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立在瑞士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峰，我想，这地球上没有人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是2017年12月12日，距离中国的女娲造人和西方的耶和华上帝造人，有多远？
可我的思想近，犹如昨天。
女娲抟土造人。有没有噪声？先是用手抟土，动静稍稍静了些。后来，她性子上来，用一根绳子甩圈，那些粘着的黄土，甩到地上，立马成了人。想象一下体操运动员翻筋斗落地时的情景。
耶和华造人。不知他当时有无声音，但这名字叫亚当，这当字，是不是声音的“当”字？那是金属相触的声音。
在这些人类产生之前，地球是不是没有声音？那些雷电声音，是不是人类产生后，为了惩罚犯了天条的人而专设的一种刑具？
天打雷杀的。是不是人类闹出了地球不该有的响动，才闹出雷电这个杀手锏？
反正少女峰是不喜见人的。就因为人类的响动吧。
少女峰(Jungfrau）名字，如果直译，就是“处女峰”。当地有两个传说。一个是因为山上经常有云层笼罩，犹如少女“羞涩”不愿见人，因此得名。另一个传说是旁边的艾格峰（Eiger）看上了这位“姑娘”但中间的僧侣峰(Monch)一直阻挡着他们见面。
世界上的很多自然景观，都有圣洁不容侵犯的意思。比如中国的珠穆朗玛峰。藏语“job-mo glang-ma rib”（珠穆朗玛）就是“大地之母”的意思。神话说珠穆朗玛峰是长寿五天女（the-ring child ga）所居住的宫室。
眼前的少女峰就这样。我们这一个旅游团队是在2017年12月11日到达它的山脚小镇的。被告知，少女峰上风大，上下山的专门铁路停运。一年中，这样的停运次数还比较多。其实，每停运一次，就与少女峰的本意接近了一步。
十分安宁的小镇。我们徜徉在湖边镇街小巷。湖水静静，没有风，甚至人的呼吸触及水面，都可能产生涟漪。这一份柔软，让人的心跳仿佛停止跳动。那些石条铺成的路，仿佛在这里几千年了。包浆的颜色，浸染了太多历史的风霜。那些欧式房子，仿佛山坡上长出的花花绿绿的蘑菇，自然贴切，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
这不是上天赐予人类的圣境吗？夫复何求？
可是，这只是中国的浦子心中的企求。其实，每一个来此的游客，莫不是希望早一刻见到少女，一睹芳容。在12日上午赶赴少女峰火车站的大巴上，浦子借着手机的记事栏，速速草写了一首诗。
少女峰
我来了
好美好好美美了你耶
看我结结巴巴恭维之词
你千年万年千万之年了吧
立在这里，翘首企盼
东西方
结缘
千万年的等待
把自己坚守成爱情
少女之称
就是证明
我搭乘汉莎航空的飞机
十二小时
心悬在万米高空
就为的这一刻
相逢
你，披着纱巾裹着厚厚的棉絮
冷了吧
从脖子到腰，手和脚
都冻成岩石
唯有心是炽热
只要我说一声爱你
你一定推开锢守你的坚硬的
硬壳
岩浆喷发
你是一个傻丫头吗
这么多年呆在这里一动不动
挪个窝也不曾
你奶奶烧好饭喊你回家喊了千万年
你说不，我要等待从东方来的浦子
呵呵，傻傻的你
既然你这么向往东方
为什么立在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脉
为何不早一些来我家乡呢
中国的天台山脉
你就立在我村庄旁边
九龙山独山大中山旁边
雷婆头峰旁多一座少女峰
又有何妨
你天天可以看到我
我日日抬头望望你
你看你看你看
我来了
你看你看你再看
我来了
我正看着你呢
我正撩开你脸上的轻纱
你流泪了，喜极而泣吧
我帮你轻轻拭去吧
我看你一眼就要离开
别急别急别急啊
我会携你一起走
看看，我的行李箱
还空着呢
只要汉莎航空的飞机
承载得起
浦子的这首诗，合乎了中国游客的心理。在微信上发出，立刻受到好评。其实，浦子本人的心却是装在诗的语言之下，一路过去，预感逐渐得到了证实。
世人认识瑞士，首先是钟表业。瑞士一直是世界钟表业的翘楚，很多人都以拥有一块瑞士表而引以为豪。其次是发达的银行业。但是，近些年的瑞士旅游业收入快速发展，年均旅游收入都在200亿瑞士法郎以上，竟然超过了瑞士的钟表业和银行业。
车在山路行，渐入佳境。竟然沿着湖而行。不知道眼前叫什么湖。地图上标注着图恩湖(Lake Thun)及布里恩茨湖(Lake Brienz)。及至到了山上，我的心像是跌进美丽的湖水中。而湖水像是绿色的带着无数温柔倒钩的深渊，让我的灵魂久久地徘徊在那里上不来。
“雪，雪！”巴士上的人叫起来。现在地球回暖，像我们处于中国浙东的人氏，童年时能经常看到的雪景，早已经成为记忆深处的情景。
我的夫人也举起手机拍摄，居然拍到许多佳作。我后来问她拍摄水平如何提高的这么快？她答，是瑞士的自然景色美。也就是说，驴打滚，在黄泥地上，与雪地上，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原来的雪国之人，看见雪为珍品而欣喜的时候，是不是一些担忧的情绪弥漫其中？没有，满车的高兴，只有我这个人，在孤零零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关于人类末世的事。
