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人称肉圆为“肉坨子”,类似扬州的“狮子头”。虽说没有“狮子头”那般有文化、上品位,但在我儿时味蕾中,母亲用菜籽油煎“肉坨子”的油温油香远胜于烹作的“狮子头”。
兴化“肉坨子”一煎,菜籽油香夹杂肉味香飘过几条街巷,那外酥里嫩、香脆可口的油煎“肉坨子”,一直是我留恋童年舌尖上的美味香绝。于是,小时候母亲用菜籽油煎“肉坨子”的场景,就像电影一般回放在眼前。
“肉坨子”,兴化人过去称之为“六大碗”(包括红烧肉、红烧鱼、红烧肉坨子、大杂烩、鱼圆、蟹黄汪豆腐)之一,大凡逢年过节或家里有啥大事请客设宴,少了“肉坨子”就不成席,可见其分量在人们心中之重。
我小时候的冬天,随着春节临近,最穷寒之家,都会想方设法,弄点肉,做成“肉坨子”,以待新年到来。
因为“肉坨子”是除夕夜宴上必有的菜品,在除夕之夜,“肉坨子”不只是一道美味的菜品,更是里下河水乡文化的一种自我想象、自我期许——吃了“肉坨子”,团团圆圆,万事圆满,它寓意着吉利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冬天天冷,我记忆中做“肉坨子”一般都在午饭之后。为过年买了猪肉后,都要用五花肉做“肉坨子”。如今据说猪的前胛肉最佳,但过去一般会选择五花肉。不过,今天看来,五花肉太过肥腻,但在那个饥饿缺油的年代,肥腻是一种口福啊。好在那个时候的生猪,没有速生饲料,没有激素,肉质鲜美是没得说的。
洗净之后,把肉块切成肥瘦相间的小一些的条块,然后放刀板上剁成肉末。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磨刀嚯嚯,案板叮咚作响,三斤二斤,十斤八斤肉,一会就在案板叮咚叮咚中变成肉沫,倒在搪瓷盆里。
剁肉末的功夫有讲究。《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里,鲁智深消遣郑屠,剁十斤精肉,十斤肥肉,消耗了郑屠不少体力,这是花和尚粗中带细的精明。不过,以郑屠手法之熟练,这二十斤肉,也整整让郑屠剁了一个早晨,可见剁肉之不易。
剁肉馅首先是个体力活。家里剁肉馅,早年是外祖父,他曾是糖烟酒公司食堂厨师,后来是父亲,他跟外祖父学了一段时间厨师。母亲在公安局食堂勤杂当下手,虽然刀法熟练,但毕竟是女人,气力有限。父亲气大力沉,但毛快,剁完,母亲也常要简单加工下,再补几刀。
及后我剁,却是没长性,熬不住,一会儿便觉手酸软,掌震疼,毕竟剁馅很枯燥。不过,那时我见过公安局食堂大厨戴师傅剁肉馅,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把磨得发亮的菜刀,剁馅时上下翻飞,眼花缭乱,生猛而快捷。后来我也偷着学这个,虽然一开始把握不住节奏,但这个活,熟练就行。后来我跟着父亲当下手,受了点拨,加上练习,也是刀法了得,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剁馅活,从剁菜馅到肉馅。
馅不一定非要精细,但总之不能太粗大。剁好后,母亲把肉馅放置到一个搪瓷盆里,撒上些盐、味精、淀粉或鸡蛋清、切碎小葱和姜末(少许),关键是要倒上米酒——米酒既有去腥之用,也有发酵之功,更有提味之能。所谓一方水土一方风物,米酒拌馅也是一种绝好的体现。这些料放好——多少合适,全靠母亲做“肉坨子”时的鼻子和感觉,毕竟生肉不能品尝。但我自有记忆起,家里做的“肉坨子”,从未做坏过,这全仗外祖父、父亲和母亲他们代代相传的直觉和手艺——然后拌匀,放那儿醒一醒。
不一会儿,先往锅里倒入小半锅菜籽油,小火慢慢地把菜油烧开。兴化土特产菜籽油一般是用油菜自榨的,浓香纯正,香美味好。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有句振奋人心的口号是“兴化油菜,全国挂帅”,当年它的单产高,在全国出名。
再接着,母亲会用手把肉馅搓成肉圆,大小自便。通常我家的“肉坨子”,直径差不多有三四厘米大小,有时还用调羹做。做“肉坨子”时,母亲通常边上会放上半碗米酒,搓圆子时往手掌心点些米酒,一来加味,二来也可防止“肉坨子”粘手。
