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古城是很有特色的水乡小城。城内主干大街以市河为经脉,以东西为轴向,东、西大街与南、北大街互为“丁”字形,小巷则密布城厢坊里,与大街成鱼骨状布局。南大街是从城区中心牌楼路的城隍庙桥向南的一条古街,与古城兴化“金东门”的东大街、“银北门”的北大街和“百业工匠聚集地”的西大街相比,南大街并不繁华但却很热闹。
沿着南大街从北往南走,约2000米长的街面由一块块的小青砖铺就而成,像一条深青色的玉带横亘在两侧数十条幽深的巷中巷中间,穿梭于四通八达的街巷,随处可见,一块块青砖之上,光痕闪烁,似在述说古街春秋。沿街两旁,有数百家店铺几乎挨家挨户,一字形排开。店面大多数是青砖黑瓦房,有的粉刷了石灰,石灰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斑驳陈旧地露出砖块的本色。和着暗黑的青砖路面,黑色的鱼鳞瓦,木质的廊柱与檐角,黝黑的石门槛,漆黑的木门板,整条南大街是青黑冷色的格调,水墨画一样,黯淡无光,无藻饰与雕刻,古朴而幽深,一如里下河水乡黑褐色的泥土。
印象中住在南大街的人家是很有凝聚力,他们麇集于此,如抱团取暖,繁衍生息。那时,南大街上人来人往,卖菜的、吃早点的、剪头的、打酱油的、洗澡的、冲水的、补衣修鞋的……大家都混得很熟,即使赊账,店家们从来不会驳你的面子,买卖之间其乐融融。每至夏日傍晚,落日将下,路灯亮起,以煤油灯为照明用具的居民们早早涌出,在此纳凉。大人们唱小戏、听古书,孩子掼纸牌、躲蒙子,夜生活丰富多彩、热闹非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每天上放学都穿行于南大街和店铺相遇:文林小学、红卫中学、南门医务室、国营煤炭点、蔡家铁匠铺、孙二炮卤菜店、蔬菜行、肉铺、豆腐坊、沧浪浴室、茶炉子,牙科诊所,烧饼店、油条豆浆铺、茶食店、银光理发店、国营文具店、三横子茶馆、国营酱油店、长毛子鱼元铺、日杂公司城南店、城南粮店、红祥理发店、国营布店、裁缝铺、修鞋匠……奔逐嬉戏于巷头巷尾成为亲切又熟悉的乐园:野祭巷、儒学街、塘子巷、天元府巷、舒家巷、石头巷……现今念叨着这一个一个的店名巷名,就像在轻轻呼喊着自己的亲人、友人、故人。
于是,我努力去开启记忆深处的闸门,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如流水般从孩童的彼岸穿过时光隧道向我滚滚而来,与南大街相关的很多事、很多人又鲜活了,思维的密码重新组合,我仿佛双回到了儿时的那条老街,时光停留在那一段历久弥新的童年生活里。
南大街清晨,挎提篮的大妈们不疾不徐地步行去野祭巷口的蔬菜点和豆食店买青菜豆腐,遇见熟人常要在木板门的店铺前聊上会儿。待天光开蒙,沿街店铺主人将安插在上下木质轨槽的一扇扇褐色木板门(即“槅扇”)一一抽去,展开营业。南大街一天就热闹起来,人潮涌动,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更有早茶店升起热气腾腾的烟雾,伴着馋人的烧饼、油条、包子香味扑鼻而来,让人们感受到市井生活的味道和人间烟火的气息。
街中,座西朝东有一大间饮服公司开的早点铺子,中间用木板隔开。卖油条、豆浆的小小空间里3个人在分工明确地忙碌着,一人坐在铁锅旁的长桌上和面,再切成手指粗的面条,后把面条扔进锅里;一人站在店前支撑的一口大铁锅旁,用一把长长的筷子把面条在油锅里上下翻滚或左右旋转,不一会儿,面条就膨胀成了金黄酥香的一根大油条;还有一人在豆浆桶前边盛碗豆浆,边去油锅前拿刚出锅的油条。那时候,早上来炸油条的总是排队,火车一样长。我常常被老爸老妈从热被窝里拎出来去排队买油条。记得,常常看到一两个不遵守纪律的大人,一脸的笑容,走过来,向做油条的案板上丢2分钱,用筷子穿两根油条,坐到店铺里的小方桌上,盛上一碗满满的豆浆,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站在旁边排队,一脸馋相的我就心存大愿,等我有了钱,也这样吃早餐,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吃到打嗝……
