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暮色,比初秋时总是来得早些。指针还没指向十七点,阳光已暗淡。簌簌的落叶,在风中翻飞,透过斑驳的光影,蹁跹如蝶。
披着夕照,我开车往老家的方向驶去。乡村的道路虽是水泥或柏油路面,但不够宽阔,路两边是小河和堤埂,车辆只能缓慢地行驶。不时有相对方向的车辆过来,就要小心地尽量偏向一边,让对面的车辆能够通过。对于我这样的新手来说,每一次的车辆交汇,心中难免会有些许的紧张。可是一有时间,我还是不得不驶上这条乡村路,只因这条路连接着躺在老宅的婆婆。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能持续多久?
婆婆自从查出贲门癌住院手术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连续多日仅靠输营养液和止吐药艰难维持。眼看治疗无益,从大女儿口中得知真相的婆婆坚决要求出院。在征询医生的意见后,家人决定尊重老人的选择,把她送回了老家,希望老宅的一花一草,还有屋前的那片稻香,以及久违的鸡鸣狗叫,能够帮助老人创造奇迹!
回老家已经一个星期了,婆婆的病体还是未见任何起色,身体反而愈发的虚弱,每天仅喝一点点白开水,偶尔喝两小勺粥汤,也是不能消化,全都吐掉,只能依赖切管输葡萄糖和止吐药维持生命。
村庄的左邻右舍过来探望,一些有经验的老人劝我们家人放弃治疗,让婆婆能够早些安身。可是,对于儿女来说,又怎么忍心放弃!
当初和先生交朋友时,听他说起过,婆婆比公公大三岁,自幼家人零落,因心灵手巧,被媒人介绍给了公公。虽算不上举案齐眉,却也和和睦睦。不料,公公46岁那年生病,查出癌症,因家境贫困,手术后得不到好好休养,就急急地为养家糊口而出门奔波,导致病情复发。为了减轻家人的负担,公公决绝地不肯去医院就诊,临走时吩咐家人丧事一切从简,正值壮年的公公离开人世时才49岁,抛下婆婆独自带领两儿两女生活。如今,苦尽甘来,正是安享晚年时,却不幸患上癌症。病情确诊后,医生朋友得知老人已是83岁高龄,都劝不要手术,保守治疗。可是我先生作为最小的儿子心有不甘,请教大医院的专家,说可以开刀,术后正常多活几年没问题。兄妹四人达成共识,请来专家为老人手术,希望能弥补过去对父亲的愧疚之情,好好地尽一份儿女孝心。可叹,天不如人愿,婆婆手术并不成功!
病痛的折磨让原本肤白腿长的婆婆变得弱小嶙峋、骨瘦如柴,但坚韧的性格造就了她的不屈。明知喝下去的水随后会加倍地吐出来,她还是坚持地让我们把她扶着坐起来,喝了一口水,然后吐出来,休息一会,继续喝一口水,然后继续吐……每一次喝水,如同打一场仗。扶着颤抖的婆婆,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不能自已,多么希望,我们是最后的胜利者!
这样的情况是丝毫不敢告诉女儿的。自从女儿出生后,我和先生的工作都比较忙,无暇照顾孩子,征得哥嫂和两位姐姐的同意,把老人从老家接来同住,从此三代同堂。光阴荏苒,女儿已长成亭亭少女,而奶奶却已老态龙钟。每天接女儿放学回家,总是轻松的语气告诉她奶奶身体依旧,正在与病魔抗争,希望她专心学习,备战高考,以回报奶奶的厚望。
归来的路上,夕阳不时变换着颜色,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但它带给我的惊艳却更加浓烈,一如病床中的婆婆……
(二)
夏季日照在四季中是逗留时间最长的,已是傍晚十七点多钟,太阳依旧散发着耀眼光芒。
穿过一楼老干部病区,二楼癌症病区,三楼化疗病区,终于来到了四楼的综合病区,我快步奔向病房。母亲半躺在床上,听到我的声音,皱着眉头的脸一下舒展开来。母亲视力不好,凑近,看到我一脸的汗水,心疼地招呼我坐下休息。
给母亲一个笑脸,我拿起纸巾擦汗。随后小心地打开带来的饭盒:一小碗大米粥,一个咸鸭蛋,两个菜包。母亲胃口不好,喝了一点粥汤,剩下的两个菜包被我承包了。我一边吃,一边陪母亲闲聊。
“老张带老婆回家了,听说他老婆肚子鼓得多高的,里面都坏掉了。老张哭着办了出院手续,回家准备后事。”母亲说道。
我一惊:“就是那个经常到病房串门的老张吗?”
