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里下河兴化,自然是水域广阔,河流纵横,湖泊交叉,塘堰密布,盛产河鲜,是地地道道的鱼米之乡。小的时候,家里不富裕,街上卖的鸡鸭鹅猪肉类都舍不得买,也不常吃,吃得最多的就是小河里随手可得的河鲜:螺螺、河蚌、小虾、小螃蟹、鳑鲏……只要你愿意下水,饭桌上总不会空荡荡。
从记事到上了大学,老家一直住在沧浪河的北岸,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会抓鱼捕虾的。
小杂鱼味道鲜美,但鱼刺多,有几个天生巧舌的,一口鱼进嘴,一下子能把鱼刺和鱼肉分得清清楚楚,但我不行,往往乱嚼一通连肉带刺又全都吐了出来。用油炸倒是能把鱼刺炸得酥脆,可惜那样太费油,普通人家大多也舍不得。
不过,不会吃鱼也没关系,我有更美味的螺螺。孩提时,乡间颇流传这样的“猜猜儿”:
铁锅腔,
铜锅盖,
中间炖着一碗菜;
有人吃来,
没人盖。
街头巷尾,三两个孩子聚在一处,只需一个说头句,自然会有应者,一口气溜完。那满带稚气的童音,非说,似唱,飘荡在大街小巷上。这些孩子,自然说得出,这则“猜猜儿”说的是他们从小嗦着长大的螺螺。
家乡人叫法:螺螺,其他地方也叫“螺蛳”的多。汪曾祺先生在他的散文《故乡的食物》里,写的就是“螺蛳”。螺螺,其名称尚不止这两个,“蜗篱”“师螺”“蜗嬴”皆为别称。从海外归来的家族侄子曾调讪:在法国,螺螺被称为“东方蜗牛”,餐桌上这道菜价不菲,我这个中国人是吃不起的,还是回乡嗦螺螺吧。
小时候,沧浪河里的水十分清澈,从河边走过,视线一眼就能透过河水望到水底。沧浪河里的螺螺,一个个肥硕饱满,母亲常常在河边洗完衣服,就将塑料大盆住岸上一放,开始摸螺螺。
“清明螺,赛肥鹅”。快到清明了,母亲总说:“螺螺过了清明就长子,长了子再吃就有些不忍了。”于时,赶在清明之前,母亲穿着雨靴,及时地把螺螺从河里摸上来。那时,我常陪在母亲身边,看她半蹲在直直延伸到河里的条石上,用手顺着河岸石阶内侧缓缓摸过去。螺螺行动缓慢,就算感觉到人来抓它也不会跑,之所以要摆出小心翼翼的架势来,是怕手脚重了,螺螺受了惊吓从石阶上掉下来。
如果螺螺掉到淤泥里,再想从泥里摸起来,就会连带着摸到陈年的螺螺壳,和一些杂碎垃圾,烂淤泥散开来还会把整片水都搅浑。所以,掉进泥里的螺螺人们是不会去拾的,反正第二天它还会爬上石阶。
记得,在沧浪河两岸边上,家家户户都有属于自已家通往河里的独立条石,螺螺就像种在自家地里的菜一样。有不成文的“产权规定”:今天扒在我家条石上的螺螺就是我家的,明天它跑你家去,就是你家的。通常情况下,不会有哪个特别贪心的邻居无缘无故跑到别人家石阶上摸螺螺。就算是摸了别人家的螺螺,也会和主人打声招呼:“今天我家石阶上螺螺太少不够吃,所以上你家摸了几把。”
主人多半会回:“没事,你摸吧。”但若哪天两家吵起架来,摸螺螺的事就会被提起:“前几天喏,你还到我家摸过螺螺。”
早晨,螺螺一堆一堆扒在石阶底下,往往伸手一抓就是满满一大把。只需伸十来下手,就够家里人煮上一碗。螺螺摸上来不能吃,得养。摸来的螺螺养在清水盆里,滴上两三滴菜油让它吐尽泥沙,养两天。两天后捞起来,用老虎钳剪去尾巴,最好剪去一圏半,多了或者少了,都不得好嗦。剪好,再洗,洗到水净为止,接着晾干。
小时候,做饭前母亲常会用上小半天的时间来给螺螺剪尾,螺尾扔在坪里,放养的鸡飞奔过来啄食,很快在母亲身边围了一圈。我蹲在她身边看,看那些无法反抗的螺螺们在剪刀的咔嚓声中被剪去尾巴,她剪几个,侧头看一看我,怕手脏,小心地用手背碰碰我的头,“做螺螺给我儿吃啊,喜欢吧。” 那情景让我兴奋的不行,咧开嘴直笑。螺尾要剪好久,吃饱了的鸡咕咕地轻叫,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开去。剪完,母亲提桶进了厨房。
