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4日午,到达意大利佛罗伦萨。佛罗伦萨(Firenze)是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城市,托斯卡纳区首府,位于亚平宁山脉中段西麓盆地中。
之所以强调这个时间,在于我到达这个城市,与被称作文艺复兴艺坛“三杰”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在1506年聚会于佛罗伦萨,相差511年,也无法与他们一起,成为艺术史上的千古美谈。
但我的游记会与这个城市共存亡。
佛罗伦萨最为辉煌的时刻,也就是文艺复兴时期,名人集聚众多,不仅仅是以上所说的三位,还有但丁、伽利略、多纳泰罗、乔托、莫迪利阿尼、提香、薄伽丘、彼德拉克、瓦萨里、马基亚维利(《君主论》的作者)等。这些卓越的艺术家,一起创造了许多闪耀着文艺复兴时代特色光芒的文学、建筑、雕塑和绘画作品。这个城市因此成为文艺复兴的重中之重和欧洲艺术文化及思想中心。我想起东方中国的唐朝,产生了诸如李白、杜甫等众多的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但不愿想中国当代的“文革”,那个将艺术家扫地出门的残酷时期。
众多名人中,我尤为喜欢但丁。他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成为我创作长篇小说“王庄三部曲”(《龙窑》《独山》《大中》)的指导思想。
此刻,我就驻足在但丁故居门前。但丁·阿利基耶里(公元1265年-公元1321年),13世纪末意大利诗人,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之一,也是西方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恩格斯称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天刚下过小雨,湿漉漉的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有一块神奇的石板上,隐隐有但丁的头像。一代伟人,就这样匍伏在他深爱的这块土地上,甘心情愿地任世人踩踏。我不敢踩但丁的头像,立在一边,低下头,发现但丁的头像水渍上,隐隐有我的身影。
我向但丁致敬。
几十年前,我在遥远的中国,捧着《神曲》向但丁致敬。
造福世界的罗马,
向来有两个太阳,
分别照明两条路径,
尘世的路径,
和上帝的路径。
一个太阳把另一个熄灭,
宝剑和十字架都拿在一个人的手里。
但丁在700年前就呼吁政教分开。他在诗里的比喻生动地说明,政权和教权是分别照耀尘世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两个太阳,它们之间应当是独立平等、分工合作的关系,而不是从属、争斗的关系,更不可合而为一。教权入侵政权的结果,使两者互相制约、监督的职能丧失了,世界由此“遭了殃”,连教会也“跌入泥潭,玷污了自己所承担的责任”。
我在我的生活环境里,初读时觉得当时的欧洲好黑暗,直觉但丁好大胆。但丁有幸不是我的同胞。这个人如果生活在与他同时代的明朝,特别是洪武年代的文字狱,说不定被草莽出身的皇帝朱元璋斩首;这个人如果是中国“反右”时期的知识分子,下场一定十分悲惨。
此刻,我乘坐德国汉莎航空的客机,再转乘大巴,历近十个国家,不远万里,才来到但丁的家门前,踩着他的头像石板,念着《神曲》里诗句,向他致敬。
你随我来,
让人们去议论吧,
要像竖塔一般,
任凭狂风呼啸,
塔顶都永远岿然不动。
念完这几句诗,我心里痛楚难耐。我只是在“王庄三部曲”里,不谈主义,不模仿任何作家风格,让自己的灵魂在小说里自由飞翔。但除此之外,我的这种特立独行的世界观必须得掩蔽在厚厚的伪装中。我庆幸遇见有担当有见识的出版家,否则,它难以完整问世。我以为这位出版家读过但丁的《神曲》。我立在但丁的门口,向遥远的他致意。
与在德国法兰克福歌德故居的境遇一样,这里被旅行社安排为外观景点。同样,我不能归责于旅行社。旅行社是把景点当成商品。国人不需要这个商品的全部,他们因此安排了景点的外观。
在这里,我没有在法兰克福时他们购买德国菜刀的时间去故居里边参观。因为,马上要赶赴下一个景点。
但丁说,走自己的路,让人说去吧。
可是,但丁在700年前办到了,我在他的700年之后,仍然是难以办到。这种随大流,变成裹胁,这种无奈,处处可见。
诱惑我的是更一个大美的景点。
人的这个特点,是最大的弱点,让你的敌人攻无不克。
