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恩格斯说的。
此刻，我正立在意大利的小镇上，刚吃完中饭，看一道铁丝网拦住了我们。这个小镇叫维罗纳城。
高高的铁丝网，有大大的网格。小鸟飞得过，鼠猫钻得过，只有人钻不过。显然，这是防备人类的。更显然，人不如禽兽。
那座红色房子，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有人说，这是朱丽叶的故乡。有人考证过，先是感动意大利及欧洲，后来影响整个世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在历史上确其事，它于1303年发生在这里。有人还援引但丁的《神曲》作为佐证。
让这个故事享誉全球的是英国的莎士比亚。
这个过程是这样的。16世纪初叶，意大利人路易吉·达·波尔托的一篇短篇小说，就开始描写这个故事。1554年，班戴洛完成小说《罗密欧和朱丽叶》，据说素材取自民间传说和前人作品。文艺复兴时代班戴洛，奋意纵笔，写出了充溢着人文主义精神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后五年，他的小说被法国人皮埃尔·布瓦多即把它译成法文。英国人伊英特，把布瓦多的法文版译成了英文。真正喜欢班氏的却是英国人。竟然有十几位英国作家，从这则动人的意大利悲情故事中获取了二度创作的灵感和材料。莎士比亚据此创作了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的剧中讲述意大利贵族凯普莱特女儿朱丽叶与蒙太古的儿子罗密欧诚挚相爱，誓言相依，但因两家世代为仇而受到阻挠。两个年轻人为爱殉情了，两家世仇也化解了。如果没有莎士比亚，我也不会知道这个爱情悲剧。
而这里就是朱丽叶的故乡。
是不是这座房子，还是维罗纳城？不清楚。犹如我面前此刻横亘的铁丝网阻挡着，让我不能入内。
中国的梁山泊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也是一个传说。说的是祝英台是为解父忧才女扮男装求学。梁祝二人同窗3年，梁山伯病逝家中，祝英台悲伤而死。有人却考证出，这个故事只是传说，因为两人的生存年代相差几百年。人们为了诠释一种理想的爱情，就把这两个人拉在了一起。现代人玩穿越的时尚，在古代中国人那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且多事的所谓学者，还把两人的籍贯也分成了好几处。
意大利的学者，把一个爱情传说往真了考究。中国的学者，把一个爱情传说往假了考究。
原来，西方的传说只是为了改正某种错误，而中国的传说只是为了捍卫一种错误。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悲剧的结果是，男女两方的家族和好了；梁山泊和祝英台双双殉情后，只是让俩人的灵魂变成蝴蝶，现实社会没有半点改变。
离开小镇，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张铁丝网。在楚格小镇、楚格湖，我看不见它们的真面目。就算是到达列支敦士登，那个世界上著名的袖珍国度，接着到了因斯布鲁克，那座黄金屋顶，还有施华洛世奇水晶店里面对眩目的水晶，依然如故。碧水悠悠，金光灿灿，晶晶盈盈，这些美，都入不了我眼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威尼斯的外围。导游说，有两条路可上威尼斯城。一为公共船，与陆上的公交车相同。二为快艇，电影007里邦德经常使用的快艇。
我，快艇。有人响应。
也有人报名坐公共船。
说007，还是不能让我感兴趣，甚至于威尼斯本身，也没有很大的冲动，只是，提到了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才让我几乎断电的头颅高昂起来。
我们五六人，下了小艇。我与应锦强先生坐在船头，别的人都坐在小小船舱里。轰的！那艇抬高了头，然后像是饿虎扑食般，向前边的水域扑去。
虽然我是007邦德迷，但此刻，我远离电影。我想，莎士比亚，如何举起那把人性的手术刀，剖析人性的弱点？一片片的，薄薄的，血淋淋的，直到人体细胞和灵魂层面。
驾驶小艇的，显然为邦德驾过船。要不，为何如此把船开得发疯似。或者，他也是邦德迷，且知道我们来自异国他乡的游客，也是邦德迷。
迷者之秉性，天下相通也。
迷是欲望的症状之一。
因为贴着水面在行驶，我就看到了威尼斯是如何长在这块土地上，严格来说，这里土地原来很少，许多都是水域，所以，我闻到了威尼斯原始的气息。
现代人普遍赞誉威尼斯“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兴”，我却不以为然。
让人呆在人呆的地方，让水呆在水呆的地方，让鸟呆在鸟呆的地方，让云呆在云呆的地方。
偏偏人要改变这个世界。相传威尼斯的历史是公元453年开始的。那时候，有一个游牧民族酷嗜刀兵抢掠成性，有一批农民和渔民为了逃避他们，来到亚德里亚海中这个小岛，从此以后，威尼斯逐渐成形。
