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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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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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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当年寒冬时

我记性不好,小时候的事情能清晰记住的不多,但冬天的寒冷,在我记忆中刻骨铭心,至今犹记那份弥足珍贵、让人久久难以忘怀的寒冬里家的温暖。

记不清儿时寒冷是几月开始的,只记得总在过年前一些时候吧,突然一天,寒潮降临,北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在街头巷尾中横冲直撞,一路奔跑,一路尖叫。我家屋后有宗家大院高高的山墙严严实实挡着,别以为风没办法了。它从东面绕个圈,穿过冷家大院与大伯家两排房子之间的小巷,一头撞在五奶奶家外墙的伞头上,转个弯,熟门熟路闯到我家那矮小土坯老房子。先把院子里两株梧桐树仅存的几片叶子刮得漫天飞舞,痛得梧桐树呜呜直叫;接着把我家的木板大门、院子小门和前后窗户统统打开,又将我家的门缝、窗缝、瓦缝、烟囱洞、狗洞一一捅开。房子像一只竹编的鸡笼,四面临风,任凭北风将寒冷填满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雪与风是一伙的,随后雪花在北风中翻着跟斗来了,抢地盘似的落脚在瓦片上、院子里和大街小巷的砖石路上。整个世界,成了风和雪的天下,没谁能管得了它们,只能任其肆虐。不一会,房屋和街巷被白色笼罩,寒风发出一阵阵阴冷的笑声。里下河水乡的天和地便是被森森寒冷潮湿裹挟着,纵横交错的河塘里结着或厚或薄的冰,屋檐下挂着一根根长长的尖尖的冰凌,似乎永远融不掉化不尽,街道路面砖石混杂烂泥冰层,踩上去咔咔作响,人呵出的气一下全都凝成了白白的雾气。

寒冷的冬日,江淮地区天气湿润,时有雨雪,冻融交错,这种冷,是北方人难以理解的阴湿潮冷。里下河水乡没有取暖设备的房子里,阴湿鬼冷还漏风,比有太阳的室外,还要冷,一种阴冷,刺骨的寒冷。故有人打趣说: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干冷”,多穿衣服就可轻松防御;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湿冷”,穿再多衣服都没用,得要抗击湿冷的冬天。

一到冬天,儿时我还穿不上毛衣,没有贴身的棉毛衫裤,抵御寒冬就是身上的花棉袄了,冷风嗖嗖往里钻,即使用棉衣将自己包裹像个皮球似的,仍被冻得手腮通红;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能跺跺脚搓搓手,才能稍微暖和一些;坐在课堂里的时候,老是想着早点放学,期望回到家里,坐在父亲生的煤炭炉前烤烤手,踩在妈妈陪嫁的脚炉上暖和一下小脚丫,再上床钻进被窝里抱着妈妈用热水灌得暖暖的盐水瓶入睡,更念想吃上那口母亲做的冬日鲜美鱼冻。

小时候没有现在的暖气屋子,数九寒冬,家里就会“生炉子”过冬取暖。

天冷了,父母亲又开始为一冬的取暖而忙碌着。那时候,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点炉子引火的木柴是头一天就劈好的,把屋子正中的煤炭炉点燃。炉中的火腾腾地燃烧,在房间里不停地跳跃、忽闪,使原本冰冷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暖了。我们姐妹仨窝在被窝,等感觉到屋里暖烘烘的时候再起床。此时,炉膛里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呼呼的声响,诱惑着我们匆匆起床,走到煤炭炉面前,和父母一起围炉而坐,先烤一会儿炭火、等身上厚重的棉衣暖了,再由父母亲做一些好吃的,这就是我们的早餐了。

冬天的早饭是简单的,通常是添饱肚子的“摊饼”和润喉暖胃的“白米粥”。“摊饼”是兴化方言,就是烙饼的意思。小时候,小米面粉或糯米面粉烙饼是家里的家常主食,隔上个一两天,家里就得贴上一锅白白圆圆的摊饼,充当早晚熬饥的主食。父亲把冰冷的“摊饼”贴在烧热的铁锅上,烧热的铁锅会像吸盘一样把“摊饼”吸在上面,不一会儿,冷硬的它们就会变软变黄,摊饼的焦香味即刻弥漫。

冬天,母亲都会用小米熬成一锅润喉暖胃的“白米粥”粥。晚上喝完后,再将粥灌进热水瓶,第二天早上喝上一碗周身便暖暖的。在煤炭炉前烘暖了冻手冻脚后,母亲铃出裹得严实、灌满白米粥的热水瓶,每人倒一三洪碗,炉边的小桌上,摆一碟切好的咸菜,全家人的早饭,就这样围着煤炭炉子吃开了。一边吃,一边听茶壶里的水汩汩作声,腾腾蒸气氤氲着,自壶中散发开来,扑向围坐在炉边的家人。

天寒地冻的时节,邻居们也来家中串门,拉家常,围炉叙话。老人们讲讲巷里巷外的见闻,孩子们围炉打闹游戏。如是大雪纷飞的天气,茫茫白雪封门的时候,总有脚印一串串从门外延伸进来,给门口的台阶上留下几朵雪疙瘩,下午阳光温暖的时候,化去的冰雪变得泥水淋漓。母亲为我们姐妹仨新做的棉鞋湿透了,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珠水涟涟,盈盈地挂在额上发上,似落不落。太阳渐渐西斜,凉风起,天气就开始冷了,饿了,纷纷各自回家,一家人又围着炉火而坐,烘烤湿漉漉的棉鞋棉帽。火苗暖暖地映照在面孔,令人泛起困意。睡梦里的炉火,仍然是红的,睡梦里的火苗,仍然是暖的,呼扇呼扇,如梦似幻。

