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唐玄藏西天取经,上世纪初有几百先贤西去欧洲求得民族希望之真理,2017年底,我游访踏上了西欧的土地。与古贤者相比,我纯属走马观花,井底之蛙刚攀上井沿,只看到了一阵白光。可就是这个瞬间,有一些感触生出来,如春天爬进门缝的湿气,锐不可挡。诉诸于笔端,就有一些感慨凌乱如春笋一般。
2017年12月8日至10日。三天在巴黎,满眼旧城。
眼满了,流到心里,心也满了。
在郊区看巴黎,和入城看巴黎是不一样的。在塞纳河上看巴黎,与在蒙帕纳斯大厦上看巴黎也是不一样的。像我这样的阅历看巴黎,与比我年轻或年长的看巴黎,更是不一样的。
在郊区时,我看到路边有垃圾,入了城发现立交桥下仍然有垃圾。我不断皱眉,但我肯定巴黎不是垃圾的城市。哪有见人流鼻涕,就断定他是不洁之人。
我的聪明之极的国人,在我来法国之前,就先入为主,往我灌输巴黎之美了。因为,他们居然山寨了巴黎。如果不美,焉能出此下策?
【法国哭晕,中国人山寨了整个巴黎!】最近,国外某网站有一篇帖子走红网络帖子的标题是这样的:“ Can You Tell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hina’s Fake ‘Paris’ and the Real One? ”(你能分辨出中国的山寨巴黎跟真的巴黎的不同吗?)一位名叫 Franois Prost 的法国摄影师发现杭州有一个“天都城”,这里不但有100多米高的埃菲尔铁塔大到凡尔赛宫,小到路灯、雕塑、园林都有。于是他拿出一周的时间,在天都城拍摄,又回到巴黎拍摄了相似场景,便“成就”了这样一组对比之作。
另一个让我看好巴黎的是法国前总统蓬比杜先生。蓬比杜先生不当总统好多年了,但巴黎人,至今仍在骂他。骂他和他批准建造的蒙帕纳斯大厦,一座在旧城金鸡独立的怪家伙。这一声骂,骂出了巴黎人的修养。
我到达凯旋门时,正好有早晨的阳光。立在凯旋门下,才知道这是巴黎的中心。以凯旋门为中心,放射状向外延伸着12条主要大街,在巴黎中心城区的任何地方都可能看见凯旋门上阳光的色彩。
巴黎最有代表性建筑风格的有:法国古典主义,其代表作品有卢浮宫的东立面、凡尔赛宫和巴黎伤兵院新教堂等;歌特式,代表作品是巴黎圣母院,它是最著名的中世纪哥特式大教堂,以其规模、年代和在考古、建筑上的价值而著称;文艺复兴建筑,代表作品有卢浮宫、凡尔塞宫;现代建筑,数量不多,但仍有特色,代表作品有蓬比杜艺术中心、新凯旋门等。
我从这些亮丽的建筑中移开。
我关注城市的主体。
因为,对于每一个有历史的城市来说,这些保存的稀有建筑,不是困难的事。
我只关注城市建筑的主体。巴黎的街道都以凯旋门为中心延伸。巴黎中心的建筑样式竟然是一个男爵叫奥斯曼的设计:米灰色,高7层,顶层有帽状阁楼,六层和三层有阳台,底层做店铺。中国杭州的山寨房地产项目,就是以这个建筑样式仿造。中国的建筑设计师缺乏应有的民族自信。
这话说的有些重。况且,我不是城市建设专家,本没有说话的权利。
可是,我看到的巴黎城市建筑的主体,是几百年前就有的。作为关心社会发展的作家,我就有话说。
几百年不变,这是什么样的风度?不是风度。风度指最早是形容文采出众,风度后来延伸至礼数。风度的本意是指人的举止姿态,是一个人内在实力的自然流露,也是一种魅力。是时尚吧?更不是。所谓时尚,是时与尚的结合体。所谓时,乃时间,时下,即在一个时间段内;尚,则有崇尚,高尚,高品位,领先。
那么,肯定是坚守。道的是坚决守卫;不离开。世人纷纷拿陶渊明东篱采菊说明,那是坚守一份自适;也羡慕李太白醉酒狂歌的心情,那是坚守一份狂傲;更是崇拜杜子美茅屋疾呼的壮怀,那是坚守一份关怀;也为托尔斯泰壮行,那是高龄出走,坚守一份朴素的心灵,平民的情感……
巴黎坚守的是什么?这一座城市浸淫着欧洲建筑文化的美丽。请注意,是整一座城市的建筑,不是某一幢,某一片。这样的恒心来自哪里?无独有偶,在它的东方中国,在我的故乡,浙江省宁海县前童镇,整个村庄保留了明清建筑,我经常将一些外地的作家朋友带到那里去,将那个地方作为我的亮丽的名片。朋友们啧啧赞叹,问,如何保存下来的?浙东可是经济发达地区。当地的村民答,敬重祖宗,所以,不顾一切,保存下来了。