这个看上去像是淫威之下，不得不离开故土，在人迹不至的海岛上讨生活，是一个无奈的情景。其实不然，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去观照这个事情，却是人类欲望的膨胀。
强势民族欺负弱势民族，弱势民族转而来欺负远离人类城镇的海岛。如果这个逻辑能成立，那么，世界上的强权理论将成为真理。
威尼斯的原始居民，一开始进行的是筑坝填海造地起房，将原来鱼儿住的鸟儿栖的地儿占了。现在也无法弄清那些鱼儿鸟儿离开故土的心情，有无伤心掉泪，也许他们的悲痛权也被人类剥夺了。
但是大自然也不是轻易屈服的。不是他们不马上报复，而是他们的善良要超过人类的十倍百倍。
鱼儿有水，鸟有风。
水把人类筑的海堤冲毁了；风把人类的房子吹跑了；软土张开嘴，将人类的建筑以下沉的方式吞噬。
人痛哭流涕。人没有检讨自己侵犯大自然的行为，人是在声讨大自然的凶残。
人不那么自以为是，人就会少受灾难。这个道理，大部分人不懂，也不想懂。懂是痛苦的源泉。为了不痛苦，人就不想懂。或者不懂装懂，或者懂了装不懂。
只能用变本加厉来形容威尼斯人欺负大自然，坐实自己的掠夺成果行为了。威尼斯人改进了筑坝填海技术，特别是在软土上建造房子的技术。他们先将木柱插入威尼斯下的泥土之中，然后再铺上一层又大又厚的伊斯特拉石。木桩解决了沉降问题，伊斯特拉石解决了防水问题。这种石头防水性能极好，是从亚德拉亚海的伊斯特拉运来的。然后在伊斯特拉石上砌上砖，建成一座座建筑。
此刻，我看到的就是，人类的胜利吗？把海洋踩在脚底下了吧，人成了这个区域的主宰了吧。那一座座贴着水面树起的各种建筑，古色古香，既像是告诉世人虐待海洋的悠久历史，又像是一个个有力的感叹号。人为这种胜利欢呼，并以浪漫的形式出现。
驾驶快艇的不是年轻人，却有着年轻人一般的狂傲。就如陆地上喜欢飚车的驾驶员，不，不是汽车，不是小轿车，而是摩托车。不仅快，而且见缝插针。眼前的快艇就是如此，弯曲拥挤的小水道（水是咸的，其实是海洋被人类侵吞后残剩的像是袜带似的缝），它驾驶着小艇如入无船之水道。船是威尼斯城唯一的交通工具。家家拥有小船。去公司上班，去戏院看戏，去菜场买菜，接孩子上下学，与异性在街上暗送秋波，甚至偷偷去会情人，都必须驾着或摇着小船。有几次，我们的小艇差一些就擦到别的船，我们都惊呼起来。驾驶员也随着我们惊叫，又回过头来，朝我们扮鬼脸。
那扮出来的鬼脸，是威尼斯人的狂妄。
上了码头，乘坐水上公共船的伙伴也到了。在那里胜利会师。我细细地观察了两拔人。多付钱坐了小艇进岛的，比从水上公共船进岛的，脸上多了一层油彩一样的东西，那是那个驾小艇的威尼斯人的狂妄感染的。
一路向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走去。大大小小的景点多了去了。不外乎，水，桥，楼。资料显示说，威尼斯外形像海豚。小小的城市，只有7.8平方公里，却有118个小岛，177条运河，500座桥。
我们看到的最著名一座桥叫叹息桥。叹息是人类的用词，可能别的动物，用不上这个词。叹息，又称叹气、唉声叹气，词义主要形容人失望、失落时的心情，多伴随无可奈何之意。叹是气息的外在表现，内在的却是悔恨交加的内心。
人有这个叹息，说明人还有希望。
我们一起走过很多桥。在一座上站住。不是我们自己愿意立住，是导游让我们立住。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得停下脚步，得别人叫或下令停住。这别人可能是善良之人，也可能是人类发明的法律。
我们立在一座普通的桥上，通过两堵墙砌出的狭长水道中，看见另一座不普通的桥：叹息桥。叹息桥是密封式拱桥，桥上有小窗子，可以在此由内向外观望桥外精彩的世界。桥内已经没有精彩了。因为，桥的一端是法院，一端是监狱。古时候，被判了死刑的犯人通过此桥走向刑场，无不在此感叹即将结束的人生。这座桥是一座名桥，来威尼斯的人，都会在此一游。人们没有觉得这座桥会带来晦气，反而，是一种警示。从古至今，有多少犯人在这里叹息，就代表人类的良心多少次被唤醒。法院代表的是法律，而法律的制订是以人的欲望需要限制作为依据的。
这犯人里，有“威尼斯商人”吗？这里，我当然是指莎士比亚同名剧本里的人物。《威尼斯商人》 是莎士比亚的名作之一，是一部具有讽刺性的喜剧。大约作于1596-1597年。这个剧本剧情有三条线。一条是鲍西亚选亲；一条是杰西卡与罗兰佐恋爱和私奔；还有一条是“割一磅肉”的契约纠纷。我对最后一条感兴趣，我似乎听到法庭里传出法官与原被告的声音。
鲍西娅：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
夏洛克：公平正直的法官！
鲍西娅：你必须从他的胸前割下这磅肉来；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你。
夏洛克：博学多才的法官！判得好！来，预备！
