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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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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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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舒家巷那口老井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不能忘怀的东西,而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有这么一口老井,总会时常令我想起片片的回忆,虽是古巷深处一口不出名极为普通的老井,但因为有过许多的井边生活故事和那一缕难忘的人间烟火气息,也就有了对这老井一份独特的念想。

我的衣胞之地——兴化南大街舒家巷,有一口井,它位于巷子西北仅有的一块空地。老井用青砖砌成内壁,井栏为火山岩石质,灰褐色,布满孔隙,呈圆形八面,井边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苔藓从有缝隙的地方钻出来,看这绿色的苔藓是件既养眼又养心的事情,用“老”字来称呼这口井是合适的。老井是何年何日挖掘筑成的,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小时候这口井就有了。

在我记忆中的井水,清澈,甘甜,爽口,一年四季都有变化:春浊秋清,夏凉冬温,满足着舒家巷里30余户人家100多口的生活用水。一年四季,满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扯水,同吃一井水。每天从早到晚,提水挑桶的左邻右舍的人们在井边见面都客气地谦让着,似乎从来就没在井边听过有争吵的声音。中国的乡土民风淳朴人情味浓郁,而最能体现乡里乡亲和睦与温馨的常常是一口供人做饭、洗衣、濯菜的老井。

春天,老井中的井水,变化多端。

开春的时候,寒意尚未远遁,井里水位依然保持在低位,井水依然带着余温,清冽甘甜。渐渐地,天气回暖,井台周边的杨柳、梧桐树,或新叶初生,或老叶泛新绿,倒映在水井里的天空,也似乎不再那么高远了。偶尔春风吹过,绿叶飘飘,还会有几片叶子飘进井里,漂浮在井水表面。

天气越来越暖和,雨水也多了起来。井水随着江淮梅雨淅沥不断而渐渐变了。井水先是满了起来,水位比冬天乃至初春高了一大截。吊桶打水变得方便轻松,轻轻扔下吊桶,轻松提溜上桶水。

接着水慢慢开始变得不那么清冽了,水色开始有些浑浊不清了。井水虽然依然明艳,但总觉得不似以前了。刚打上的水,味道也不如从前甜爽。打上的水最好倒在水缸里,等其自然沉淀之后,井水的味道才有一定程度的恢复。

井水的变化,自然与梅雨季节的雨水多了有关。春雨绵密之际,作为里下河地区的兴化,地下水正常在3至4米以下,故老井通常不够深,一夜大雨之后,地表水渗入,井里的水通常也是要满溢出来的样子,自然影响了井水的水位和品质。这个时候,井水也是浑浊的。而打水,甚至不用吊桶了,直接把挑水的水桶放入井口,沉进水里。桶里水的满浅依打水人的臂力而定,然后提溜出来,或挑或扛或拎着回家,倒在水缸里。

虽然此时井水有些浑浊,但它依然被巷里人用来烧菜做饭,只要稍一沉淀,它依然清澈甘甜,透着本乡本土熟悉的味道。在过去的岁月里,哪怕是在井水最浑浊的春天,老井的井水也没有让它的拥趸们失望,用它做出来的饭菜,依然可口,人们也从来没有因此得什么病。

黄梅天过去,春天渐渐远了,井台边的各色树木已经枝叶茂密成荫了,井水水位渐渐低了下去,打水又必须要用吊桶了,井水也越来越清澈了。随着气温的攀升,井水也越来越清凉了。

