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母亲因股骨坏死,在南京做了3次置换大手术,患下了双腿血栓后遗症。去年底,母亲腿部出现肿痛症状,严重的血栓导致双腿肿胀得像个透明的玻璃似的闪闪发亮。母亲不能行走后,她的世界改变了模样。
在熟悉的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只能卷曲在沙发上发呆。她那色斑和皱纹交织的脸庞,带着一种微微苦笑的神情,在浅黄色沙发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苍老。就这样,母亲只能通过窗户感受外面的阳光。
虽然有我们照料,衣食无忧,但如果天天是这样,那不就相当于住进了牢房?这样的日子,母亲寂寞,母亲无奈,母亲苦闷,母亲忧伤,她更清楚自己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走出去的希望。在那段时间,母亲情绪烦躁,精神颓废,不住地叹息,默默地流泪。甚至,母亲很无奈地对我说:“看来我是困死在腿子上了,我不想拖累你,也不想遭罪了,干脆给我弄点儿药来个痛快吧。”
生我养我的母亲说出如此绝望的话,令我感到了羞愧和自责。由此,我惊恐地意识到了母亲对生活已不再留恋,对长寿也不再渴望。
这也是,老人不能走动之后,将会产生因失能缺少必要的活动而导致器官功能快速地衰竭,更因苍老和疾病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寂寞,网住了忧伤,老人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而精神颓废、悲观绝望。虽说都不是器质性的病,但毕竟都是引狼人室的“病饵”,很容易招来致命的恶疾,这可能是许多老人相对早逝的元凶。
突如其来的困境,让我很迷惘;是呀,这种现实必须改变,我在苦思冥想。
年前换了一台更大英寸的液晶电视,那时母亲每天起床后都愿意看电视,她喜欢戏曲节目和古装片……看完还给我讲。但现在,母亲毕竟八十多岁了,早已眼花耳背,看多了,听多了都很累,这些都不适用了。
我想用轮椅推着母亲,母亲死活不让,说自己又不是残疾人。可是母亲坐汽车很是晕车,两轮电动车带着母亲又不安全。于是,我想到了电动三轮车,就试着用三轮车改变母亲。开电动三轮车带着母亲,开始时我也不很适应,毕竟开的是一辆人称“老人车”的电动三轮车,还有些不好意思。而母亲也不让说她不能行走,只让说是受了点儿小伤。
开电动三轮车带着母亲,我渐渐发现了三轮车的奇妙:它带给母亲快乐、带给母亲期盼,带给母亲幸福,带给母亲安康。
每天把母亲扶上三轮车,带她出去的时候,我启发性地问:“老娘出去干什么?”母亲就兴致勃勃地说:“老娘旅游去呀。”我试探性地问:“去哪儿?”母亲很得意地说:“兴化城内半日游喽。”这是每次带母亲出去时我俩的开场白。
兴化城区不大,路上常遇熟人,老邻居见到母亲,有的拉着她的手喊“潘奶奶”,有的端详她的脸叫“潘三妈”,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快乐得合不拢嘴。和散步的人互相打招呼后,母亲问我:“他是谁?”我说:“我不认识。”母亲疑惑地问:“那他怎么和你说话呢?”我说:“他认识你,他问我你是不是四牌楼路摊上卖金鱼的,我说是。他说早年经常买你的金鱼。”在母亲点头的时候,我说:“怎么认识你的人这么多呢?”母亲想了一想,说:“买我金鱼的人多呗。”我说:“对啦。”这样的话,我每天要重复多次,每次说完,母亲都流露出自豪的神情。我试着问母亲:“以后他们再问你是不是卖金鱼的奶奶,我说不是行不?”她看着我有些不解地说:“那你得实事求是呀。”母亲的心,我懂了。
拱极台广场上,不算太老的老年人在做健身操。我将母亲带到队伍的后边,把着她的胳膊,让她跟着音乐的节奏,看着别人的姿势学简单的动作。时间长了,母亲就可以自己跟着比画了。虽然胳膊僵硬笨拙动作也不规范,还显得很是吃力,但母亲愿意参与。做完操,有些老人就关切地围着母亲嘘寒问暖,虽然他们说的都是些客气的套话,但我发现这似乎使母亲找到了存在感,即使听不清她也高兴。在母亲心目中,她渐渐地融入了健身的队伍,成了队伍中的一员。
我和母亲不远走,现如今道路交通既堵也不太安全。我带着母亲在家的周边转,不远便是伟大爱国诗人屈原行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沧浪河畔,还有北宋兴化县令范仲淹在沧浪河畔筑造了临溪玉立的沧浪亭,其实风景就在眼前。
偶尔也开三轮车带着母亲去北城门北大街,那里是母亲带着我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五十多年后,再回去瞧瞧,坐三轮车转一转曾经居住的北门当典巷,感觉一下忆苦思甜的味道。这是清乾隆年间创建的杉木和大青砖砌成的仓储式两层典当用房。由于年久失修,已破落不堪。依旧记得父亲找了瓦匠师傅简单装修一下,铺上青砖,摆放床橱、桌椅,算是一个家了。我们家住在楼底层的一间,整日光线昏暗、木制墙壁潮湿发霉,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即便是这样的生活环境,也要撑起屋檐之下一方烟火,这才是家的味道。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于是母亲讲了好多我们小时候的往事……
回到家门口时,我问:“老娘干什么?”母亲说:“老娘旅游去呀。”我问:“出去转一转好不?”母亲说:“好,外面热闹的很。”我问:“出去转一转有意思不?”母亲笑着说:“有意思,人多,热潮儿,还能遇见许多老熟人。”我问:“明天还转转不?”母亲点着头期盼地说:“明天还出去转一转。”我说:“好,等着,明天咱俩还出去转转儿。”这是开三轮车带着母亲回家时我俩的结束语。
母亲每天都期盼着明天,因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而对明天充满了渴望。悲观、忧伤、颓废等不良情绪如风中之烟,一扫而光。
母亲坐着三轮车,走东,走西,走南,走北——她那弱小的身影留在了江南秀色之美的沧浪河畔,留在底蕴深厚的古民居群老街深巷中,也留在了热闹的街市和健身的广场……
接触社会不寂寞,感受自然心敞亮。
当初,开三轮车带母亲之前,她不愿穿好衣服,给她买的新衣服都在柜子里放着。那时,我认为母亲只是为了节俭。现在想来,穿衣服是给别人看的,如果母亲见不到外人,整日在屋里,弯曲在沙发上,那她怎么可能有穿好衣服的欲望?这大半年,我每天开三轮车带着母亲,而她身上总是穿着好看的衣裳!不仅如此,每次洗完脸,母亲还主动把雪花膏涂在脸上。透过这小小的动作,我感觉母亲已打开了心窗,又对生活充满了渴望!
通过母亲前后的心理变化,我深深地感受到:期盼,这真是一种神奇的精神力量,它能使人透过黑暗看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