巴黎的坚守,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我也没有去研究更为深广的内容,但就凭巴黎人对总统的一声骂,足以说明巴黎人的坚守的程度。
但不管一个城,一个村,他们的坚守都是伟大的。一个是敬重祖宗,另一个是骂现今的总统,其实出自于同一个目的,皆是对祖宗之业的崇敬。在世界各地,很多人心目中都认为,如果无法辨认自己成长的城市,也就相当于忘记了母亲的面庞。正如土耳其诗人纳乔姆·希克梅所讲:“人的一生中有两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就是母亲的面庞和城市的面貌。”
这样的认识,不仅仅是建筑,表现更多的是文化和习俗。所以,不是建设部主管巴黎的城市规划与建设,而是文化部。
在这,每一个细节,包括小雕塑、小教堂、民居的一扇窗,都有讲述“每个拐角处都有历史”的荣光。社区的意见很重要,他们决定着即使是普通民居的改造。他们的集体记忆,就是一种“现成法”。
这里还专门设立“国家建筑师”制度。他们是由高素质的建筑师、规划师经专门培训并通过国家考试后获得正式任命。在城市景观遗产保护区内,大到一切建筑的建设、改建、维修、拆除,小到种树、伐树,都要经过他们同意,市长也必须听从。但市长如果认为“国家建筑师”的某项意见不合理,也可以向上一级政府申诉。最后,他们一起通过的建筑计划,还得向社会广泛征求民意。多数市民反对的建筑计划必须撤销或重新规划。1961年,建于1898年的巴黎奥赛火车站将被法国铁路公司拆除,因为他们计划在原址上兴建豪华酒店。多数民众反对这个计划,法国文化部站在民众一边,撤销了拆除重建许可,奥赛火车站被列为历史建筑予以保护。现在,奥赛火车站成了“欧洲最美的火车站”。1991年,世界遗产名录多了塞纳河沿岸历史建筑群,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巴黎人“护旧”的直接肯定。
我不是贬低建设部的人没有文化素质,可能是他们想建筑的事多了些,也不是抬高文化部,也可能是他们想建筑的少了些。这里的多与少,就有了差距。
世上很多的的平衡,就是这个多与少打破的。主宰巴黎城市规划与建设,就让文化部坐了金交椅。
而决定这多与少的裁判该是他们的共同上司,巴黎市或法国有决定权的人。这个人可能是单独的人,或市长、总统,也可能是某个国家权力组织。
法国就有一个总统叫蓬比杜的。这个总统在法国历史上民众的口碑不错。他是1969年6月15日当选总统的。任总统期间,对内沿用第五共和国政治体制,大力发展经济。对外继续奉行维护民族独立政策。在个别重大问题上改变戴高乐立场,如同意接纳英国参加欧洲共同市场。但他有一个向往美国新城市和高层建筑的倾向。于是,蒙帕纳斯大厦在一片骂声中树起来了。
他想籍此提升法国的经济发展速度和水平,向美国看齐。他的这种作为会被世界很多的国家和地区所接受和热捧。在发展经济的幌子下,所有的狂热都会被引为创新。东方国家某个时期提出的反封建和“破旧立新”,就让留传多年的建筑毁于一旦,包括传统和文化。
但法国人民不卖帐。法国人民就守他的“旧”。卢浮宫中的“蒙娜丽莎”旧吧,可他们看作自己的骄傲。1911年8月21日,蒙娜丽莎被盗。那一天,据说成了法国人的国殇日,巴黎街头有整4万人在痛哭流涕,比死了祖宗更痛心疾首。当1913年1月26日,警方破案将被盗的蒙娜丽莎送回卢浮宫时,巴黎狂欢,全市商家积极响应,所售商品都削价40%。
西方国家几千年对于基督教的认同,与东方特别是中国对于儒家和佛教的认同是一致的。那一致就是人类对于祖先文明的认同。尽管这个认同有些难。
巴黎对于祖先文明的认同,就表现了非常的难度。这种选择在19世纪之前,巴黎为建设的发展思路严重分歧而争论不休。这个分歧是一代天骄拿破仑引起的。拿破仑一边夸赞巴黎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一边在他帝政时代(1804—1815)想把巴黎建成他和他法兰西军队的功德碑。
拿破仑认为,一切妨碍实施“宏伟构想”的旧建筑都应该推倒。这个构想是什么?拓宽马路建设林荫大道的创造性设想,还要修建大广场和大纪念碑,城市中必要的卫生和安全之类的设施他基本不感兴趣。“美”、“大”,是他的主要审美取向。
