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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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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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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家巷

我的衣胞之地——舒家巷是一扇门,是我的童年的门,我们从童年的门走进去,或疯跑或游戏,或满心欢喜或涕泗横流……这一幅幅生动的童年画面,就像丰子恺先生的画作,一张张在眼前浮现。在岁月淡黄色的底片上,舒家大巷子,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人间烟火活色生香。我不想违拗自己对于记忆中的舒家巷的亲近,忘不掉的,是童年的无忧无虑,还有街坊邻居间的浓浓人情味。

每一条巷子都有其来历,都是一段历史的见证。

旧城兴化从城隍庙前的城隍庙桥向南,是大南门。大南门名曰“文明门”,门上原有“沧浪清风楼”,用以纪念范仲淹。大南门内为城内南大街,有延寿庵巷、真武巷、吴家大祠堂巷、郑家花园巷、吉家巷等古巷。街以西旧时有“升仙荡”。清代,围绕升仙荡形成城南“三大名园”,即郑板桥“拥绿园”、李鱓“浮沤馆”和王国栋“秋吟阁”。街以东有古玉虚观,又称“文昌宫”,往北为“陈八房”陈氏宗祠,再北与儒学街交界,东转经南水关支流上的“税牛桥”通往文庙。

大南门外为南城外大街,一直延伸至老坝头,沿途分布着野祭巷、堂子巷、天花府巷、节孝坊巷、濯缨巷、舒家大巷等古巷。这一带古迹遍布,历史上有三闾大夫庙、沧浪亭馆、都天庙、金龙四大王庙、地藏寺、大佛庵等以及历代清官祠堂。

在底蕴深厚的兴化古民居群老街深巷中,城厢街巷名称皆耐人寻味。很多老兴化人都知道东大街有个“家舒巷”,南大街有个“舒家巷”。两巷仅是姓和名排序不同,也挺有趣吧。

位于兴化“金东门”的那条巷子之所以叫做家舒巷,是因为明朝御史舒楚在那里建过府邸。四牌楼所悬“台藩衍贵”之匾即记此人。舒姓都认为自己的老家在那里。其实,舒氏原居城南舒家巷,后于东门外建舒府,遂名家舒巷已别城南的舒家巷。

舒家巷,自西巷头南大街向东巷尾沧浪河畔约八百多米长,是南城外大街为数不多又宽又长的大巷子。故又称“舒家大巷”。它出了名,是因为在舒家巷口(现南大街35号)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院子,这就是国民党陆军中将冷欣的老家。冷欣出生在舒家巷一个小商人家庭里,南门外沧浪河边兴化闻名百余年的“冷大顺”酒作坊及店铺门面一处,幼小的冷欣居住于舒家巷口冷家大院内三间大平房内生活。后来年青的冷欣从兴化舒家巷、步入十里洋场,因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进步思想的熏陶,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曾任国民党军陆军副参谋长,台湾“国防部”参议等。

舒家巷是我的家,就像兴化古城是兴化人的家一样。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概是舒家巷的鼎盛时期,巷子的两边分布四五十余户人家,它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在百十多人的光景,那条巷子可谓是整个大南门外的繁盛之地,也是整个南大街的烟火最旺处。赶在生火做饭的时辰,树枝秸秆在炭炉里燃烧,化身缕缕轻烟,穿越悠长的烟囱暗道,以炊烟的形式在巷上空袅袅升腾,继而又被清风吹得四处弥漫,仿若巷子的声息与呼吸。上顿饭的炊烟尚未散尽,下顿饭的炊烟又在巷上空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层见叠出地重复着炊烟的婀娜多姿,延续巷子生生不息的光阴故事。

老底子的南门人,都是住在南大街的坊里街巷。巷子就是一个小而紧密的社区,长辈多是温良恭俭让的,老巷子的日子平平和和的。

舒家巷,不像现在商品房人家闭门闭户,老死不相往来,那时每家的门都是敞开的,锅大瓢小一目了然。别说门对门了,就算是这个大巷子百十号人,“根本家乡”(兴化方言:家庭情况)那是个个都熟悉,彼此见面总是一个招呼:“早厄,吃过亮?”“吃得什的呀?”“中上,喝(酒)了么?”女人们见面会问:“饭弄了没?”“烧汤了吗?”男人们见面会摸着口袋说: 来弄根烟抽抽。”记得,住在东巷尽头“陈大个子”的老爸,经常骑着他家的永久牌大梁自行车,沿巷东向西路口遇到熟人,赶紧闸几下车闸让车子速度慢下来,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摸着蓝布中山装的上口袋,一条腿踩着自行车脚蹬子,另一条腿从车座上斜挎过来,嘴里热情地说:“抽根烟,抽根烟。”那时候的香烟很少带过滤嘴,有大前门、丰收、哈德门,对了,还有牡丹烟。对方通常会摆着手说:“别掏啦,有,有,我口袋里有。”寒暄客套的工夫,自行车带着人就溜过去了。“陈大个子”偷偷地告诉我,他爸的口袋里压根就没有烟,别说烟盒子,烟屁股都没有。

