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无论城乡,怕与酒为伴的多。现如今,但凡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晚上,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晚上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又称赶场子)。这些忙碌的交际者在这里一坐,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当酒阑灯池、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找些稀饭来堆补空肠的。杜康这龟孙,发明了这烧心诱嘴的东西儿,惹得多少人忘形。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将打倒杜康和狄奥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我不是什么超凡酒量和胆量的豪饮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畅饮四壶酒”的谗酒纪录不但没有创造,连想也不敢想,但我为酒牺牲了多少个夜晚?收获了友情?收获了知识?还是收获了别的什么东西?所记的,就是身体越来越容易过敏了。
我的父亲是爱酒的。他原是米厂酿酒车间的保管员,每当车间酿造出来的粮食酒、大麦酒、碎米酒、高粱酒……,父亲只用长杆小竹桶,从酒缸里捞上一小盅,呷饮一小口,就能鉴别出酒的度数、浓烈、醇厚和纯度。就是这小咪一口,每天父亲也喝下斤把酒,练成品出优质佳酿的“绝活”,终究练就了父亲过人的酒量和品酒的敏感度。
酒是父亲的最爱,而非在黄昏“应酬”场中度过,也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老实人”的色彩而已。父亲更多的是独酌,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晚饭桌上,常见父亲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桌下是一个装满10斤的塑料酒壶,拎起把淡黄色的大麦酒“咕咚、咕咚”地倒到白磁茶缸里,一滴子酒也舍不得泼泼洒洒,悠闲地举了茶缸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父亲却还在举着茶缸,不匆不忙的喝着,一口口地品着酒。他的吃钣,尚在再二三小时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酿着,常常叫道:“儿子,来,”而我便到了他的眼前。他先筷子沾点酒,放进我嘴里,再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的菜蔬放在我口中,问道:“好吃么?”,连同一股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我往往以点点头答之。这样的,父亲从傍晚六七点喝到深夜一、二点,直至喝到鸭子生蛋(鸭子产蛋一般是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三点左右),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那时是非常的高兴。父亲是陶醉着,为快乐的界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我从来不在家里小酌,所以没感受过独斟的滋味,但在酒桌上说了多少话,自己却记不得了。倘若把喝酒说的话收拢起来,怕比我当文秘写文稿要丰盈得多。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话虽不可信,但也能从中感受最心底的东西。有一次夫人拍了我酒后的胡言乱语,看上去并不可憎。只是把平常不敢说的说了,不能说的说了,想憎恶的骂了。这也可爱,酒后之人,更像一个儿童。
喝酒,当知道某次聚会要饮酒的时候便已有了三分兴奋了。来饮三分醉,将饮已动情。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赤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干了,而我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过了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丰采。
“兄弟,干一杯,干一杯。”敬酒者往往的举起杯命令式的口吻,且责令一口一杯地喝酒的。
平常我们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都是借喻,喻指不识抬举的人,要给他点好看,语气带出一股恶狠狠的杀气。
“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干杯’。”被敬者反抗似的劝言,然而终于他还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喝酒的朋友圈最喜欢谈论的是饮酒的四种状态:第一种状态像猴子,饮者变得活泼、殷勤、好动。第二种状态像孔雀,饮者得意洋洋,开始炫耀吹嘘。第三种状态像老虎,饮者怒吼长啸、气势磅礴。第四种状态像头猪,烂醉如泥,成为一头睡死的猪。有一次我喝醉之后,躺在仰椅上就酣睡过去了,第二天发现眼睛周边一圈黑,活生生的“熊猫眼”。酒醒方知,睡熟时从仰椅摔到地上的哑铃上,两眼撞得发青竞浑然不知。还有一次大醉以后,摇摇晃晃地回家,不知跌倒在垃圾池旁竟然睡着了,直到凌晨清洁工扫地时发现,叫醒了我,我恍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衣服,一蹓烟地回家认错了,这个醉态该是很潇洒的吧?
酒是人交往的媒介,一般而言,如无别的用心,喊你喝酒的人大多是朋友。无论你病疴缠身,还是心烦意乱,有朋友约你,面子就放在了第一位,拒绝则成了封闭心态,人就在这种诱惑中一天天地活着,在虚伪与平衡之间,在真情与假意之间,在昨天与今天之间,酒成了出卖你的叛徒,也成为你倾吐一切的朋友。酒是喝酒后让自己快乐,不喝酒就会忘却喝酒时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以,有时说酒就是鸦片,一点也不为过。
大凡在单位握有权柄的人,也会有喝酒优先权,在位时喝酒有求助者相陪,好菜在桌,所以喝者春风得意马蹄疾,场场皆醉无独醒。退居后,无人相伴,花生米一盘,日日大醉,菜肴难抵酒力,婆娘在旁又一顿数落埋怨,喝酒的环境大变,哪有几个不郁郁寡欢的?于是乎,陈年老病泛起,一发不可收,或瘫或拐,难以卒视。
一生很多酒友,多是同学、文友、同事一个个聚拢来,又一个个散了去。如今又结一些新酒友,老乡喊喝酒,大多少去,以乡情绑架酒量,是最让我害怕的;老同学喊喝酒,也是很少去的, 上个世纪的故事,掺杂进喝酒的气氛里,会让人滞闷;文友一起喝酒太狂放了;商人一起喝酒太庸俗了;学者一起喝酒太理论了;无趣的人一起喝酒太正规了……数起来,能一起喝酒的朋友,没有几个。自然、舒畅,没有更多无聊的谈资,这样的喝酒,也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喝酒。
家人劝我少喝酒,或者干脆戒酒,我也戒了几次,难以戒掉。是自己的意志不坚强所致,还是社会的诱惑太多?在连续天不喝酒之后,我与我的大脑对话,大脑也不知怎么回答我。所以该喝的酒还是要喝,该说的酒话还是要说一些。
酒,几千年来不知演绎过多少传奇故事。“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书圣王羲之吃罚酒,创作了千古绝唱的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饮酒,造就了千古一诗仙;白翁的《醉后》写得好:“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犹嫌小户长先醒,不得多时住醉乡。”曹操饮酒发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天地感叹;苏东坡饮酒表达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无限怀念;武松饮酒,景阳冈打虎成就了一代英雄美名……有多少人酒壮英雄胆,有多少人酒后激起万丈情,又有多少人,酒后会在心中撩起不尽的绵绵之情。
梁实秋写《饮酒》时有这样一句话:“平素道貌岸然之人,也会绽出笑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会谈笑风生”。看来,酒之威力,着实不菲。
想悄悄耳语几句:节日之中,相聚之日,婚庆之时,悠闲之余,大可不必拘泥于医生所嘱,小饮小醉亦无妨。要不然,酒仙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境界,何堪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