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大别山区的农家的火垅开火了。
出工(干活)的时候,妇连的(主妇,有叫门里的)会问自己的男人(有叫门外的):“中午吃么事啊?”,“就在火垅上面吃吧。”男人们粗着嗓门回答道,就是要吃挂锅了。
在火垅上面吃,就是在火龙上面挂着一口锅,在底下烧柴。这是东山人最传统的饮食习惯。
在湖北麻城东山,人们管厨房叫做火坎儿。火坎儿有陶水缸、土砖灶、木碗柜,背风且靠窗户的地方挖一个坑,青砖砌成圆形,叫做火垅凼子。旁边打一个土灶,大锅、细锅和猫笼灶依次排开,灶和火垅之间是柴旮旯,也就是堆放柴草和添柴火的地方。火垅正中上方,一根麻绳从篷坊(半墙上的横梁)吊下来,捆住一个长方体的木块,木块的另一端凿一个孔,绳子上方固定一个竹子编成的圆箍,一根一米多长的带钩子的木条插进木片,上升到竹箍,上下移动,这就是罐钩。把锅或者罐放在罐钩上,火垅里生起火来,就可以开始煮挂锅了。天长日久,罐钩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用手一摸,黑的扬尘和油烟印在手上,很难洗得下来。贪玩的孩子们的手弄得又脏又黑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说:“看你的手,黑的像罐钩,快去洗一下,不洗别吃饭。”这时候,罐钩成了黑的代名词,也成就了山里娃永生难忘的记忆。
平常过日子,挂锅是很简单的。大人小孩自然而然地按照辈分或年龄,依次地围坐火垅边,遵循着“吃不言、睡不语”的家风,闷闷地吃饭,倘若哪个小孩不守规矩,大人用“筷子头”重重地敲打头部:“叫你吃饭时莫说话,你偏不听,不给点记性草,你不晓得狠气(厉害)。”挨了打的孩子往往眼泪往外一闷,放下碗筷不声不响地走开。
煮挂锅不能用茅草、稻草之类的软柴,要用硬柴,也就是劈柴、栅子,浓冬时节用篼子,煮菜、烤火两不误。农闲时候,人们到山上砍栅子(杂树条),砍树做成劈柴,挖来树篼子,晾在伙房的篷坊上,到了冬天,劈柴、篼子变干了,既好烧又没有烟子。篼子放在火垅边上,用丛麻丝(松树叶子)点燃,放在火垅里,会慢慢自燃,散发很少的烟雾,有一种原木的清香的味道。烧完一层,再往中间移动,用火钳轻轻地磕去烧过了的碳灰,露出没烧的部分,再继续燃烧。一般来说,一个篼子要管好几天,多的上十天。平日里,山里人每到一家总要往篷坊上看有没有劈柴、篼子,如果有或者多的话,那就是主人勤快,还会理事。这个时候,篼子又多了一层象征的意义。
吃挂锅,老米酒是绝对少不了的,东山的老米酒,由于水质清澈甜圆、味道醇厚绵长而闻名大别山区。在东山,无酒不成年,无酒不成席。酿酒的季节,不管走到哪里,不论是不是富裕,家家户户米酒飘香,整个东山就是一个天然的没有围墙的老米酒酿造厂,每家每户就是一个酿造车间,可见老米酒的底蕴之丰厚了。“你家酒做了吗?”,亲戚朋友见面免不了寒暄几句,离不开酒;如果哪一家的酒好,就会得到大家的赞誉,自己也会引以为荣:“我家今年的酒啊,就是狼酣(酒兴烈),喝起来搭嘴巴。”就是粘嘴的意思,说起来摇头晃脑,得意极了。物质匮乏的年代,不管粮食多么短缺,东山人总要腾出一块田,种一点糯谷用来做酒,老米酒的工艺也得以顽强地传承。做酒的工序大抵相近,蒸米、撒曲之后,把熟米放进陶缸,盖上盖子或者是搭上一件破旧的棉衣,外面用稻草或者棉絮包裹着发酵。陶缸有的放在脚屋,有的放在火垅边的角落里,十天左右酒就来了,开始时淡淡的香味冉冉而出,继而慢慢地浓了,弥漫一个房间,一个院落。接着就是搬酒了,擦挤篓(竹篓子,用来搬酒)要洗干净,盛酒的小土罐子也洗得一尘不染。擦挤篓放进酒缸里把酒糟和酒汁分开,流进擦挤篓的就是上好的壶子汁了。东山的壶子酒,酒色黄韵,酒力长远,酒香浓烈,酒汁浓黏,口感绵厚,不酸微甜,是老米酒的极品。焓酒(煨酒)有一定的规矩,用泥巴壶,一大一小,小壶里的是壶子酒,大壶里的酒自然是头酒或二酒了,小壶的酒是专门给长者或贵客享用的,年轻人没份儿。行家喝老米酒,总要先尝一下味道,看酸不酸,黏不黏,也不会一口一杯,而是客人慢慢喝,慢慢品,拉着家常,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几杯酒下肚,脚板开始发热,周身开始转暖,几分的似醉非醉,一切的劳累、烦忧都抛在了九霄云外,什么都可以想,都可以不想,俨然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人了。
