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洼的兴化旧时环城皆水。沧浪河自古城兴化东门泊流出,西去又折南,形成了城外南边的一片淼淼水域,或密或疏,密处是被水围着的村庄和垛田,疏处是河流、湖荡和沼泽。附着在南城外沧浪河畔水域的北岸和西岸都是古城区——大南门,雉堞高耸,瓦屋鳞鳞。南岸和东岸却是密集的垛岛——百花洲,断岸杨柳,细流回旋。这一带半郭半村,如入画境。
我的衣胞之地——大南门就坐落在如诗如画的沧浪河畔北岸。
旧城兴化有着两座南门:一座是最先设置的南门,称之为大南门;一座是后来开设的南门,叫做小南门。从城隍庙前的城隍庙桥向南,是大南门。
穿过大南门,就是南门外大街。较之于兴化古城“金东门、银北门”和“百业工匠聚集地——西门大街”的繁华兴盛,南大街的确是萧条冷落的许多。整条街是小青砖铺筑而成的路面,并不宽,但已足够板车、自行车穿梭其间。呈南北走向,像一条浅青色的玉带横亘在两侧幽深的巷子胡同中间,形成以南大街为对称轴的街东街西各有数十条巷中巷的布局。约800米长的沿街两旁,店铺几乎挨家挨户,参差错落,鳞次栉比:杂货铺、粮面店、饮食店、酱油店、豆腐坊、蔬菜点、煤炭点、浴室、理发店、诊所……还有补衣服、修鞋、配钥匙、铁匠炉等老行当小摊,更是挤满了方寸间所有的空隙,各种古朴传统的店铺方便着大街小巷里的千家百户。
记得,我中学时代几乎所有的趣人趣事趣闻,都是在南大街的“红卫中学”上下学路上邂逅的。我作文里那些真实或瞎编的“一件有意义的事”,皆上演在其中。我熟悉南大街的每一个人,甚至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至于那些烙刻着年代印痕和承载着岁月往事的场所,诸如茶馆、浴室、日杂铺、理发店、铁匠店、缝补店等,我就更是记忆深刻了。印象中最深的,还是“三横子茶馆”那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寒风凛凛的清晨,冷嗖嗖的上学路上,我总是赶紧先钻进“三横子茶馆”,白白的热气裹挟着猪肉汤和蒜叶的香气就会扑面而来。大锅灶就在门口,郁三师傅麻利地放入面条,在翻滚的汤面中搅动几下,就盛在一个个装有猪肉汤的面碗中撒上蒜叶,满满的猪油和蒜叶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我捧起碗,大口大口吃面喝汤,直到饱腹满足,全身暖暖地上学去了。那是冬季最让人惦念的地方,虽然“三横子茶馆”早已消失了,但我仍时时怀念坐在那表面擦得发白的大长木桌前,大口大口吃面的温暖……
沿着沧浪河畔走进大南门,仿佛翻开了一本厚重的历史书册。从南大街向东走过税牛桥便是儒学街。儒学街,一个古雅意味的街名,得名于北宋范仲淹的《儒学碑记》。范仲淹在兴化期间,为了发展经济、培养人才,于此街创建了兴化有史以来第一所官办学校——兴化学宫。兴化的文庙也坐落在这里,它的最南端靠近城墙处,为一幢高大重檐飞角宫殿式建筑——泮宫,北侧为圆形泮池。泮池之水,在其河床以下暗通城外沧浪河。每逢发水时节,泮池里间会发出轰鸣之声,池水翻滚上涨,形成独特奇观。人称池下有“神泉”、“神井”。读书人就牵强附会地认为是“文思如涌”。
儒学街是大南门一条饱经沧桑的老街了,古迹众多,每一处都刻录着时间的痕迹,每一块青砖都似乎诉说着古老的传说。儒学街始建于宋,形成于明,兴盛于清,有近千年的历史,不但拥有大量的名胜古迹、人文景观,还包括明清时期的民居、庙宇、祠堂、园林、牌坊、书院、巷道、桥梁、亭台楼阁,而且保存着宰相府、进士第等一批古建筑群,这在江苏乃至全国都是十分罕见的。
据史料记载,自宋至清的700多年间,兴化城共出过100多位进士,儒学街就占了34人,中举人数不胜枚举。上世纪90年代大南门改造前,儒学街仍保存着状元巷(明代解学熊为武状元,明代“状元宰相”李春芳为文状元,均从儒学街走出)、御史巷(明代御史黄建中的府第)、徐家竹园巷(清代书画家徐退的花园)这样的小巷,还有范仲淹祠堂、张氏宗祠(“第一元勋”元末明初风云人物张麒及其家族的祠堂和墓园)、吴家大祠堂(明末宰相吴甡家族的宗祠)、“宰相府”建筑群(明末宰相吴甡的府邸,包括大厅、客厅、 花厅、正厅、书房),连同陈氏(陈五房)五进士第,真乃明清古建筑博物馆了。
多年之后,当我离开大南门,到更远、更大的城市去生活和工作,才恍然发现自己对儒学街的惦记竟然是那样的深。那天,我又重走儒学街,希望在马头墙上鱼鳞瓦间,找到我想看到的李祥(国学大师、扬州学派后期代表人物)故居、中原才子坊(明代文学“后七子”之一宗臣读书处)李鱓(“扬州八怪”佼佼者、诗书画大师)故居“浮沤馆”、“六十四以之堂”(扬州学派早期代表人物、经学家任陈晋、任大椿祖孙故居)以及位于百岁坊巷内的龙津草堂(另两位扬州学派早期中坚人物顾九苞、顾凤毛父子故居),但多半古迹已经灰飞烟灭,纵留下的也近乎断壁残垣,想认真地找几处书院和名人故居,到底没有找到。
大南门最为闻名的当是舒家大巷。在舒家大巷口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院,这就是国民党陆军中将冷欣的老家。冷欣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曾任国民党军陆军副参谋长,京沪杭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台湾“国防部”参议等。冷欣出生在大南门一个小商人家庭里。冷家世代经商,生活殷实。南门外上河边的“冷大顺”酒作坊,为百年老字号,也是冷家所开设。
生于六十年代末,我玩耍的童年是在冷家大院度过的。大南门舒家巷的中间是青砖黛瓦砌筑的坐北朝南3间大平房,它是冷欣留给内侄居住的,平房的南侧是一座占地近100平方开阔的大院子,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好战场。记得在冷家大院,那时我们三三俩俩地将家里的洗衣板,或是临时搁床用的铺板,拿来用骨牌凳搁起,便是乒乓桌了;中间也不用什么球网,而是两块瓦砖架上一根短竹竿,再于竹竿上放上一根红领巾而已;最简陋时,也会以一根拖把或扫帚柄代之,最后左右分两伙就开始“战斗”。要照今天少年孩子的眼光看,那是很滑稽的情景了,但那时大家确实就是这样,很正常。而且,就是这样简陋的乒乓设备,玩的孩子还挺多呐,其中热闹和快乐却丝毫不减。记忆中的冷家大院子里打乒乓球的快乐时光,现在想想,小时候,想要开心真的太容易了,因为我们很容易满足。现在的我们如果也拥有小时候的心境,那每天不是也可以过得很开心!