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依山而建，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火车很陈旧了，就如眼前的山体。火车的颜色是红黄相间，或者是绿黄相间，再者是蓝黄相间。从花花世界中国来的游客看着有些土。土的就如山中的东西。红黄是花，绿蓝是草是水。慕山色而来，不就是这些颜色吗？
这东西能跑？坐惯了中国动车快铁每小时了200公里350公里的中国游客，潜意识里怀疑这东西跑起来，会散了架。坐进车厢里，看看四周，就如坐进中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里。空调机效果却是好，立在车下冷梭梭的，一进车厢，很快如走进春天一般。
车窗也是极其的大。一想，这本身就是观光火车。制造者想观光客所想，恨不得将车顶也掀了去，只是山上奇寒难耐。
慢。由Kleine Scheidegg 到少女峰车站，上山需时约50分钟，下山则需要35分钟。火车开动后，车上旅客就觉得这如牛车马车，但世上马车牛车没有这样快的速度，只是中国旅客的感觉。现在中国旅客与别国旅客有了不同的感觉。
有钱人，哈出的气，也与别人不一样。只是，这种凌气很快如见阳光后的霜，消融了。
因为，火车不久就钻入隧道里，长度多少？7公里。周围的游客很快昏昏入睡，我却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洞壁。这个长度在当今世界可能不是太长，但它建造于1898-1912年间，花了整整14年，四分之三左右的路段是在冰河底下岩壁里通过，工程十分艰巨。2018年，中国的高黎贡山隧道全长34.538公里，是中国第一铁路长隧。同样是瑞士，人们用一台10米直径的挖掘机挖出了57.1公里长的隧道，历经17年才完成。这是世界上最长的、也是最深的火车隧道于6月1日在瑞士正式对外开放。它的建造也长达20年。但是当年的建造难度大大超过今天。它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裸岩，没有任何防塌装置。可以想象，没有大型挖掘机械，没有现代化的防护设备，就这样，以蚂蚁啃骨头似的挖掘，成就了少女峰的隧道。我仿佛听到蚂蚁啃骨头的声音，震颤人的心尖尖。
另一个奇迹，令现代的隧道建设者也十分惊讶。那就是坡度，居然是25%。我在坐在上面，也感到一种严重的倾斜，就如飞机拉升时的感觉。这，如何让火车爬坡的秘密，直到中途暂停观光时才破解。天下的铁轨均是平行的两条，而这里，有三条。中间的那一条，居然上面布满了匀称的钢齿。原来，火车是以齿轮爬陡坡，下山也是，有了齿轮，就不再打滑。就是这样的齿轨火车，又叫云霄火车，最终将抵达的地方位居海拔3454米的少女峰站，据说是全欧洲海拔最高的火车站。全球著名的钟表之国瑞士，以齿轮计算时间，也以齿轮攀登少女峰。如果时间代表生命，被齿轮分割的就是生命的瞬间；如果少女峰代表纯真的爱情，那么齿轮代表的就是追求爱情的矢志不移。
然而，艰难的开掘也好，精密的齿轮也罢，令我的感动的却是一百年前瑞士人的生态保护观念。在国内时，我曾先后去过九寨沟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美的我不敢迈开脚步，生怕我的脚步声打扰了这四周寂然的美。甚至，我不敢呼吸，生怕我的呼吸污染了这里的纯净。以至于，九寨沟回来，打破了我每到一处景点都要写一篇游记的惯例。好几次打了腹稿，提笔时，顿然觉得自己的文笔枯涩，描摹不了这里的美。罢罢，我恨恨的停笔，为了心爱的九寨沟。我绝不允许我的笔污染了她。而几年后，当我再次来到心仪的宝地时，却看见到处在大兴土木，到处在挖山掘土。美丽的九寨沟被一阵阵雾霾遮住。我听到有哭声，不，是泣声，那些声音附着溪水，一遇见小小的石块，就乒然出声，遇到跌落，就止不住放大了音量。那些声音又撞向山岙的岩石，又被惊起，射到了空中云里。我觉得脸上有什么在爬动，一抹，是泪水。后来，我再也不去九寨沟。
一百年前的瑞士人肯定也知道，在山体表面上开拓一条去少女峰的路，要比凿制隧道方便的多。况且，短短的7公里，居然用了14年。如果放在当代中国，一定会被喜欢大干快上的中国人骂死。领导的政绩如何体现？社会舆论也会展开批评。修一条盘山公路，一二年内，必定完成，道路的里程虽然要长得多。建电器化铁路也一样，有这样齿轨技术，建在山体表面，也不需要那么长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呐。可一百年前瑞典人计算金钱价值的时候，肯定不是这样计算的。
