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建华
初识木棉树,是在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其时,我从家乡湖南来到广东东莞,站在表兄所在公司的大门外,与我三点成一线的就是两棵木棉树。
当然,这是同事们后来教给我的常识。此前,我还不识木棉树。中国的树种成千上万,却也奇怪,我居然对三种从未见过的树,留有深刻印记。一是白桦树,二是椰树,三就是这木棉树。我是南方人,然湘中之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南方。所以,不但对于千里冰封的北国产生神秘,就是对于四季如春的琼粤大地,也是深怀好奇。这样,在我的心中,白桦树就成了北方的象征,椰林、木棉则成了南方的标志。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白桦树和椰树,但是,在三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终于站在了那两棵高大而挺拔的木棉树之间。
那天,我对两棵久仰的木棉树,并未在心中产生过丝毫的情愫。因为,我并不知道它们的真实身份,所以在不经意之中,我只当它们就像我一样,都只是人和树中的凡品。那天,我将行李堆靠在右边一棵树下,让它暂时替我承受了一份浪迹的落魄。我蹲在那里,一抬头就将对面另一棵木棉树看在眼里。双手合抱粗细的树干,十二三米上下的树身,千手观音般八面四方平伸的树枝,层层叠叠成一顶巨伞状的树冠。时值初春,旧叶已去,新叶未生,光秃秃的树枝尽显铁划银钩的苍劲。一阵风来又一阵风来,树枝不停地摇晃,似在欢迎着什么,又似在拒绝着什么。
从此,上班与下班,固定了我所有的时间概念。某天,又是不经意之中,突然发现木棉树冠上,燃起几点火星。从此,我开始注意这两棵木棉树。真是星火可以燎原,随后的日子里,它们慢慢地,慢慢地,在未有丝毫绿意的渲染中,整个树冠就火光冲天,红得灿烂了。
俗话说,红花需要绿叶扶。在我平生所见的植物中,亦确是如此。但是,唯有木棉树却颠覆了这一事实。历经秋的肃杀和冬的凛冽,在这万绿漫延的春天,木棉树最先装点世界的竟然不是寻常的绿叶,而是火红的花朵。木棉树是将这整个春天,甚至是整个世界,当成了一个展现自己独特风姿的舞台。春天是绿的,世界是绿的,它们就是一丛巨大的绿叶,烘托和渲染着木棉这朵热烈而又奔放的花朵。“万绿丛中一点红”,木棉树当之无愧。
其实,在初识木棉树的第一个春天,我的心情异常萧瑟。既没有寻常的绿意,更没有个性的火焰。有的只是离乡背井的寂苦,漂泊奔波的惶惑,以及在生活和工作上的消沉。幸好,我的心灵还有一些许的空隙,可以容纳木棉树昭示的某种启示。就这样,在第二个春天的某个漫长的夜班结束后,刚一走出车间,就看见一轮火红的太阳,在一棵木棉树冠上停留,正肆意地书写着自己的风流。我突然看到,看到了木棉花与霞光的完美舞姿。它们本是静寂的,却又分明是一对只能感受的精灵,在相拥在蹁跹,它们正合力撞击和开启着我那闭塞的心灵大门。
慢慢地,我的心也加入了木棉花与霞光的舞蹈。突然,我发现自己正慢慢地幻化成一棵木棉树。虽然,人生的秋冬赐给我的是秃枝寒树,但是,在这个不曾经意的春天,我心灵里的木棉花,正在悄悄自燃,放出瞩目的光彩。
我是一棵被救赎的小木棉。实施这种英雄行为的,就是我平生仅见的那两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树。
是的,木棉树是英雄。所以,木棉树的另一个别名就叫“英雄树”。看那挺拔的躯干,英俊的树表,就让人顿生豪气。后来,我还发现一个秘密,不管在哪里,只要有木棉树的地方,它必定要高出其他任何树木一大截。这种鹤立鸡群之势,总给我一股力争上游的豪迈感觉。
木棉树像极了人,但令人感慨的是,人在很多的时候,却并不如木棉树。木棉是树中的“英雄”,但较之人中的某些“英雄”,更显亲和体恤的胸怀。木棉的生长和成材,为的就是春给世界一树繁花,夏给世界一袭浓荫,秋给世界一派风骨,冬给世界一种精神。特别是这种精神,总会给我刻骨铭心的感觉。这是一种忍辱负重、蓄势待发的精神。木棉花真怪,经历的冬天越是寒冷,到春天的时候它就开得越是火红。除此之外,从花到皮再到根,都可做利人的药用。清热解毒,驱寒祛湿,化痛解结,是本草所载的功效。除此之外,木棉花落后,还会长出一种长椭圆形的蒴果,果熟便吐出丝丝雪白的棉絮,可以用来絮袄填褥,驱寒保暖。宋代词人苏东坡曾被贬南粤,黎民用木棉为他制作吉贝棉衣。苏东坡为此赋诗以谢:“遗我吉贝衣,海风令夕寒。”
其实,这就是一种舍己利人的风格,正是时下世上“英雄”所缺失的。也许,我们会错觉这两种“英雄”有某种相似之处,都喜欢出人头地,都喜欢鹤立鸡群,都喜欢争沐雨露阳光。但是,我们的木棉树,在骨子里仍存留着英雄吉贝的英魂,生则顶天立地,死则造福黎民。而那些所谓的人间“英雄”,争得了足够的雨露阳光后,滋润了,挺拔了,高高在上了,就可以为所欲为,草菅万物了。虽然同为“英雄”,又岂可同日而语?
三年前我回湖南,在深圳、广州一线的公交车上,看到道旁竟然挺立着许多的木棉树。这时,我才恍然发现自己曾经犯下的一个错误,来东莞之前,我是见过木棉树的,只是未曾识得而已。因为之前我曾在惠州干过一年的跟车员,经常往来于广州,而广州的市花正是木棉花啊!现在想来,我的此生肯定是错失过许多如此的朋友,如此的美丽。
现在,经年未曾回家的我,盼望着下次回家的日子。我要带回一些木棉树的种子,让它从岭南行走到湘南,从天地自然界行走到我的心灵深处。在我那些不再需要荒芜的地方,蓊然成林,花开灿烂,燃烧起满天向上的希望。
我相信,但凡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畅行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