烧螺螺是个大工程。我们家厨艺最好的是我母亲。别小看一个烧螺螺,还挺讲究火候,煮得老了吸不出来,煮得不熟又容易吃坏了肚子。
妈妈喜欢做炒螺螺。灶膛起火,猛柴烧,冷锅下油,冒泡下葱,葱黄下螺。爆炒,用汤匙挖一勺猪油放入,再放八角和花椒,倒黄酒、白糖、酱油和少量开水,那香味“噌”地占据了厨房,溢满整个屋子。
“好了,头席子(小圆片一样的)都掉出来了,可以加盐、胡椒粉了。一起放进去,加点水,别烧干。”一连串烧菜动作下,母亲还常自言自语。
等呀等,锅里的汤汁终于沸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螺螺端上桌,暗青的螺壳,撑一肚碧绿的作料,嫩白的螺肉就藏在螺壳的深处,顾不得烫,我直接上手,迫不及待地捏起一颗送到嘴边。撮起嘴唇,先对着螺螺屁股吸一口,满口浓香,那味道里混合着红糖的甘甜、八角的卤香、葱花的清香、花椒的刺激、香菜的浓郁和螺螺本身的鲜,只听“滋溜”一声,那螺肉就轻松的脱壳而出,滑入口中。螺肉紧致而又弹牙,非常有嚼劲,连汁带肉在口中细细咀嚼时,鲜、香、咸、辣、甜,各种滋味混合在一起,是味蕾的狂欢,心里顿时过节一般的欢快。嗦完一只螺螺,我总是忍不住去舔一舔沾满汤汁的手指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嗦各,用劲嗦。”穷急呼呼的我,往往一时吸不出,母亲急得直给我打气。
于是,我对着螺口使劲吸,总也吸不出来。
“嗦不出来就转过来,”母亲给我做示范,“屁股上吸一下,再嗦各。”
我试了试,朝着“屁股”的方向先倒吸一下,再反过来,一下子将肉嘬入口中了。可有时还是不行。母亲叹了口气,寻来一根针,洗净了,让我挑螺肉出来吃。
“挑着吃就没意思了。”父亲说了一句泄气的话。
“人细气不足,以后就嗦得出啦。”母亲笑眯眯的给我鼓气。
父亲在一边嗦得吱吱响,小酒喝着,熨帖得眼眯起,偶有嗦不出的,在桌上蹾一蹾,再不出来,就跟我借针用,“何必压得这么紧呢?我都嗦不出。”他低声碎碎念着。
“你莫吃啊。”母亲眼一瞪,腔调提高,嗔怒着,“本来就不是做给你吃的。”父亲不作声,挑出螺肉塞嘴里,伸手去拿下一颗。
螺肉鲜香,越嚼越出味,我渐渐吃出味来,满头的汗,不肯停。母亲停了筷,伸手给我抹汗,看着我,“好吃不?”她问。
我嘴里嚼着,无暇回答,“最好吃哒。”她自问自答,笑眯眯地看着我,疲惫的脸上透着满足。
现如今,再也不用亲力亲为去河边摸螺螺,水产市场走一遭。吃螺螺的次数多起来,吃法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花样。 饭店的厨子事先将螺螺煮熟,一个一个用人工将螺螺肉挑出来,或凉拌,或与韭菜爆炒,味道颇不错。还有一种“田螺塞肉”的做法,将大田螺肉挑出,剁碎,再与新鲜猪肉剁成的肉泥,混在一起,掐成一只一只小肉圆,之后塞入田螺壳内,配佐料下锅红烧,较寻常螺螺的吃法,别有一番鲜美之风味。
但,终不及乡间家常的做法--炖螺螺,来得活鲜。古话有云:“一味螺蛳千般趣,美味佳酿均不及。”试想,那螺螺肉一直待在壳内,原味多半未损,吃时,才用嘴来嗦,所有味人口中。且家人围桌而坐,相互嗦螺的样子定然不同,嗦螺螺时吱吱的响声,一声递一声,充盈在空气里那螺螺的鲜香之气,笑语喧哗,意趣横生,活脱脱的一幅合家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