那是百花圣母大教堂,是佛罗伦萨的代表建筑。这里中殿北墙上有乌切利(Paolo Uccello)为纪念但丁诞辰200年所绘的《但丁与神曲》(1465年)。还有他所绘《乔凡尼·阿古托纪念碑》,大穹顶内部为16世纪佛罗伦萨画家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所绘巨幅天顶画《末日审判》。
有了但丁,我不安的心,安定了。
外墙令人眼睛一亮。一个平日里肃穆的处所,竟然让粉红色、绿色和奶油白三色的大理石砌成。我的心马上堕入这个色相之中。其实,当时我的内心还透着喜庆。有很多喜笑颜开的照片为证。所以,人的欲望是经不住考验的,包括我。
由于但丁的精神照耀着,百花圣母大教堂散发着独特魅力。它与罗马帝国的万神殿、文艺复兴盛期的圣彼得大教堂,并称古代欧洲的三大穹顶。1248年,教堂开始建造,一共花费了一百五十年多年,几代人共同努力完成,终于使其成为佛罗伦萨的代名词。其中,为了将穹顶创世界最大纪录,竣工期被推迟了近二十年。
除了展现女性优雅高贵气质的外墙,穹顶最为体现但丁精神。首先,它是在建筑中突破教会的精神专制的标志。天主教会把集中式平面和穹顶看作异教庙宇的形制,严加排斥。没有但丁式的勇气,工匠们不会置教会的戒律于不顾。其次,它是文艺复兴时期独创精神的标志。古罗马和拜占庭的穹顶在外观上半露半掩,而这座教堂的穹顶突破旧制,凸显于教堂。其三,标志着文艺复兴时期科学技术的普遍进步。其施工和结构的首创幅度十分大。直径43.7米,高52米的八角形穹顶。建筑师竟然不画一张草图、不搭内部脚手架,完全凭心算和精确的空间想象完成建造。
老天爷看了也嫉妒。可能与它与四郊的山峰同高,据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雷电轰击穹顶现象,但穹顶从没有被击倒,依然傲然屹立。但丁只活了51岁,他的精神在这里永存。
我们没有走进教堂。教堂里的精彩无法一一领略。只是教堂对面的洗礼堂,它的青铜大门上雕有著名的的“天堂之门 Porta del Paradiso ” , 是基贝尔蒂(Ghiberti)花费21年的杰作,那是“旧约全书”的故事情节分成的十个画面。我们冒着寒风走近被铁栅隔着的大门,那些浮雕清楚地呈现。据说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该隐杀害他的兄弟亚伯;挪亚醉酒和献祭;亚伯拉罕和以萨献祭;以扫和雅各;约瑟被卖为奴;摩西接受十戒;耶利哥的失败;菲利士人的战争;所罗门和示巴女王。
但我们显然不对这些内容感兴趣。因为我们不是天主教徒。有人说,这些浮雕中有一幅,酷似中国毛泽东的头像。这才让大家兴奋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有人惊呼。
然后来到圣十字教堂广场。我们没有久留。只是,由于这里安葬着但丁和米开朗基罗、伽利略、马基维利、罗西尼等名人。这个教堂由阿莫尔福·迪坎比奥于1294年开始设计和建造的,属于哥特式的建筑。教堂建设直到1443年初步完工启用,但整个立面是1863年才增建的,1842年立加建教堂后面的哥特式钟楼。
我对教堂合起双掌,想举起,却又想到那是佛教的礼数,就想放下,再画十字。再想,反正是礼数,合掌又如何,这样想着,就举双掌拜了一下。后来想想,仍是不对。人,就一直生活在矛盾和彷徨中。我想,我缺乏但丁身上的那种勇敢与果断。
佛罗伦萨是个皮革之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古色古香的皮革店。我们来到的是一家百年老店,上下好几层,中间是空的。站在底层,能看到楼上的人在购物。底层还有售书的地方。是书三分亲。我立在书架前,翻翻看看,像是看到亲人一般。真想买一本但丁的《神曲》回去,作为纪念。却是不懂意大利文,在这里,忽然成了文盲,心里不觉有些酸楚出来。于是,上楼去,开始是漫无目的。因为内心是一片暂时的空白。渐渐的,才想起,我不是著书立说的作家,更不是但丁,在百年老店里,我只是凡夫俗子。
柴米油盐酱醋茶。当然也少不了人情往来。才想起,到了欧洲这么远的地方,该买一些纪念品回去赠予亲友的。在塞尔维亚虽然买了一些巧克力,但数量尚少了些。于是,买了好多皮带。一想起,有这么多亲友可供我在异国他乡想起,我也是颇有人缘的。心头就一热。原来,人间温暖是不分场合不分高低上下的。
我是从佛罗伦萨市政广场认识米开朗基罗的。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年3月6日—1564年2月18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绘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诗人,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最高峰的代表,与拉斐尔和达芬奇并称为文艺复兴后三杰。他的风格影响了几乎三个世纪的艺术家。有一个小行星,代号是3001,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一殊荣,非一般人可比。