鲍西娅：且慢，还有别的活哩，这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一滴血，只是写明着“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啊！公平正直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啊，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那么我愿意接受还款；照约上的数目三倍还我，放了那基督徒。
巴萨尼奥：钱在这儿。
鲍西娅：别忙！这犹太人必须得到绝对的公道。别忙！他除了照约处罚以外，不能接受其他的赔偿。
葛莱西安诺：啊，犹太人！一个公平正直的法官，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鲍西娅：所以，你准备动手割肉吧。不准流一滴血，也不准割得超过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要是你割下的肉，比一磅略微轻一点或是重一点，即使相差只是一丝一毫，或者仅仅一根汗毛之微，就要把你抵命，你的财产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一个再世的但尼尔，一个但尼尔，犹太人！现在你可掉在我手里了，你这异教徒！
鲍西娅：那犹太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夏洛克：把我的本钱还我，放我去吧。
夏洛克就是欲望的化身，在正义的法官和法律面前，不得不败下阵去。
威尼斯，你听到法官正义的审判声音了吗？这样想的时候，我们走过了很多值得赞美的建筑和景点，到了圣马可广场，威尼斯城的核心。
哇！带翅膀的狮子像，那是威尼斯的守护神。哇！圣马可大教堂，有黄金教堂的美誉。哇！鸽子。有人笑容灿然将鸽子递在你手里或身上，让你拍照留念。迅速有人提醒，别，你拍了照，可能会让你付出不菲的拍照费。听到的人，纷纷婉拒。那些热情的持鸽人，终于讪讪的离开，收起笑容，将那些笑容转投到新来的游客身上。这笑，像是钓鱼人的饵料。
拍照。拍照。
有人称赞这个广场是威尼斯的明珠。是明珠就有贪婪的人向往。拿破仑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带着军队占领这里时，望着西斜的太阳，想把夕阳和广场拥在怀里，并赞这是全世界最美的广场。可是，太阳总是要下山的，圣马可广场不属于任何一个侵略者。
我踩在广场的地面上，没有发现海水。可是，涨潮的时候，这里就被薄薄的一层海水浸着。有水的广场就如一面十分巨大的镜子，周围所有建筑都倒影在水里。其中有咖啡馆的露天陈设，游人亮丽鲜艳的衣裳，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广场上奔跑，大群的鸽子呼地飞起，呼地下降，五光十色，上下辉映。
唯独没有灵魂。据说灵魂是不可能出现在镜子里的。
只有这水浸广场的设计，显然是人类的良知。仿佛时时刻刻在告诉人们，这里是海洋，威尼斯是鱼儿鸟儿的故乡。
这里同时也是艺术家的天堂。这里有一个电影节叫威尼斯电影节，竟然诞生于1932年，著名的戛纳电影节比它晚14年，同样著名的柏林电影节比它晚19年。这里每年的8月底到9月初的两周里举行的威尼斯电影节，是世界影坛的焦点。我们刚才乘小艇顺水道观光时看到，两岸那些著名的建筑中，到处留下作家、画家、音乐家的足迹。眼前的广场东面的圣马可教堂建筑雄伟、富丽堂皇。而那座总督宫是以前威尼斯总督的官邸，里边各厅都以油画、壁画和大理石雕刻来装饰，十分奢华。
可豪华掩饰下的威尼斯，总是逃脱不了被大自然报复的命运。苏醒了的威尼斯人，不得不想他们的未来。那一个清晨，那是在2001年的元旦，威尼斯城突然警报响起，那是在提醒这个城市的人民洪水即将到来。有专家甚至指出，也许在二十一世纪末，威尼斯就会沉入水底。2009年，威尼斯动工建设了一个新的防洪闸门建设，造价高达30亿美元。但仍有一些科学家有异议。异议工程本身就是在破坏生态环境平衡，更是认为该项工程无效，因为全球变暖海平面会升高。
这就涉及了全人类的利益。英国的莎士比亚的珍贵之处，在于这么早就以戏剧的形式，提醒人们在悲剧中获得人类新的生存道路。
莎士比亚因此风靡欧洲，并获得全世界的赞誉。包括雨果、司汤达、歌德、巴尔扎克、迪更斯莱、普希金、屠格涅夫、别林斯基等人的学习和赞美。
莎士比亚在马克思的心目中所占的位置也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其他作家可以与之相比。甚至莎士比亚对人类未来的美好理想，也与马克思不谋而合，基本一致。
恩格斯在青年时代写的《风景》一文中指出：“不管他剧本中的情节发生在什么地方——在意大利、法兰西还是那伐尔，其实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他所描写的怪僻的平民、自作聪明的教书先生、可爱然而古怪的妇女们的故乡，merry England（快乐的英国）。总之，你会看到这些情节只有在英国的天空下才能发生。”
威尼斯人有债。债总是要还的。但愿不会采取夏洛克的方式。
（2018年10月1日 南书房 阳光明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