那时候,我也常常起个大早,从碗柜里拿出妈准备好的一些油渣子,手里扼着6分钱,兴奋地去早点铺现做油渣子烧饼。炕烧饼的张师傅娴熟地将油渣子包在面里,还放了些葱花,接着用擀面杖把面做成一个个圆圆的饼,再撒些白芝麻,然后卷起袖子,伸出通红的手臂,将刚做好的圆饼毫不犹豫地用力贴在灶炉的四壁。随着灶火不断炙烤,慢慢地,饼的表面变得金黄。此时,葱饼里的油渣子里还会冒出一些油来,慢慢渗到面饼里面去,催发着面饼里的葱花和芝麻的浓香。里外两面的油把饼烙得滋滋作响,待至饼的两面都变成金黄色时,张师傅就用铁夹子把炕好的饼夹起来,一个个地躺放在灶台四周,烧饼的表面油喷喷的,金黄黄的烧饼上面,还有青绿的葱花来点缀,让人一看就有食欲。我早就等不及了,伸手去拿,却被烫了回来。张师傅笑咪咪地拿出纸张一个个地包住,放进篮子里。我便提着篮子一溜烟地跑回家,赶快拿起一块饼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熟透的芝麻和葱香味带着飘散的白汽在口腔里回旋,被烧饼香包裹的油渣子已经变得无比酥脆了,油渣子的酥,面的软,还有我久未尝到的肉味,都糅合在齿间。一阵狼吞虎咽,一个油渣子葱饼很快就下肚了,让人无比满足……
那时,我最盼过生日。生日当天,父亲会带我去南大街唯一饭馆“三横子茶馆”吃包子。走到舒家巷口,老远就能听到“呜呜”声响,那是鼓风机吹着火炉的声音,火炉上的笼子正蒸着肉包。蒸汽腾腾,肉香四溢,让人口舌生津。我望见里面穿着白色护身衣的员工,端着热腾腾的一笼笼的包子,曾立下宏伟志愿,长大一定要做蒸包子的人。那时的肉包汤汁儿多,一不留神便会顺着手腕往下流,父亲总让我先咬上一口,吸那鲜美的肉汁。我则更偏爱内侧沾着肉汁的包子皮,肉馅便一团塞给父亲。
印象中,南大街最北头是国营炭点,昏暗灯光下,炭店里的工人都穿着又黑又脏的工装服,在堆积如山的蜂窝堆里搬运着煤块。我跟父亲挑着装炭的铁桶买蜂窝煤时,先要排很长的队伍。由工人将蜂窝煤移到大磅秤上过磅,再放到旁边,堆成一小堆。这时,父亲弯下身子,左手一边托着,右手一边把七八块蜂窝煤堆放在左手上,接着小心翼翼地搬放在铁桶里,来回五六趟,直到把铁桶装满炭后,一根扁担,我在前,父亲在后,将买到的蜂窝煤运回家,这是干得体力活,也是家里两个男人该出的力气活。
再向南就有一家“茶炉子”卖开水的。男店主只管穿过对面天花府巷去沧浪河边挑水,烧茶炉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炉子四角各有一大汤罐,当中是火口,烧的是米厂弄过来的粗糠。一簸箕粗糠倒进火口,呼的一声,火头就窜了上来,水马上呱呱地就开了。茶炉子卖水不收现钱,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筹子”——一个一个小竹片,上面用烙铁烙了字:“十文”“二十文”,来打开水的,交几个茶筹子就行。这大概是一种古制。
往前走两步,茶炉子斜对面,是一个澡堂子。北宋初范仲淹濒水建起“沧浪亭”,用沧浪水煮茶烹茗,作诗遣兴。于是,南门后人附俗风雅取名“沧浪浴室”。整个大南门只有这么一个澡堂子,这条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这家来。沧浪浴室上午用煤炭锅炉烧水,中午十二点钟开汤,晚上十一多钟才打烊。我儿时的记忆里,70、80年代普通间由两毛钱,涨到伍毛钱;雅室由伍毛钱,涨到捌毛钱。那时,我个头未满一米高,减半收取一毛钱,但是进去往往没有座位,和大人合一个座位。在门口交钱后,持不同规格的竹筹进入里间,只听到门口吆喝:普室一位!雅室一位!
