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胞之地——兴化南大街舒家巷是一条幽深绵长的老巷子,因远离闹市故无车马之喧,于清静宁谧中独享那份恬淡,倒也怡然自得。少时,老巷子常常传来吆喝声,这是老巷子里的清曲,没有伴奏,没有杂音,纯正的原生态,清脆,响亮。这一声声清曲不经意间便打破了巷子里往日的宁静,给安然的老巷子平添了几抹风景、几许情调。
成家后迁新居,环境复杂,免不了被喧嚣所累,很是怀念老巷子的清静,而那些男男女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南南北北的吆喝声,时常撞击心怀,且日子愈久记忆愈新。
大清早,“鸡蛋——”叫卖声,极干练、极省略,也极节俭的两个字,透着卖蛋之人的俭朴和简约。尾声落处,早有左邻右舍的三五人迎了上去,在拉家常般的一问一答中,即已完成了问价、挑选、成交。
六月的午后,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卖 “潮糕” “焦雪”的西大街曹师傅,他那声仿佛从满嗓门喷出的“潮糕啦——”“焦雪啦——”,隔窗听来,其声浑厚而模糊,起初还误以为在寻喊着儿子和女儿的名字,等到与他遇面并买了“潮糕”“焦雪”,才恍然大悟。那时候,捧一碗香甜可口、清爽宜人的泡“焦雪”,再来一块松软甜津的潮糕,即忆此事,美不胜言。关于“焦雪”,还有一段传说。相传久远的从前,六月天里,里下河地区闹饥荒,饿遍地。天上的雪神看不下去了,想拯救人间,遂降下雪面粉。但又怕上帝看见六月降雪,会治她的罪,遂把面粉的色泽,染得跟黄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老百姓见天上飘下“泥土”来,人人惊奇。反正观音土都有人吃,这天上的“土”,更不可错过。于是家家争接这天上之“土”,拿开水泡了,吃在嘴里,竟奇香无比。饥荒过后,为纪念雪神,里下河人家就有了每年六月六,必吃炒焦雪的习俗。
夏日的晌午,城北小街的李大嫂便开始出现在老巷子,高远悠长的叫卖声从巷口传至巷尾,“豆腐花儿——”,其声如小孩子的读书声,极富韵律感——那其实不是读书而是唱书,再加上地道的里下河特色方言,仿佛传来非物质文化遗产“板桥道情”轻软的古曲吟唱的旋律,一如她家祖传的地道兴化传统小吃豆腐花(豆腐脑),细嫩、洁白、味鲜,在幽深如诗的古巷里,处处散发着里下河浓重的水润味道,悠远不失激越,细腻兼有粗犷。
“修伞哎,修理缝纫机噢,修理收音机哦——”那一刻,小雨初停,一个带着外地口音的吆喝声在老巷子回荡。极富磁性的男声,那样悦耳动听,那样从容不迫,于雨后的小巷,其声更显清新不染,细听,那后一个“理”字还略有变异,上声转阴平,更增加了吆喝的音乐美。咦,家里缝纫机坏了,母亲说何不请他来修?他来时,推着一把破旧的自行车,后座夹着一个帆布工具包,个子挺高,头发略乱,脸色沧桑,衣着平常,给人极敦实、极质朴的印象。一进屋,也不客套,立马干活,拆卸、换件、安装,手虽粗糙却很灵巧,几分钟工夫,缝纫机的脚踏轮便修好了。等卸了缝纫机头,他翻转着看了看,说要带回去才能修,第二天交还。也许是最初印象的左右,母亲啥话没说便欣然同意,并放心地付给他修理缝纫机的钱。等他推车走出巷口,一种少有的感觉突然撞得母亲心疼:假如他明后天不来咋办?后悔了吧!到第二天黄昏不见他的影,母亲失望至极,便在心里骂他千遍尤嫌不解心头之恨。可到第三天,他竟骑车来了,缝纫机头不仅修理一新,还擦得锃亮如初。“修伞哎,修理缝纫机噢,修理收音机哦——”吆喝声又起,那么悦耳,那么磁性,那么从容,一直回荡在小巷上空,回荡在我今后的生活中……
“哎——卖小鸡儿”“卖小鸭儿——”听着这并不高昂但能揪人的叫卖声,你会心生怜悯,为之震颤。哇,满满丙箩筐小鸡小鸭,站着、挤着、钻着,也有几只,眼睛微眯,静卧其中,也许在闭目养神吧,也许在想着心事吧,更可能在思念妈妈吧,反正是那样的神情专一,那样的气定神闲,全然不知同伴们的拥挤,不知世界的瞬息变幻。乍看,满眼晃金,细瞅,橙黄中夹杂着淡青。六岁的妹妹蹲在旁边,小嘴里“鸭鸭---鸭鸭--”异常怜惜地唤着,一边用小手轻轻拨弄着,一只睡觉的鸭鸭还被她给逗醒了——这简直就是妙手丹青笔下的一幅戏鸭图啊。看着妹妹喜爱的样子,我们花了零花钱便买了一只。