我坐在去少女峰的火车上，想起九寨沟，不是为了贬低九寨沟，抬高少女峰。来到依然是隧道内的少女峰火车站里，人被框在玻璃房内，看到四周皆是雪山和雪峰。这时候，我思想的缰不受控制，又想起中国的珠穆朗玛峰，它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主峰。我牢记心里的是8848米。世界海拔最高的山峰，位于中国与尼泊尔边境线上。它不仅是中国的骄傲，更是世界的骄傲。眼下，一条负面新闻不请自来：珠峰，垃圾遍地！但依然挡不住登山运动和观光者。
据媒体报道，参加珠峰观光旅游的游客，最低，每人1880元，最高每人5780元。每年，都有7万到10万名游客涌向珠穆朗玛峰的大本营。当地政府还通过不同媒体和渠道，向游客灌输，得参加正规的旅行团，即旅行社组织的观光旅游。对于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地区，这一个数字，它的得到与否，够他的领导晚上睡不着觉。
但是，留给当地的是什么？有人总结是两样，我觉得是三样东西。第一个是钱。第二个是尸体。第三个是屎和垃圾。仅仅是屎，据说每年这些数量的游客，离开珠峰地区的时候，会留下12吨的屎，垃圾更巨。故有人说，现在的珠峰，成了粪坑和垃圾堆积场。那可是世界最高的粪坑和垃圾场。能有什么世界纪录比这个纪录，更能触动人的羞耻心呢？不，有些人还引以为荣为豪呢。
此刻，我已经推开玻璃房那把铜质的把手。那把手上小部分有包浆，那可是上百年时光的积淀。大部分因为每天的手触动，只是消蚀的痕迹。
轻转把手。那门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门外就呼地有寒风吹进。我感到，门里门外，是不同的世界。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与我登上少女峰相差9个月，却获得了令人心疼的事实。因为，我在最近看到一篇报道：《游客故意破坏丹霞地貌太嚣张，炫耀说：我破坏了六千年地貌》。这事当然就发生在国内。张掖。说的张掖丹霞地貌又称张掖七彩丹霞，这里是中国丹霞地貌发育最大最完好的地区，也是地质造型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也是世界彩色丹霞宫殿式丹霞的典型代表。它具备极高地质科考价值和旅游价值，同时被34家媒体评为"中国最美的地方"。而丹霞地貌生态非常脆弱，形成于白垩纪时期，是由岩石堆积而成，红色砂岩经过几亿年长期风化和流水侵蚀才形成现在的自然风光，层次交错、四壁陡峭、色彩斑斓，一直以来都是重点保护区域。而国内的旅游业不是以往了，也懂得既要旅游也要保护的道理。张掖的旅游部门就规定，如果游客前来旅游观光，只能在规定区域内进行观看，不能进入保护区域。因为生态脆弱，自然环境对沙岩的风化程度非常强烈，所以绝对不能受到外力影响，比如说脚踩，在上面行走。报道所说的那个女游客进入景区强行拍照，他踩的脚印需要60年才能恢复，而且还振振有词与管理人员争吵。据说还有更加过分嚣张的游客，竟然到核心区域行走，且直接把视频传到网上。视频上的旅客飞扬跋扈，简直地球霸主。人神共怒，连党报也坐不住。某中央党报网站很快发表了评论文章：《破坏6000年的丹霞地貌 岂能踩了白踩》。
此刻，我就感到这门的分量。这是瑞士对于旅游环境管理的分量。法律和决策机制健全；联邦和省级政府注重公共设施和环境保护资金投入；对建筑设施管理严格；所有建筑物的体量、建筑风格与式样、屋顶倾斜度、色彩都有特别的要求；严格控制对地貌的损害；有效管理“三废”。这些经验都是专家总结的。
我终于出了门去。这是少女峰的峰顶。满头的白发啊，那个在阿尔卑斯山路上写诗的激情洋溢的浦子还爱吗？
爱。
一阵狂风连带雪花迎面砸来。疼。呼吸停止。人在雪地摇摇摆摆。
顶住，顶住，这是爱的考验。待睁开眼来，眼前皆雪，四周的峰谷，皆雪。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峰顶，只有区区篮球场那么大小。除了那个玻璃房，三面皆悬崖。也就是说，观光者的足迹，只能在这里踩踏，余下的都成梦幻。
梦幻好美。人的欲望忽然如飞机发动机般被点燃。有人张开双臂，拥抱眼前的雪峰，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拥入怀里；有人高叫，他的声音想穿透那些积雪，到达时间的深处；更多的人拍照，拍了很多很多照片；还有摔倒了，爬起来，笑出孩子的笑；都把冷，忽视了。
在雪地的寒冷中激起人的欲望，那是对于自然的征服欲望，这个欲望曾经与人类共生存，而且残害了人类本身，是证明错了的欲求，需要加以规范和限制。因为由这个欲望派生出来的口腹之欲对于动植物的征服，再则是筑堤拦河填海对于山河海洋的征服，乃至于对于弱势群体甚至强势群体的征服。前者使得这个星球上的动植物不断灭绝，中者使得环境污染生态恶化，后者产生压迫和战争。
我们很快钻进了玻璃房子。浦子都忘了诗了。
少女峰，再见。
（2018年9月23日 南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