夏天来了。

夏天,舒家巷东尽头的沧浪河水是热的。可老井里的井水却是凉的。

我尤其喜欢夏天的井水。当盛夏热浪令人窒息时,老井里却往外冒着凉气,加上周边有树荫,这里是中午和晚上乘凉吹风的好去处。吃过午饭之后,有人打水把井台边的砖石地面浇湿,主要是为降温。于是,孩子们在井边上的空地处打闹,或者就踞坐在井台附近的石礅上乘凉。大妈们,则坐在井台边的树下缝补衣、纳鞋底。而大姑娘、小媳妇们,则一人端一张凳子或小椅子、一个脸盆,脸盆里装着满满的木槿叶,木槿叶上压着搓衣板。打上水,倒在脸盆里,脸盆或搁地上,或搁凳子、椅子上,或坐或蹲,开始使劲在搓衣板上搓揉木槿叶。随着木槿叶被搓烂,脸盆里泛起了泡沫,有些类似今天洗发液或洗衣液放少了的那种泡沫,不多,但有。撇开一层黏糊糊的泡沫和揉烂的木槿叶,脸盆里的井水变成了绿色,同样黏糊糊的。大姑娘、小媳妇把木槿叶捞起,使劲挤压,然后扔到一边,捞干净后,就用这木槿汁液混杂的水洗头发,然后用井水清洗。

这是我小时候夏天水井边最常见的场景。在没有洗发液的岁月里,夏天巷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妈们,都喜欢用木槿叶洗头发,纯天然。

男人们、孩子们洗头就简单了,他们可以到巷子东尽头的沧浪河洗冷浴(游泳),顺带着把头发洗了。但是,半大小子们夏天玩后热,贪凉,常常跑到井边,打上水,从头顶倒下。那个爽啊,没有小孩不喜欢。但老人们都会很生气地责骂,说小心年纪大了关节痛。因为井水凉。

当然,令孩子们更喜欢的是,打上一桶水,把难得买来的西瓜、菜瓜、香瓜,扔进水桶里,浸泡一个下午,待到吃的时候,无论什么瓜,糖分凝结,口感比没用井水浸泡之前,不知好了多少,口味绝对要胜于如今从家里冰箱取出的冰西瓜,孩子们坐在竹床上,啃着甜甜的沙瓤西瓜,听着大人讲三国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好不惬意。

仍记得,一次夏夜的晚上,小伙伴们在老井台边乘凉吹牛之后,我要回家做作业。天有些黑,我起身之后,在井台边一个箭步,试图跨过影影绰绰的水渍。井台边的青苔使了个坏,我落地时脚踩上了青苔,一滑,摔了一跤,膝盖上的肉像一张嘴似的张开了。我站不起来了。父亲连夜用自行车驮我到南大街北头的昭阳镇卫生院诊所,打了麻药,缝了几针!后来连续多天,都是父亲送我上学。膝盖上至今还留有针眼。

水乡的秋天,天空高远辽阔。天底下的老井,也是深邃幽静。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万物孕育生长,此时已成正果一样,低头下看,老井中的井水,一泓秋水,虽遥,却似明镜,那么透亮清澈。经过春水的洗涤,经过盛夏的沉淀,到了秋天,最是甘甜爽口,在一年四季中味道最美。

不过,这个季节,水井里也会漂浮着秋收的气息。秋日农忙,晚稻收割之后,沧浪河对面的任家垛晒场上稻子脱粒的草屑灰尘满天飞扬,一些细碎的草屑,也会飘落进了老井。

打水多了麻烦。吊桶里打上的井水,水面上常常漂着草屑,倒在水桶后,我们便用手把水面上漂浮的草屑捞走,有时候回家倒在水缸里待水平静后把草屑捞出,都是用手,从来没觉得有多脏。不过,小孩们打水都不会嫌从水里捞走草屑麻烦,我们总是高高兴兴地从水桶里、水缸里捞走那些草屑,就像捞鱼似的。捞完了,脑袋趴下去,咕嘟咕嘟先喝个饱,永远没有觉得累觉得麻烦,也没觉得脏。或许,那个时候,麻烦和脏这些词,在我们生活的字典里还没有扎根吧。