母亲把做好的“肉坨子”一粒粒先后放进烧开的油锅里。此时漆黑的铁锅中翻滚着油烟,一个个“肉坨子”在虎口冒出,借着汤匙,一个个鱼贯入锅,被香艳的菜籽油气泡包裹着,不一会浮出油面,手中的网兜不停地翻滚着“肉坨子”,颜色逐渐鲜艳金黄,这时“肉坨子”就可以出锅了。迟了就会变黑,吃起来口感就差多了,煎“肉坨子”的和火候的要配合好,才能做出美味香绝的“肉坨子”。
我们姐妹仨小时候嘴馋,母亲煎“肉坨子”时,我们姐妹仨趴灶台上围观,还时不时站起来看母亲煎“肉坨子”,都是眼巴巴的可怜样。待煎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会用筷子给我们姐妹仨每人夹一粒“肉坨子”,解馋。当然,少不得提醒我们,小心烫着。
冬天,刚出锅不久的“肉坨子”,别看表面凉得快,但内里还是烫的。我们姐妹仨小口小口地咀嚼,在嘴里慢慢地回味,最后依依不舍地咽下去,再尖起小嘴,细咬一口,再看着温而细嫩的“肉坨子”,看看焦皮的脆嫩油香,凹凸质感,小月牙下线条流畅简洁的肉疙瘩,岂能不迷醉。
“肉坨子”煎成焦黄后,母亲会用筷子把“肉坨子”一粒粒夹着放进盆子里,晾凉。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盆里的“肉坨子”越来越多。这时满屋闻到猪肉的焦香裹着菜籽油的浓香,香味飘满了半条巷子,吸一口煎“肉坨子”的油香味就想吃,真是太诱人了。
铁锅里的菜籽油凉下来后,母亲再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倒进油瓶内,用煎过“肉坨子”的菜籽油代替下面条或冲神仙汤的猪肥油,香喷喷的,味道极佳。随后,母亲会在油锅内放些水,倒入酱油、放些红糖和五香粉,再将盆内的“肉坨子”倒进铁锅里。接下来的时间,需要文火慢煨。这就是兴化的糜烧“肉坨子”。
这时,母亲会坐在炉火前,听着锅里“肉坨子”沸腾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声,不着急,慢慢等,“心无旁骛似明镜,无风何处起涟漪”般的专心等候,等到一个煤炭大半块烧完,等到“肉坨子”醇厚鲜美的味道,透过严严实实的锅盖满溢了出来.....母亲会赶紧打开锅盖,用铲子轻轻地翻滚一下“肉坨子”后,盖上再焖煮一会儿,再揭开锅盖,于是乎,一锅香喷喷的美味红烧“肉坨子”出锅了。
然后,母亲会把糜烧好的“肉坨子”连同卤汤倒进汤盆里,放进厨房的竹橱里,关上竹橱门,插好竹销,防止猫偷食。当然自家小孩也可能会偷食,这个竹销是防不住的。不过,冬天汤盆里的“肉坨子”凉得快,很快汤盆里的汤水就会凝固,上面一层卤汤,是糜的“肉坨子”凝固后的颜色。小孩要是偷食,那个印记太明显了。所以大家都不敢,更何况,我们姐妹仨都相互监督着呢。
存储起来的红烧“肉坨子”,到了除夕晚上吃团圆饭时才会第一次上桌子,吃了好过年,好迎接新的一年。
新春到来后,家里来客人,“肉坨子”总是少不了的一份硬菜。不过,这个时候的“肉坨子”,通常是单独盛大碗,当然也有跟酱蛋一起烧的。酱蛋又称“元宝蛋”,是指在做红烧肉或红烧肉坨子时,加入煮熟剥壳、剞上刀纹的整鸡蛋同烧,让蛋吸足肉汤,使蛋有肉味。
“肉坨子”是新春兴化人家家户户宴请亲戚朋友的当家菜,也是喜庆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品。也可以用“肉坨子”烧粉丝和酱蛋,亦是兴化特色大菜——红烧肉圆粉丝酱蛋;油煎的“肉坨子”还可以和大白青一起烧,煮熟再丢点青蒜花,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想想都美味。
后来生活改善了,兴化人做“肉坨子”时讲究放些荸荠,或者蟹黄肉。但我一直不是很喜欢放了荸荠的“肉坨子”。至于放蟹黄肉,我走南闯北,在各种招牌淮扬风味菜馆里的蟹黄肉圆,从来没有贏得过我的心。这蟹黄肉圆总有股脱不了的螃蟹的腥味,淹没了“肉坨子”的本味,我不喜。
时代在变,可“肉坨子”在我们眼里心里一点没变,我尤其喜欢吃兴化民间地道的油煎“肉坨子”,那诱人的油温油香、可口鲜美的“肉坨子”,依然如过去那样沁人心脾,让我欲罢不能。一碗米饭,二三粒油煎“肉坨子”至今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