天下那些所谓伟人的通病,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展示。
天妒英才,上帝让他政治上的胜利少之又少,而失败过早来临。他只是建起了大、小凯旋门等少数建筑。可就是这些夸张和大胆的设想,成为他下一任改造者赖以继承的重要设计基础。
淫邪的口子与早晨的霞光一样,一经露出就难挡。
1852 年,是拿破仑三世时期的,巴黎所在的塞纳行政区任行政长官是一位叫做乔治·欧仁·奥斯曼的男爵。这个男爵不简单。从这年开始至1870 年的18 年任期内,奥斯曼拆除大量的旧建筑,他开辟出一条条宽敞的大道,有人形容就如切蛋糕似的,并在两侧种植高大的乔木而成为林荫大道,并严格地规范了道路两侧建筑物的高度和形式,强调街景水平线的连续性,有意识地营造城市景观。这些都是拿破仑想做未做完的事。但奥斯曼这次规划在水利专家的主持下,创立了巴黎发达的地下排水系统,新规划建设了数个大型公园和许多城市绿地,有人称赞他造了一个“城市之肺”,改善了城市人居环境。巴黎形成了单中心、放射状交通网、主轴线与塞纳河平行的格局。这些都是当年拿破仑不想做的。奥斯曼运用自己的职权实现了自己的设想,运用传统的巴洛克城市规划模式(整齐、对称和轴心崇拜),“超前”地实现了现代城市规划。这个规划却是双刃剑。反的一面,是1832 年雨果的《向拆房者宣战》所说的,表达了巴黎市民对与破坏历史遗产无异的大拆大建式的城市建设的愤怒。正的一面,巴黎从此脱胎换骨,从一个中世纪风貌的城镇,演变为一个现代都市。
缺陷仍然是有的。那是发展中必然产生的缺陷。那之后,时代发展,可巴黎仍然保持着单中心的城市空间结构。时间一晃,到了20世纪前半页,城区就已经不能满足现代生活之需。人口密度的增加,让巴黎不堪重负。曾经的塞纳河右岸是个富人区,那些高尚的院落沦落为大杂院、贫民窟。为什么?人口的大量涌入。巴黎的美不再。
巴黎人在争论,争论:推倒重来,还是保护传统的城市风貌?
世界各地,包括东方,很多城市都选择了拆旧建新。认为,建新,才是城市保持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直到1961年,巴黎的争论才结束。众望所归,打破单一中心模式,建设以拉德方斯区为代表的卫星城市中心。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大量的人口包括工业、金融业迁出中心区。原有的府邸被改造成艺术和民族博物馆,甚至那些特色的小店铺也保留了下来,成了之后游人青睐的去处。
巴黎是有智慧的。与巴黎这次成功的选择相隔许多年,2018年的上半年,我在采访我生活的县境内前童古镇时,党委书记张畅芳告诉我,前童古镇要通过另建一个仿古特色村庄来保护它。我笑了。尽管这一个觉醒来的迟了一些,但终归是一次正确的选择。我又想,五六十年前,北京市的市长包括中国很多的城市,为何不选择前童古镇的选择呢?说到底,他们的心智远远不如巴黎,甚至,与我们县前童镇的书记也比不了。可惜了那些遭了彻底毁灭的城市了——承载了几千年中华传统文化的城市从地球上消失了;可恨了那些千城一面的新建筑了——没有灵魂的所谓现代化建筑。
巴黎是有气度的。同世界上许多迷途知返的城市一样,先破坏,后保护。巴黎也走了不少弯路。但巴黎的气度,在于醒悟的过程快。在惨痛的教训中,巴黎逐步走出了文化迷失的困境。最终,他获得成功,世界为之喝彩。而世界上很多原来古老的城市,仍然没有醒悟,有些醒悟了,可眼前的旧城也没了。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所谓醒悟的城市,发了疯似的仿造传统建筑,似乎以此来弥补当年大拆时的亏欠,让良心找到平衡点。
巴黎是有灵魂的。而别的大拆大建的城市,已经没有灵魂了。巴黎市民能够为一幅《蒙娜丽莎》的丢失落了魂似痛苦,而很多城市包括北京市在内,他们的人民早就麻木了。据说北京人对身边消失的四合院只投去冷冷的一瞥。再据说,北京大规模拆除城墙时,只有梁思成和林微因夫妇心痛如刀绞。这事如果发生在巴黎,会有多少人奋起保卫呢?历史传统是一个城市的灵魂。金钱是买不来灵魂的。这灵魂,该有谁来守?
(2018年8月31日 桃源大厦1608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