记得小时候,只要不是大雨暴雪等恶劣天气,巷子里的人们一日三餐不喜欢关上门在自己家里吃饭,反倒是乐意找一个比较干净的开阔空场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凑到一起吃饭。小时候,我们几家近邻的饭场就在巷子中间比较开阔的冷家大院内。大院里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比较讲究的自带个趴趴凳,或蹲在地上;不讲究的就席地而坐,甚至脱下只鞋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家三五成群地在树荫下围着,找几块砖头瓦片,把自己的菜碗凑在一起,放在上面开始相互品尝。有的在吃饭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穷急吼吼迪(兴化方言:吃东西难看,狼吞虎咽的样子),一脸穷神(兴化方言:吃像难看,不雅),故意夸张的发出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这时候一片片啧啧的赞扬声,一串串咯咯的喜笑声,加上嗖嗖的吞咽声和碗筷勺子的碰撞声真像是一台交响音乐会,其乐融融。隔锅的饭香,孩子们偏偏爱吃别家的。端着饭碗这边跑跑——“三叔我要吃这个菜。”那边溜溜——“大妈我要喝那个汤。”孩子们吃着百家饭,喝着百家汤,尝着百家味,最知道那家的饭好吃,谁家的手艺好,是名副其实的小小品尝师。

儿时的夏天,一到太阳落山,巷子的人们纷纷搬出户外活动,大概是巷子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做什么事的都有。有的一桶桶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泼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很快的,你会觉得不似刚才那样燥热。一阵阵的穿堂风最是舒爽,吃完饭,有的搬把椅子坐在巷口,只要有风,东西南北可尽享凉爽。此时,有的人家会把一张用井水浇过的竹床架在门口的空地上,西瓜已经在井里浸泡了一个下午,从这个天然冰箱里捞起来,口味绝对要胜于如今从家里冰箱取出的冰西瓜,幼童坐在竹床上,吹着舒服的穿堂风,啃着甜甜的沙瓤西瓜,听着大人讲三国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好不惬意。大些的孩子们则玩起了“四国大战”棋类对弈游戏。“四国大战”完全是民间的创造,它是在陆战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没有空调,不用电风扇,穿堂风下巷子里“四国大战”战火纷飞,又是一道夏日最为纳凉愉悦的风景。

在我的记忆里,舒家巷的生活是我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舒家大巷曲径幽长,古色古香,颇有一些水乡雨巷的味道。里下河的气候潮湿,尤其遇上五六月份的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20多天,没完没了。天放晴时,家家户户洗衣晒被,三根竹子绑成的架子一边一个撑开,中间放上竹晾竿,把被子衣服晾在竹竿上。或者搬出躺椅、凳子、门板,把床上垫的盖的都放到太阳下晒。晾晒的东西占去了调皮的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于是一群孩子干脆就在衣服被子的“丛林”间穿来跑去,玩捉迷藏。有时一不小心把架子碰倒,这时不管谁看见,即使不是自家的,也会跑去帮忙扶好。不用担心衣被掉地上弄脏,地面铺的小青砖很干净。而印象最深的,就是晚上躺进被窝,这些晒过的被子又松又软,带着一股香香的太阳味,特别舒服。

当年,我和童年的伙伴奔逐嬉戏于舒家巷中时,脚下的淡墨色小青砖路于我们便是亲切又熟悉的乐园,我们像灵活的小鱼,穿梭于这四下贯通的巷中之巷和巷头巷尾。在那个没有积木、动画与网络的年代里,我们的童年是自由的,没有太多作业的压力,除了应做的家务活,只要不闯祸,随便我们怎么玩,巷子里就有孩子们活跃的身影:男孩子打弹珠、滚铁环、打乒乓、抽陀螺……女孩子丢沙包、抓石子、跳皮筋……那些土里土气的水乡小镇游戏,丰满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给他们留下足以回味一生的美好记忆。晚上的时候,出了门的孩子,只要见巷子里没有玩伴,就会扯起嗓子大喊:“东头的孩儿,西头的孩儿,听到喊声都来玩儿……”那呼朋引伴的喊声仿若一个强大的磁场,瞬间就能把孩子们吸引到巷子里,共享巷子的美好时光,书写巷子的光阴故事。

