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羹剩饭里的家常美食

传统的中国人很节省，什么都不扔，即使一口剩饭，一碗剩面，一块剩馒头。了不起的是不仅不扔，还特会做成更好吃的:能把剩饭炒一炒做成一道炒饭，把剩面条炒一炒做成一道炒面，把剩馒头切成片炸一下做成了炸馒头片等美味佳肴。

记得，自打小我父母生活习惯颇为相异，具体表现为母亲谨严细密性如烈火，父亲懒散随意得过且过。延及饮食上，父亲不爱买菜，也不做菜，偏又爱新鲜，一顿饭吃完，剩多剩少，全数倒掉。我妈手一慢被他抢了先，就要跳脚骂:又被你浪费了，吃不穷，用不穷，不会节省一世穷！

母亲一直主掌家里的柴米油盐和吃喝拉撒等全部家务，多年来下得厨房的经验和勤俭持家的家规，不仅民间厨艺了得，而且很懂得因陋就简无中生有，将日常的残羹剩饭化腐朽为神奇，硬是做成了一道道简单好吃的家常美食。

母亲因陋就简第一道菜，就是一种“涨饼”，兴化话叫作“糊浆饼”。小时侯，兴化人一日三餐，中午吃饭，早上、晚上喝粥或吃烫饭。烫饭是将中午吃剩的饭用水煮一下，就成烫饭晚上吃，吃剩下来第二天早上接着吃。可是，夏天闷热，又没有冰箱放置的缘故，三天两头就发现前一天晚上的剩粥或剩烫饭馊了。

每每发现家里的烫饭、粥变馊了，母亲必定是舍不得倒掉的，总是会喃喃自语道：正好用它来做糊浆饼。这时，她二话不说，很快拿出面粉袋，抓几把小米面粉，放入馊粥或馊烫饭盆里，接着很娴熟地用筷子进行和拌，放置一段时间，面由于有馊粥馊烫饭做酵母，发了起来，一个上午就发成厚厚的一大块面糊。然后，母亲又闻闻酸不酸，如果酸，倒点碱水，再放些白糖，这是孩子们爱吃甜的口味。最后，将这发好的面放到锅内蒸熟，就变成了又松还很白的糊浆饼。把糊浆饼撕开来，里面是一个一个发酵成功的小孔，既松软又厚实。手里拿一块糊浆饼，就着晚上的烫饭和咸小菜吃，味道特别香，我印象中很快就能将一块大大的糊浆饼消灭掉。

小时候，我对糊浆饼一天都没有抗拒过，尤爱吃母亲涨地放糖的糊浆饼，甜甜的，软软的，特别是涨饼的表面略有点焦黄，吃起来还带点脆香，喜欢的程度超过了馒头和烧饼。糊浆饼的确能够变废为宝，将馊饭合理地加以利用，变成了可以进口的美食。这是那段物质匮乏时期人们想出来的土办法。

母亲因陋就简第二道菜，就是一种菜面，兴化话叫作“烂糊面”。中午饭时，常有青菜汤留下，就势用汤下面。兴化特色的宽扁水面条，面汤熬得浓稠，青菜半融化在其中，吃什么都是黏糊糊的，但意外的香甜。夏秋午后饿了，晚饭还没好时，吃一碗挡一挡饥是有用的。母亲还爱混搭，青菜汤下了面，偶尔还加小面团、大年糕，疙里疙瘩一大碗。可是因为熬得烂，面香汤鲜云集于此，而且清爽不腻，很是可口。

母亲有许多诡怪创举。韭菜面、丝瓜面、咸菜面……凡汤煲、炒菜、烧菜之类不舍得扔掉者，面面俱到地熬之。卖相着实不好看，一派死缠烂打，但总是好吃。秋冬下午，一片吸面的“呼噜呼噜”声，蔚为壮观。当然有人讲究说他们爱吃“头汤面”或“清汤面”，就是避这个烂糊感，我母亲也算反其道而行了。有几次，我们三姊妹实在喝不完这剩下的汤汤水水，这时母亲会急起来，边用筷子敲打我们的头，边用家规教训我们：宁作一个人，不作一个盆！（意思是宁可撑饱肚子，不可剩余在饭盆里）。

母亲因陋就简第三道菜，就是一种菜饭，兴化话叫作“咸泡饭”，与饭店里的“菜泡饭”一味，意思类似:青菜切碎，加香菇、咸肉，吃来偏清淡。咸泡饭类似，饭以隔夜冷饭居多，只因隔夜饭比刚出锅的白饭少点水分，更弹更韧，而且耐得久煮，然后，有什么料下什么，用菜加饭加汤熬着，只要不是红烧便罢。所以咸泡饭的熬煮通常让菜与料风云变色面目全非红颜熬成半老徐娘，可是饭却没烂，甚至还挺人味。

母亲因陋就简还有一道菜，就是冬季吃鱼冻，当然远没刻意做的鱼冻那么华丽。说来无非前一天的红烧鱼未吃完，于是拿掉鱼骨，将肉刮碎散在汤里，放一夜，冬天夜冷。第二天鱼汤凝固，状若布丁，下面暗藏无数鱼肉丁末儿。滑而且鲜，倘若再滴点香醋，确为用来下粥下酒最好。

每到过年，因为是自家做年夜饭的，总是留菜不少。过年前几天到处拜访，在外上顿吃到下顿，在家吃饭总是尚简单。所以咸泡饭、烂糊面、粥配小菜，时常这么过去了。那时各类华丽的因陋就简菜也就很流行。有一年吃完一份红烧肉，还剩份肉汁和几块五花肉，母亲实在不想出门买菜，就着肉汁下了五六个煮鸡蛋，再泡上一把粉丝，其味甚浓，其香扑鼻。粉丝没吃完，客人上门，小孩子抢着吃。

到如今我回家吃饭，母亲仍不时因陋就简。每次饭毕母亲眼望饭菜发怔琢磨如何乾坤大挪移翻云覆雨之，父亲就嘲笑说她又要吃烂糊，然后母亲大怒说，你又不下厨，只好做啥吃啥，又想着每天吃新鲜的，这是不会过日子，一世穷！

现如今，生活条件越过越好，冰箱冰柜也陆续进了家门，各种美食也充满了日常生活中，家里很少再有发馊的东西了，偶尔出现发馊的米饭，也是第一时间倒掉，糊浆饼、烂糊面、咸泡饭似乎成了历史的记忆。但是，偶然闲暇时，回忆起小时候的美食，糊浆饼、烂糊面、咸泡饭等残羹剩饭又会出现在我脑海中。

想到这里，我让母亲再做一次糊浆饼，品尝一下，是不是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味道？这一次，我吃糊浆饼的时候，蘸上牛肉酱或者花生酱、辣椒酱吃，口感会或许是更好些，但已经体会不到小时候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