吃挂锅,要吃原汁原味的乡村味道,还是要去东山。那里的空气清新,蓝天白云、青青野草,有鸡鸣犬吠、鸟儿歌唱,还有绝对绿色天然、可口的食材。东山豆腐以细腻、味正出名,石磨磨豆,石膏点浆,味道圆润、厚实,吃起来糍妥妥(可口)的;炸豆腐则更是表皮黄桑、均匀,内核肉脆、绵长,煮的时间越长味道越鲜美;皮子(千张)像一张纸,那样薄、那样白,香嫩而又柔和。还有那腌制得又黄又脆的山辣椒,又薄又匀的南瓜笋,又嫩又细的干豇豆,又胖又肥的胖头鱼,香脆甜圆的黑猪肉,吃起来更是香味浓郁、回味悠长。
深冬之时,农田里的活儿少了,走亲戚、串门也多了起来,几个对势的朋友座到一起,架上一火垅劈柴,挑一块腊肉,放在火垅边用土罐煨着,到菜园里摘一些青菜,把菜炒的半熟,再把罐子里炖熟的腊肉倒在上面,很快一个挂锅做好了。接着,女人开始在灶里煮饭,用葫芦瓢把煮的半熟的米捞起来,用竹箕把米汤滤到钵子里,叫滤饭,把滤干了的米放在大锅了焖熟,叫做合饭,合饭要用麦秆或稻草、丛麻丝,烧一把停一下,慢慢地,等锅里有了厚厚的锅巴,铲起米饭,一个又厚又圆又香的锅巴就成了。把放稠了的淰淰的米汤在大锅的“团转”(锅的四周)一掀(均匀地倒进),发出刺刺的声响,添一把柴火,一锅上好的锅巴粥做好了。这时候,老米酒的酒香,挂锅里的腊肉香,灶里的锅巴粥香,和火垅里的篼子火的炊烟香味混合在一起,伴随汉子们的酒令和吆喝飘出了农家小院,香遍了田野和山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孩子们都盼望过年,年来了就有肉吃、有新衣服穿,最出色的吊锅也是年饭的吊锅了。小年夜里,家家户户的伙房和堂屋热闹非凡,篼子火的淡淡的烟弥漫整个屋子,打糍粑,炸豆腐,做肉糕,一派忙碌。除夕的头一天晚上,母亲总是最忙碌也是睡觉最晚的,她要把过年的食材全都精心准备好,而且要用最好的。腊肉要黄松松的全素肉,不带一点骨头;鱼要选新鲜的,炖一只鸡;新鲜的猪血要来一点,自制的竹笋干、南瓜笋子,黄花、耳子泡好洗净。除夕当天,母亲又是起得最早的,往往是鸡叫两遍就起床,生起旺旺的炭火,开始做年饭,年饭当然也是吃挂锅,锅里的菜是一层一层的。先在锅底放一些靓汤,生萝卜或者萝卜干放在锅底,往上就是笋子和南瓜笋,再摆上炸豆腐,再就是鱼和鸡,一罐子素腊肉,上面满满地摆一层肉糕,炸几个泡蛋,最上面添上炒好了的青菜,摆几个红枣,这样,一年来最好吃、最庄重的挂锅做好了。此时,孩子们才开始起床,而整个伙坎儿在母亲的打理下已经是暖意融融了。落下罐钩,借助篼子火,慢慢的煮。一会儿,锅里面的菜煮的扑跳扑跳的,有时候汤会溢出来,母亲就拉近罐钩,把锅往上升一点。这时,整个吊锅就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也是一份祝愿全家幸福的贺词,寄托着一家人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和向往。过年的筷子,每人一双全插在锅里,没有回家过年的亲人的也要算上,象征过年的团圆和亲人的思念。父亲也放下了平日的威严,给每个人倒上一小杯米酒,说一些家里的大事,描绘一家人新年的蓝图。这时候,挂锅在火垅上方来回荡悠,团圆的年饭在其乐融融中吃过,也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家人的脑海,受用终身。
“老米酒,篼子火,除了皇帝就是我。”旧日里,东山人很享受,过着很田园、很原始的生活,这是一种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生活,安静而又悠闲,令人感念而又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