回家细看,只见它淡黄绒毛,偶有几笔水墨点缀,长扁前圆的鸭嘴涂着靛青,圆圆的眼睛清澈见底,带蹼的鸭脚仿佛伞翼。我们欢天喜地,并给它取名“黄黄”。一会儿的工夫,黄黄已经认人了,妹妹在前面走,它便昂着头、挺着嘴,极快地挪动鸭脚,紧跟其后,形影不离,不管我们如何戏它,它就是不理,只管跟着妹妹窜出窜进,俨然是她一人独有的、最亲密的朋友。更有趣的是,妹妹走直路它还能跟上,倘一转弯,它便立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妹妹对黄黄疼爱有加,常两手掬起,用小脸蛋挨着,久不释手。只可惜没问卖鸭人这鸭子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是喜暖?是喜温?是喜菜?是喜粮?都不得而知。
起初,我们试着用小米、馍渣喂,它只是用嘴啄一啄,后来用菜叶喂,它根本不屑一顾。第二天上午,忽醒悟鸭子最喜水,我们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放它进盆,谁知它转悠了几下,就要急着出来,远没有出现我们盼望的那种上下翻腾、自由冲浪、悠然嬉戏的景象,且出水后冻得直抖,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午休后,我们不见黄黄,满屋找遍,谁知它竞卧在妹妹的一只小拖鞋里,眼睛微闭,头抬得很高,扁嘴在快速地翕动,那天真的模样中透着可怜。到了下午,它不吃不喝,表情忧郁,精神低迷,至黄昏竞默默死去。多可爱的一个小动物啊,可惜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生命!之后的几天,我们的情绪很是低落。特别是妹妹,每想起黄黄就哭,并一直念叨:“昨没买两个?买两个,黄黄就有伴了。”“买些鸭食就好了。”尽管事情过去很久了,但后来我明白了,生命本没有贵贱之分,而只有长短之别;生命就像一朵花,只有植根于适宜的土壤,它才开得壮丽,开得久远……
“磨刀子嘞!磨刀子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每隔一段时间,在老巷子都会听到磨刀人的吆喝声。磨刀人姓张,巷子里的人管他叫张师傅。那时张师傅五十多岁,身体健壮,皮肤黝黑,从他额头上几条又宽又深的皱纹读懂了他饱含的风霜和沧桑。张师傅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人很和善。
一张条凳、一个布袋、一个砂轮、两块磨刀石、一瓶凉开水是张师傅干活的工具。每次来到巷子,张师傅都在巷中冷家大院前的开阔地“安营扎寨”,放置条凳,安装砂轮,固定磨刀石,将水瓶挂在条凳旁,条凳一端垫上一块厚实的帆布,张师傅有条不紊地做好磨刀前的准备工作,动作利索、干练、麻利。听到吆喝声的大伯大妈拿来一把用钝的菜刀。只见张师傅布满裂纹,生满硬茧的双手握着菜刀的把柄,倾着身子,在砂轮上用力开启菜刀的刃面,嚓嚓嚓的响声在巷子里回荡,这声音尖厉、透彻、刺耳。沧桑的容颜,朴素的衣着,滴着水的磨刀定格在一幅动感的画面。伴随着响声,钢刀上卷起一抹抹铁屑,钝刀的刃面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
刀刃开启好后,张师傅在一块粗粝的磨刀石上磨刀,张师傅说这是磨刀的第二道工序,叫粗磨,是制造锋刃的过程。他用眼睛瞄瞄刀刃,然后蘸着水在磨石上磨砺,霍霍霍的磨刀声在巷道里此起彼伏,与前一种声调不同,这种声音低沉、浑厚、雄壮。磨了一支烟工夫,张师傅变换着在另一块颗粒细腻的磨刀石上磨,张师傅说这是细磨,细磨是去除粗磨过程产生的毛边,是磨刀的最后一道工序。张师傅边用菜刀蘸着水边细心地磨着,或平或直或斜,摩擦声换成呜哧鸣哧的响声,柔韧,轻细,和谐,仔细一听,好像男女朋友在窃窃私语,甜蜜,温情,柔美。一会儿,张师傅眯着眼睛看看刃锋,用手在刀刃上轻轻刮了几下,见菜刀锋利了就递给了主人。主人看到锈迹斑斑的菜刀变成了刀光闪闪的锋利的刀,脸上笑得合不拢嘴,顺手递给张师傅5毛钱。“磨刀子嘞!磨刀子嘞!”这熟悉的声音随着张师傅远去的背影由大而小,由高而低,渐行渐远。
老巷子,普普通通的老巷子,那些有滋有味的吆喝声依然在继续,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吆喝人带着他们的清曲走街串巷,那一幕幕情形就像一幅幅动态的油画,画里浓缩着吆喝人的人生轨迹。而老巷子的人们依然在忙碌。生活,在老巷子的吆喝声里丰富着;日子,在老巷子的清曲里延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