大南门外向东是南水关外桥。用不着过凤凰桥,这里就有宗臣家建造的通文桥,直达百花洲。人称“江北第一文士”的宗臣,在兴化南门外的南津河边,选择了一方垛子,建筑花园。因为遍载花卉,故称之为百花洲。宗臣陪着老父亲宗周在芙蕖馆里读书,在石矶边上钓鱼,并于此写下了不朽名篇《报刘一丈书》。明朝万历年间,在南门外的南上河边上,建有一座新桥,这是通往解家花园的。花园的主人东林党人解学龙历官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及南明弘光五朝,满腹经纶、性情刚烈,被罢官归还故里,在百花洲西边的一方垛子上构筑花园。几多沧桑变化,后来僧人浑然居住在解家花园并改称为鸿寄园,但是兴化百姓不忘解学龙,一直将这里叫做解家花园,后称“花园垛”。
我上小学时,通往东方红小学有大小两条路:大路是由北向南沿着砖头铺的南大街走到尽头,拐弯向东穿过一条巷子再右拐便直通学校大门,路短且好走;小路是踩着泥土沿沧浪河对面的花园垛田埂行走,又窄又小,凹凸不平,荆棘杂草,稍有不慎,要么摔倒,要么被荆棘绊住,下雨天更惨,路上有很多小水坑,要么跳过,要么绕过,我们没少被摔倒。每次上下学,就像唐僧取经那样历尽艰辛。虽然一路上险象环生,但同学们很少有改弦易辙走大路的。只因走沧浪河边的花园垛偏僻难行,大人们基本上不走的,一路上我们也很少碰见大人。我们那一代的孩子似乎都还蛮独立的,离开了大人的视线,就像出了笼的小鸟,非常自由。再则,花园垛有一片农田,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田间小道,一边挨着沧浪河岸,另一边就是稻田。春天望过去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时不时还能看到青蛙和小鱼,甚至还遇到过黄鳝,还误以为是水蛇。到了夏天,迎面扑来的稻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的心情也愉悦起来,步子也欢快起来,但还是要小心为上,要不然一不留神就栽倒到稻田里面了或掉进沧浪河里,还要惹的同伴善意的取笑。我们边走边玩,一路欢声笑语,还尽量放慢脚步,因为路的那头是校园。在那里:单调,拘束,紧张;而这里:丰富,宽宏,放松!回想起那段岁月,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生活是一座大山,你必须自己爬过去。”这条泥泞的小路就是我人生中的一座大山,我必须自己去攀爬,去克服它,也让我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走得更加坚定,也更加自信。
大南门,离我越来越遥远。
而今,我摸不着去往大南门的路。
高楼林立,望眼左右,我被川流不息的车辆阻隔着。我在极力分辨南北,却找不到一条大南门的路径。我恐慌地站着,不敢移动半步。 我不能前行,又不敢伸腰,只好猫着腰,瞪大眼睛瞅着。
有段时间,很想去看河,我想有河就能见到大南门,毕竟大南门被沧浪之水包裹着。但我没能悠闲地背起双手,信步从凤凰桥这边走到凤凰桥那边。我看车牌、看站牌、下地道、上台阶、跑斑马线、闯红绿灯、辨方位、过通道,像一只寻食的鼠钻出钻进、蹿来蹿去。那太阳也不从大南门的沧浪河东岸升起,却挂在东方商厦硕高的楼隙间,它给我指不了方向。
我行走在街头听不到乡音,走进一块露天菜市场(原城南小学旧址,“三闾大夫庙”附近)却看到了亲切的色彩,红的辣椒,绿的韭菜、黄瓜,紫菜,白萝卜,但当听见一声吆喝,连这些瓜果蔬菜也一样的陌生。那声音不是老南门发出的,连那看似光鲜的瓜果,更嚼不出半点大南门的味道。
但,我看到了大南门沧浪河上的一座桥——忠东桥。大南门是兴化城里拆迁最干净彻底的,但唯独,忠东桥却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这座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显得十分粗陋和苍老颓颜的“忠东桥”,且现已闲置不用,却是个“幸运儿”意外地被保存下来,或许是为追忆起不该丢失的兴化南门源远流长的沧浪河古文化。
如今,我的确摸不着去往大南门的路。
但,笔下的大南门,的确离我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