男人们打水时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会觉得麻烦,他们的时间金贵,不像我们有游戏的闲情逸致。他们总是匆匆用手一掠,把面上大些的草屑撇走,至于细碎的,在大人眼里仿佛不存在一样。连妇人们也不在乎这些细碎的草屑。

就算水里有草屑又如何?记得秋天时,从水缸里舀水做饭,饭锅里总会漂浮着几根草屑,用铜勺把草屑撇走,再补进干净的水,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至于秋天吃鱼时,经常会在菜里发现一两根稻草屑,谁也不以为意。或许,在所有人心中,这样的井水,这样的情况,多少也是一种丰收的味道吧。

这样的情况,唯有秋天常见。秋收结束后,温度开始慢慢下来,周边树木的叶子开始变黄或掉落,最早掉落的是梧桐树叶子。秋风过去,叶子随风飘荡,也有落进水井的。叶子落井跟草屑不一样。叶子腐烂快,个也大,打水上来后,把它们捞出去,简单且决绝,全然没有像姑息草屑似的情况发生。至今回想,真是一种奇怪的选择。

虽然秋天的老井里,收获的先是草屑,接着是凋零的树叶,老井里似乎有没完没了的杂物落进去,但这些从来没有影响秋天的井水在一年四季中最是清凌甘甜的这个特点。毕竟,那个年代,还几乎没有工业污染。

里下河的冬天是阴湿的冷,三九天的河水尤其冰冷刺骨的。但老井中的井水,冬日却是暖和的。

在阴冷刺骨的冬天,老井的井水是那么温润且善解人意。

记得,数九寒冬最冷的日子里,晨光映朝霞,水井边上都是忙碌的左邻右舍妇人,这里边也会有我的祖母、母亲或堂姑。井台边出水的小沟或者低洼处头天有些微积水的地方,同样结着冰花或者薄薄的一层冰。但这些不会让早起的妇人们感到寒冷。相比巷子东尽头的沧浪河码头边冰冷刺骨的河水和冰凌,这里算是天堂了。

把水吊上来,倒在一个木盆里,蹲在那儿一边伸着通红的手洗菜、洗衣服,一边跟巷内巷外的人家长里短地闲扯。这一过程中,温暖的井水让妇人们忘却了寒冷冬天洗刷的痛苦。

盆里的水凉了,倒掉盆里的凉水,直起腰来,再打上一桶冒着热气的井水。边上偷懒的妇人会说,给我也倒点。在相互的打趣奚落玩笑中,妇人们洗完了手上的菜叶、衣服,纷纷起身,各自回家。随后,男人们开始来井边打水。因为天冷,为了防止水缸冻裂,许多人家把厨房水缸里的水舀得只剩一点,第二天做饭要用水,所以一早也要挑满水缸。

冬天到井边打水,一般是不让小孩子去打的,一来怕冻后地滑,不小心摔着;二来冬天井水较平时要深一些,打水不易;三来小孩打水,丁零当啷的,万一吊桶水翻了,弄湿了棉鞋,那可麻烦。

冬天的下午,井台边都会很安静。到了傍晚,如果巷里有人家烧浴洗澡,井台边还是会有一阵热闹。男人们会打水回家烧汤洗澡。冬天巷里井边的场景,除了雨雪天,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自老巷深处的井水,与天上的太阳一样,是上天在寒冷的冬天馈赠给这块土地上勤劳倔强人们的财富。

随着时代的发展,后来,巷子里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挑水的扁担成了“古董”。母亲说,现在人情越来越淡了,过去在井台上还能拉拉呱,如今有了自来水,吃水不用出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有时三天五日也见不上一面,见面少,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了。

呜呼,吃水不忘挖井人。这口曾经滋养一代代舒家巷人的老井,在90年代末城区的旧城改造中不复存在了,但我心里的那口老井,有着我汲不完的念想。

每当我在这喧嚣城市中,喝上一口纯净水时,我不禁念想起舒家巷那口老井了,缕缕绵绵,藕断丝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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