印象最深的是野祭巷口路边的一家露天小书摊。看摊的是一位带着深度眼镜的50多岁的老头。“日出而出,日落而收”。每天上午,他掮着一副门板一样的硕大书夹子,和几个矮小的板凳,到街头上摆书摊了。摊开那个书夹子,就像两只并排放着的大书橱,上百本小人书展示在小孩子面前。小书摊的最大顾主当然是小学生,那时候小学生下午三点钟就放学了,几乎没有回家作业,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网络、游戏机,看电影也只能偶尔为之,孩子们要么结伴玩游戏,要么就去小书摊,一分钱借一本小人书,笃笃定定地坐在那儿看上几个小时,有时看得很晚,要不是肚子叽里咕噜抗议真想不起回家吃饭。永远也忘不了街头书摊看小人书的滋味!
位于街南头是一家国营布店。那时店的结账方式很特别。会计坐在一个高台上,前面有一些铁丝,每根铁丝都与各柜台连接,每一根铁丝都穿着一个铁夹,人们叫做“梭子”。若要给顾客找零钱,店员就将人民币和发票夹在“梭子”上,“嗖”的一声,“梭”向会计处。会计算完账,将发票及应找的零钱夹在“梭子”上,“梭”向柜台处。
布店隔壁是一家裁缝铺,生意很好。裁缝铺与裁缝师傅的名字,我早忘了。裁缝师傅是一个精干的中年妇女,大南门学裁缝的女子大部分是她的徒弟。那年月,我们穿的衣服没标准的尺码,想做一件合身的衣服必须上门找裁缝师傅量身定做,一人一个尺码。小孩子长得快,必须每年量体裁衣。每到过年前,南大街的裁缝铺子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忙着打新衣衫过年时穿。记得,腊月头上,母亲捧着布料,带上我来到南大街的裁缝铺,准备给我打一套衣衫过年穿。过年时小孩子一定要穿新衣服,家境再穷再苦,大人也要扯几尺布料给孩子们打身新外套。裁缝铺里,我立得笔挺,等着裁缝师傅给我量尺码。母亲把布料放在裁缝铺的案板上,摸了又摸,好像有点儿不舍,千叮嘱万托付,方肯带着我离去。几乎每一件衣衫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母亲三番五次地催促,到过年前几天,终于取回新衣衫。
记得,裁缝铺对面是修鞋匠。俗话:穿衣着履,家常之事,修鞋行当,也是家常。依稀记得,修鞋匠师傅的木箱中不同的抽屉里放着不同的工具,如大大小小的皮钉、钳子、剪子、锤子、 起子、揎刀、榔头、铁镇子,还有麻绳、皮绳、老弦、锥子、弯针、石蜡皮跟、铁掌等物。活计一到,各个抽屉轮番上场。穿针引线之间修好一双鞋,就好似抚慰了我们心底那怀旧的情节,挽回了那一段鞋底走过岁月……
犹记,最南头沧浪路口有个买花生米、茴香豆的“李聋子”,一靠手艺,二靠吆喝,小生意做得不错。只要他在沧浪路巷口一出现,孩子们立马活跃起来。一群调皮的男孩,扮着鬼脸学着他的吆喝,紧随身后。他会猛然回头,吓得孩子们作鸟兽散。有时,碰上他高兴时,会给孩子们每人赏一粒茴香豆,看着孩子眼巴巴的神情,安慰说:“香香嘴就行啦,不要太贪心。”因为耳朵聋,所以叫卖起来嗓门很大,整条南大街都能听到。