评论说米开朗基罗他一生追求艺术的完美,坚持自己的艺术思路。这一点与但丁有些相似。其实米开朗基罗受但丁的影响巨大,他是在但丁去世154年后出生的。
我没有看过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但他在描绘地狱风景时曾受到但丁《神曲》地狱篇的启发。我以为,《神曲》的思想是整幅画的灵魂。专家说整个构图在当时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形成了一个律动的圆形的以基督为中心的统一体。这样,使众多的人物和复杂的情节显得统一、和谐。
更令人钦佩的是,在教会权势不可一世的教堂氛围里,米开朗基罗在创作这幅壁画时,史无前例地把人物无论善恶都描绘成有醒目生殖器的裸体。
有人向教宗抱怨:如此的淫秽、“渎神”和不道德。
挑战权威,是为了走自己的路。
教宗也被米开朗基罗身上的勇敢暂时慑住,可米开朗基罗去世后不久,教皇就命画家伏尔泰拉给这些裸体人物添画了遮羞布条。这位画家因此得了个“穿短裤的人”的绰号。
这个广场上竖立着很多雕塑。但我们是奔着这个雕塑去的,以至于,将市政广场这个概念也忽视了。忽视的本质是看轻。所以,很多的政客要附庸风雅。附庸风雅的本质不是尊重文人,而是嫉妒文人。
别的雕塑没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更有名气。连中国的游客都奔它去,说明它在世界范围的名气。
此刻,我们就直奔《大卫》底下。有中国女游客大叫,来此应该与天下最美的臀部合影。她指的是大卫的臀部。这个近乎暧昧的说法,该有一个出处,可是我不知道它的出处。
可是,我知道《大卫》的出处。眼前这个《大卫》是个复制品,它的真身被安放在佛罗伦萨艺术学院。在中国的宁波也有一个复制品。那是2006年9月9日由佛罗伦萨市向宁波市赠送的青铜雕像。而宁波也回赠了东钱湖南宋石刻中的“文臣武将”的复制品作为回赠礼物。两个城市随后结为友好城市。
我知道米开朗基罗在创作另一幅代表作《创世纪》时,只有33岁。1508 年,他受命于教皇朱利奥二世,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绘制穹顶画,历经四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传世巨作穹顶画《创世纪》。《创世纪》的内容为《旧约全书・创始纪》。511 平方米的巨大的画幅,表现《创造亚当》、《创造夏娃》、《逐出伊甸园》等 9 个场面。343 个人物,其中有 100 多个比真人大两倍的巨人形象。米开朗基罗却籍以通过人与人及人与自然间的关系,歌颂人的创造力及人体美和精神美。
四年多的时间里,日以继夜,一个伟人躺在 18 米高的天花板下的架子上。仰视。仰视。之后,他的头和眼睛都固定在这个位置上,连阅读都是这个姿势,书和信必须放在头顶才能看得清。四年零五个月完工后,37岁的他已经劳累过度像是一个老者。
一个为了艺术甘愿以生命作代价的人。一个为走自己的路,不惧怕邪恶势力的人。
眼前的《大卫》又是世界雕塑史上独特的一座。1501年,只有26岁的米开朗基罗,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他就已经对这个动荡的时代产生了怀疑。怀疑是力量。痛苦和失望,他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理想。他把这种理想化在一块巨大的大理石上。叮叮当当,锤子敲凿,凿子凿石。火花闪闪,思想飞驰。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如此三年。这块大理石成了总高达5.5米的雕塑《大卫》。
同样是以大卫为题材的雕塑,前人一般表现大卫战胜敌人后将敌人头颅踩在脚下,而他却是表现大卫迎接战斗时的情景。我眼前这座《大卫》尽管是复制品,但我仍然从它身上感受年轻、英俊、健壮和神态上的坚定自若。他的左手上举,握住搭在肩上的“抛石带”,右手下垂,似将握拳,头部微俯,直视前方,准备马上投入战斗。
雕塑是有生命的。《大卫》的生命力在于体现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思想,具备了思想解放运动的特征。它对于人体的赞美,突破了中世纪宗教的桎梏。因为这世纪不仅仅是宗教的力量,更有人的巨大力量。
佛罗伦萨有了但丁和米开朗基罗,就有了自己选择道路的力量。
走自己的路,让人说去吧。
(2018年10月4日 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