最会造句的。有一次,他用“像……一样”来造句,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秋天到了,地里的棉花像雪一样白。”金老师在课堂上狠狠地夸奖了他一顿。还有一次,金老师让我们用“憨厚”来造句,我们都造不出,还以为“憨厚”是“脸厚”呢。只有小文造出来了,他说:“我不会用‘憨厚’来造句。”把金老师说得一愣,想了想,说这个不能算。我想,如果小文一直上到高中,或者上了大学,说不定这家伙会写小说玩儿的。
还有,小军在写字时有个毛病:写完一个字就在后边用笔尖儿厾一下点儿,再写一个字,再厾一下点儿,怎么也改不过来这个习惯。小华家是离学校最近的,夏天天热时好口渴,我们就在大课间的时候,跑到他家的厨房里,拿起那把扣在瓮盖子上的大铜瓢,从水瓮里舀凉水喝,“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惊心动魄。小海的嘴巴简直可以当乐器使——他嘬起嘴唇来,能打出很响的口哨儿。他一会儿咧嘴,一会儿鼓腮帮子,能模仿出风吹过树林子的呼呼声,模仿出马蹄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直到消逝,惟妙惟肖……
学期又一学期过去,班上的同学一直是三十来个,面孔却不断有新的变化。可能是因为考试成绩不过关吧,有的没跟着我们一同升班,留到下一年级了,有的则是从上一年级留到了我们班。有的同学在我们小学毕业时,还在三四年级里蹲着。
“留级生”一般都比我们大上一两岁,个子大,力气也大,除了不怎么用功学习,干别的都有一套,可谓“各领风骚”。有的上课不好好听讲,专好在课堂上捣乱,金老师刚一背转身去,他就朝着别人做鬼脸儿、发怪声、出洋相;有的光好玩儿,书包里成天装着弹弓子、石头子儿(用来作弹弓子的子弹)、玻璃球儿,还有香烟空壳,一有空儿就鼓捣这些玩意儿,四处拉着人比赛,乐此不疲;有的被金老师称作“凳子上有针屁股坐不住”的活动分子,他们很少能在课桌前安静住十分钟,一会儿捅捅前桌儿,一会儿抗抗后桌儿,弄得前后左右都不得安生;还有的爱惹是生非,几个捣蛋鬼联合起来,在班上称王称霸,推倒仨抗倒俩的,动不动就瞪着眼跟人挑衅:“你还想跟我动武儿?”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有时还专爱欺负长得好看一点儿的女生;也有的让人闹不懂:上课时安安静静地坐着,两眼大大地睁着,可是,眼睛明明是看着黑板的,心思却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忽然,金老师点他的名儿,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如大梦初醒,磨磨蹭蹭、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却一脸不知今夕何夕的神情,一个劲儿抓自己的后脑勺儿,不知道金老师叫他起来干啥,金老师就失望地叹口气,说:“你又‘走神’了吧?"。
读书的年岁,青涩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们一直是男女同桌的,男女生之间是很少说话的,要是谁和谁说了什么话,就有可能遭到好事者的背后议论,好像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好像谁的思想就不干净了,就好像会闹出什么丢脸的事似的。
但同桌之间,有些话在有些时候是非说不可,或者是不得不说的。二年级时,我和小英是同桌,常常是小英主动和我说话。因为她的座位在靠墙的里边,每回她要坐进去,或者是要出来,必须先得跟我说,让我给她让开一下。她常说的是:
“起开一下儿,让我过去。”
我便从凳子上站起来,给她让开一道缝儿,让她挤过去。她还给我说过:“借你的刀儿用一用,我的铅笔尖儿断了。”我便把我的小刀儿借给她。
她还给我说过:“借你的橡皮用一用。”我便从文具盒里把橡皮拿给她用一下。
说这样的话,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语气也颇为“义正辞严”,好像还有些不耐烦,所以,即便别人听见了、看到了,一般也不会议论什么的。
我也曾欺负过她。有一回,我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枚乾隆铜板钱,拿到学校里交给她,非让她拿着去校门口店里买块糖。她说,这是古币,不能花。其实我也是知道,只不过是恶作剧,拿这个不能花的古币来难为她罢了。为这件事,我留给她很坏的印象,好长时间里,她再也不和我说话。
三年级时,我和小芳作同桌,我们常为一张课桌谁占的地方更大而争吵,吵来吵去的,就在桌子中间画上一条分界线。记得小芳龇着牙儿,恶狠狠地对我说:“小心着点儿,过了线我就拿笔尖儿扎你!”我也记不清为这事儿挨过几回她的扎,反正不止两三次。当然,我也扎过她,只是好像就一次。——她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不怎么给我“报仇”的机会。
四年级时,我和小秀同桌,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个很内秀的女生,和她同桌相处最和平。我们之间也很少说话的。小秀是用眼睛跟我说话,比如,她想坐到座位上去,就悄悄地站在我的旁边,也不吭声,只是两眼眨巴眨巴地望着我,我便乖乖地站起来,给她腾开地方。有一次我做算术题,不会列式子,就把本子往她那边一推,她看看我,明白我是在“求援”,便把本子扯过去,在上边把式子列出来后,又把本子推回来,稍稍歪着头儿,望着我笑了笑,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又有一次,我正在自习课上偷偷地看小人书,她忽然低声说了句:“金老师来了!”虽然她没有冲着我说,但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便赶紧把小人书藏了起来。当时,我心里很感激她,便扭过头去,满怀好意地望了她一眼。
小珍是我在东方红小学时的最后一个女同桌。人很厉害,做派有点儿不像女孩子。她不是不和我们说话,而是懒得或不屑于搭理我们。比方她要让我给她让开地方,常常就“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而是横眉立目、咄咄逼人,好像谁招惹了她什么似的,那阵势也好像能推人一个跟头。她从不像小秀那样,悄没声地站在你的旁边--那是一种央求;她不,她是以势压人,既是一种威逼,又有一种不无做作的矜持态度,仿佛有些瞧不起男生似的,男生其实也是很留意女生的,却故意做出大大咧咧不在乎的样子,风一样从她们身边跑过去,表现出没心没肺的快活。班上的男女生只要一说话,马上就会成为班里的"新动向”、掀起风浪来,一日被起哄,人缘就变得很差,让人孤独而又难堪。所以,我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曾经跟小珍说过些什么话。——天天在一个课桌上坐着、却彼此回避着不说话,这该多么别扭啊!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女同桌都已人到中老年,星散各方。离开学校这么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假如现在再遇见她们,我一定会主动走上前,热情地向她们问一句:“老同学,你现在好吗?”
时光匆匆流逝,从我们上小学开始,屈指一算,四十多年了。在我们那一届的同学中,有的小学一毕业就不上了;有的上到了初中,上着上着就看不见人了,原来是中途退学了。还有的女生,我在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在我上高中、上大学的时候,她们当中有的嫁出去了。曾经的同学们各自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有的进工厂上班,有的外出打工,有的作了瓦匠,有的当了木匠,有的在开出租车,有的开商店,有的办着小企业,人人都操劳着自己的一份或咸或淡的日子。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童年啊,多么美好的时光!一群小学的同学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上课、念书、写字、唱歌,虽然彼此之间也常常闹些别扭,三香香、两臭臭的,甚至还会为个什么不值当的事而闹翻了脸,打上一架,好多天见了面不说话,跟生死活对头似的,但过上一阵子就又没事儿了。毕竟,在一起的日子里,更多的是那些单纯而又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