小时候,我很喜欢去的是“三横子茶馆”对面的“南门日杂食品店”。店铺面朝街平行的木头柜台上放着用铁皮架固定的兔子瓶,瓶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硬糖、粽子糖、清凉糖、薄荷糖、棒头糖,瓶架放在店铺的醒目处,吸引着孩子的眼球。在瓶架边上还有一种直瓶,有放蜜饯的,像盐渍卜、盐津枣,也有放包好的油氽豆板、油氽果(花生),那油从黄黄的包装纸渗透了出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引得人口水直流。
再看店里那些商品呀,啧……直面过去,架子中间是一整队“军队”似的酱油、陈醋、菜油、白酒系列;前边是排列整齐的一盆盆盛有腌菜、酱菜、酱蒜头、酱生姜,卤菜制品;下面是一排排的铅笔、彩笔、文具盒,抬头挺胸、不卑不亢;“军队”一侧呢,挂着些花花绿绿的香烟盒子,什么勇士啊、丰收啊等,不过这些香烟跟隔壁“军队”一比,总显得不甚光彩;“军队”另一侧——天哪!大白兔奶糖和跳跳糖在颔首微笑,“北冰洋”汽水携手“崂山”可乐在手舞足蹈,摇头摆尾的“小浣熊”干脆面和“汾煌”蜜饯果在热泪盈眶地拥抱……
“买啥呀?”店主老王的一句笑眯眯的问候往往会及时把我们拽回现实,现实就是——囊中羞涩。不过不要紧,看看也很满足。再说,店内橱柜里面躺着的小家伙可都是我们这些小孩儿分分钟豪爽地将之纳入麾下的橙甜玲珑的“小淘气”啦,用小勺抿着让人倍感高贵的酸甜粉啦,进嘴噼里啪啦的跳跳糖啦……我和我的小伙伴如龇牙咧啡的饕餮,总能引来老王或者老王妻子并无恶意的逗弄——“叫我啥呀?答对了给你好吃的。”
老王40多岁,夹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镜总好像要往下掉,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眼睛白多于黑。我们放些小聪明当然是知道“叔叔或者阿姨”这个答案了,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这样一来,讨得欢喜之时,“豪掷”几毛、囊内虚空的我们经常会额外得到一两块“小淘气”,兴奋过头的老王有时还会用调羹在免子瓶里舀一小勺弹子糖放到我的手心里,挺开心。
俗话说:大人贪利,孩子贪嘴。那时候,我时常拿着一毛钱去买山楂片,然后一片一片分送入嘴中,让它慢慢变软,溢出山楂的酸甜。圆圆的粉色“大大泡泡糖”卷也很受欢迎,上面印着卡通男孩儿的笑脸。孩子们喜欢这长条状的泡泡糖,相互间比着谁吹的泡泡最大,谁吹出的泡泡层数最多。吃完后,还用盒子装彩色玻璃弹珠。
在我的记忆里,老王杂货店的门板上,有一扇小门,一尺见长。那时调皮,店铺门板关好以后,我和小伙伴常常猫着腰在小门上敲一下,待老王将小门打开:“谁呀?”我们顿时作鸟兽散,老王随后一声“小厌皮”(兴化方言:顽皮的孩子),小门“吱”地又关上了。不过,我倒是有过一次和小门打交道的经历。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肚子疼得不行,大哼小叫,母亲也慌了神,赶紧去敲老王店铺的小门,老王递了瓶十滴水出来,慌忙之际,母亲连钱也没带,老王说:“都是乡邻乡亲的,着什么急啊。”自那以后,我也不敲那扇小门了。
上世纪90年代末,兴化城区迎来旧城改造,南大街连同沿街的老店旧铺都湮没在昔日的记忆之中。让城市留住记忆,让人们记住沧浪河畔关于南大街的记忆,记住老街巷里弥漫着的那一碗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