走进巷子中间向南就会拐进入一条又窄又深的小巷子,巷口是冷家大院内青砖黛瓦砌筑的3间大平房,这是后来冷欣留给内侄居住的。巷内是一户门朝东、红砖头砌墙建的矮小土坯房,这便是我出生的老房子。有正屋和内屋2间,共18平米,内有一块邻居背墙围成的20多平方的院子。那时,全家5口人挤住在老屋里,爸妈住在内屋,正屋也就是堂屋,靠西墙用木头简易搭得上下两层床铺,我睡上床,姐妹住下床;靠北墙的供桌上摆放些佛像、香烛和供品类;靠东墙摆放些桌凳、碗厨、煤炉等日用杂品,虽说屋子里一天到时晚黑糊糊的,夏天跟个蒸笼差不多,热的喘不过气来,冬天阴湿鬼冷还漏风,逢雨天地面墙壁不停地潮湿渗水。但老宅子却是满满的柴米油盐茶味和嬉笑怒骂的温情。

印象中,1979年,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爱好无线电的父亲,从《无线电》杂志上描画下来电路图,并按图鼓捣组装出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那时我家成了南大街舒家巷唯一有电视的家庭。这台巴掌大的电视不仅给全家带来了生机和活力,也轰动了整条舒家大巷子。大人小孩特别高兴,几乎天天都来看电视。虽说我家屋子在巷中之巷,又偏又窄、又矮又小,但一到晚上,邻居们掐着点儿来看电视,甚至连饭都来不及做,到点就往我家跑,因为电视马上开始了。那时候,我家屋子里注定就热闹非凡,左邻右舍的人会不约而至,都挤到我家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屋里,有时候屋子里站不下了,门也关不住,都凑在门口黑压压一片,那场面简直好比开个现场会那么热闹。夏日,屋子里太闷热了,父亲就把电视机抱到院子里的小方桌上,还没等到电视剧开播,院子里就坐满了来看电视的大人孩子几十口人。邻里乡亲们带着板凳,凳子不够就坐地上,摇着蒲扇,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嗑着瓜子,看着电视,讨论着剧情。那场面就像看露天电影一般,真的热闹非凡。有的老人家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分给孩子们吃,不是一家胜似一家,在享受快乐的同时,传递着爱,场面十分感人。这些不仅体现了当时娱乐生活的匮乏,也体现了我们那一代邻居之间无私诚挚的情感。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刮到了兴化这个小城里,普通工人的父母也逐渐尝试“下海”,摆摊卖起了小金鱼,后来父亲干脆提前退休在家里养殖金鱼,一下子在院子里砌了6张水泥鱼池,那时我姐和妹已出嫁,我又在扬州上大学,老爸父亲索性在正屋搭起木头架子,摆放8个样品鱼缸,就这样,兴化首家金鱼养殖场就这么建在舒家巷内的小巷深处,我家不起眼的老宅子又成了兴化城区家喻户晓赏鱼买鱼的好去处。

“亲望亲好,邻望邻好”。舒家巷里住的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地道兴化人,巷子里的人家也都沾亲带故,都是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本乡本土熟人与亲戚,整条巷子就像一个大家庭。无论巷子里哪一家有事都是整条巷子的事,只要谁家有了事,整条巷子的人都会全员出动,不请自去,当成自己家的事去帮忙。各家的生活日用品很难齐全,大到柴米油盐,小到针头线脑,需要互通有无。以前人在外面,家里衣服在院子里晾着、门窗开着都不用担心。如果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不用担心,自有邻居们帮忙收好了衣服,关好了门窗。这种依存的关系,促使邻居彼此抱团,否则无法生存。

依稀记得,我家对门的五奶奶生了病,五奶奶老伴去世早,全是父母亲带着她看医问药,而且还管她吃喝。只要我家改善伙食,都会先给五奶奶送过来一些。最让五奶奶感动是,她的腿脚不方便,儿女又不在身边,每天早晨,当她提着马桶,摇悠着迈出家门时,总会有人帮她接过马桶……那些年来,没有一天例外。

1988年在我上大学的那年,巷子里的那家孙姓人家举家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巷子,他们的院子就空了起来。又过了没多久,我家对门的五奶奶去世,巷子里又多了一处空院子。再后来,巷子里的一些年轻人也携妻带子从巷子住进了大街上的商品房;留守在巷子里的人先是相继被岁月漂白了鬓发,后来又相继变成了一抔抔黄土,巷子里的空院子越来越多……上世纪90年代末,兴化城区迎来旧城改造,舒家巷连同有着千百年文化积淀的兴化南门,和一些建筑遗产亦化作了历史烟尘不存在了。

一段段时光悄然过去,一座座高楼拔地立起,一个个古巷消失殆尽。即使重走舒家巷,再也回不去那段美好的时光。但,舒家巷的记忆永远定格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淳朴情感和那浓郁的生活烟火气息、还有那些温馨、有趣、热闹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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