小时候,再严寒的冬天也不要紧,那年头家家都有烘脚炉取暖,脚冷或者阴雪天把脚踩在脚炉上从脚一直暖上身,太温暖了。可孩子们最大兴趣是在寒冷冬日里,还能享受最美味的脚炉炸东西吃。

那时候,外面北风呼呼,屋内却其乐融融。我们姐妹仨躲在家的老房子里,合着共焐一个脚炉。我家那个精致的铜脚炉,那是妈妈出嫁时外公外婆的陪嫁品。我们一个个坐在板凳上,伸出穿着布底棉鞋的双脚,排放在热烫的脚炉上,膝盖上再盖上件旧棉衣,浑身暖和暖和的。

我们姐妹仨烘暖了身体,又焐暖了脚,哪还坐得住?馋嘴的姐姐抢先提议:妈,我饿了,炸蚕豆吃吧。哗,建议立即受到我和妹妹热烈的拥护。妈妈笑了笑站起身,掸掸身上的草屑,慢悠悠地走回内屋里去取蚕豆。不一会儿,她拿来大半三洪碗蚕豆后,打开脚炉盖,把老蚕豆一粒粒地插入热灰中,密密麻麻地,直到灰面上无处可插,剩下的就是等待。

片刻功夫,噼里啪啦炸开了,有的啪一声,有的吱一声,有的嘣一声,把个烟灰喷老高的,不小心手一抹,立时脸上像长了黑胡子,我们姐妹仨笑得前仰后合。蚕豆两头一炸到有地方焦皮了,也就差不多了。用筷子夹起来,一人一粒分配。初接过蚕豆时,蚕豆还烫手得很。炸得快,搛得快,朝嘴里撂得快,烫得头甩甩,于是,这发烫的蚕豆,不停地在小手里从左手到右手倒腾,稍微凉一些,吹口气,吹掉上面沾上的草灰,或者干脆手一擦或往衣服上一擦,然后扔进嘴里,牙齿嚼豆子咯哩嘣脆,嘴里喷喷香,酥纠纠,齿颊留香,舌头生津,忘记了寒冷。

冬日的寒冷给我们这一代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么冷的天,要熬过去,总得想办法。虽然房子没法取暖,但人还是可以取暖的。盐水瓶是我们童年最喜欢的“取暖神器”。

等到上学的时候,妈妈早就将盐水瓶灌满热水,并用旧布片做了一个袋子包裹盐水瓶,袋口用松紧带扎紧放到书包里,这个盐水瓶就是我们上学时取暖的随身宝贝。

那时候的冬日,家里家外都是冷,就连晚上睡觉,躺下刚钻进被窝时最是艰难,因为被窝里冰冷冰冷的。睡觉前,妈妈再将白天盐水瓶里的水倒掉,炭炉上烧开的三水壶的热水,足足灌满6只盐水瓶,每个被窝放进2只,先暖被窝,过一会我们姐妹仨鱼贯而入地钻进了被窝,一只盐水瓶抱在怀里,另一只盐水瓶用脚抵住——晚上睡觉,最冷的是脚,方可安心而眠。漫漫冬夜,外面寒风凛冽,将窗户敲打得飒飒作响。我躺进被窝里,用棉布垫把盐水瓶层层包裹,搂抱一只,脚踩一个,身上热烘烘的,脚上暖和和的,非常舒服。

鱼冻,平平常常的一道菜,却是我们那辈人小时候记忆里一道无法忘却的寒冬美味。

味蕾是最忠诚的记忆。小时候,我们想吃鱼冻,唯有在寒冷的冬天。冬天的早晨,对于我们姐妹仨来说,乐此不疲的事就是观察厨房里的水缸,当水缸里的水结上一层薄冰时,我们便乐滋滋地向妈妈“报喜”。妈妈懂我们的意思,没多久便从市场上买些鲫鱼、鳊鱼、鲶鱼回来。

鱼自然是当日中午的美味佳肴,剩下就等这鱼汤啥时候才能变成鱼冻呢?我曾自作聪明地捞出水缸中的冰放在脸盆中,把鱼碗放在脸盆中的冰上,一会儿,冰就化了,可鱼汤还是汤,没冻起来!妈妈笑着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等夜里气温下降了,第二天自然会吃上鱼冻!”

第二天上午,鱼冻以晶莹剔透的丰润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用筷子轻轻一拨,它调皮地微微颤动后又恢复了原样!这时,妈妈拿来醋瓶,用筷子划开鱼冻。我搛取一块蘸过醋的亮晃晃的鱼冻放入嘴中,鲜嫩嫩、滑溜溜、凉爽爽的感觉遍及舌尖齿间,酸溜溜的醋香包裹着美滋滋的鱼冻在嘴里缓慢滑行,细品之时,这如膏似脂的鱼冻,便化为浓浓的汤汁,鲜、香、咸、凉瞬即填满口腔,味道真是妙不可言!故家乡有童谣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来,

鱼冻鱼冻吃起来,

哪个见了,哪个爱。

诗不在远方,就在平凡的日子里,把日子过成诗,简单而精致。冬天的冷,也是人间好烟火。这样的生活,陪伴童年的我度过了严冬,忘却了寒冷,暖和了一生,成了我弥足珍贵的家的温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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