母亲点点头。我把手中的菜包一丢,往重症病房跑去。
已经整理过的病床空无一人。掉头,我推开了医护值班室,打探消息。那个胖乎乎的年轻医生证实了此事,说病人家属要求出院的,具体原因不详,因为他不是她的床位医生。
回到病房,我和母亲替老张唏嘘了好一会。
这时隔壁病房人声喧哗,母亲告诉我,陆老爹又回来了。母亲口中的陆老爹已是87岁的高龄,陪护他的老太婆也已84岁了。
母亲刚来时因病床紧张,分到一个没有卫生间的病房,和医生强烈要求,才调换到现在的病房,这个病房另一个床位住着的就是陆老爹。陆老奶说,都这么大年龄了,没什么不方便的。过了两天,陆老爹和我们告别,说一个疗程下来了,三女儿、女婿从市区开车过来接他们去家中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接着治疗。老俩口家住农村,生了7个女儿,唯一的儿子没能成活,这才打消生男孩的念头。陆老奶笑呵呵地说:“在农村传统观念都想要生儿子,认为养儿才能防老。现在才发觉还是女儿好,她们争着要接我们回家生活。不像我们村里的老杨家生了三个儿子,儿子儿媳推来推去,不愿意养老,最后老杨和老太婆去世时身边竟没有一个儿子在床前,还是邻居第二天傍晚发现的。”
陆老爹这次提前回来,怕是病情发生了变化?母亲让我去隔壁打声招呼,表示一下关心。
隔着门缝,我看到病房里挤满了人,不方便打扰,又折回。
伺候母亲晚饭后冲澡,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原本手脚麻利的母亲,竟然力不从心了,大口地喘着气。母亲说这个时间段胸前后背都疼痛难忍,要捱到七点钟吃药后才能慢慢止住疼痛。看着日渐消瘦的母亲,我却无能为力,转过脸,不让她看到我脸上滑落的泪珠。自小苦难深重的母亲,很少和我们说她所经历的那些悲苦,总是乐呵呵地说从鬼门关走过的人福大着呢,拥有三个令她自豪和骄傲的儿女和学业有成的孙辈,已是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搀扶母亲回到床上休息,顺手拿起换洗下来的衣服,端着脸盆,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来到公共漱洗间。
炎炎夏日,气温居高不下。这个公共漱洗间没有电风扇,更别提空调了,只能借助病房空调逸出来的一丝凉气流转过来。
夜幕还没拉开,住院部的人大多已经吃过晚饭。漱洗池前,大大小小的碗杯你方洗罢,我登场。而在里角的小房间门口,脸盆挨个摆放着,好似人在依次排队。这是一幢老楼改造的综合楼,设施不齐全,导致一大半病房没有卫生间,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的家属想漱洗只能到这里。
有时好奇,这些被肿瘤侵袭的病人和家属,应该心情低落,情绪崩溃才是,可是在这里从不见有人插队,也没见发生口角,大家一团和气。有的人进来看等候的人多,马上掉头,过会再来。有的人则一边耐心等候,一边闲聊着。
自母亲住院后,我就是在这漱洗间认识老张的。老张其实不算老,五十几岁的人,因为一头花白的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多岁。因为老张比较健谈,喜欢到各个病房串门,而且乐于助人,所以整个楼层的人都认识他。因化疗掉光头发的王伯脸色有些惨白,在老婆的搀扶下,一边等候洗澡,一边和身旁病友交流病情;大嗓门的赵大妈拉着孙子在洗头,一边训斥她因顽皮影响病床上休息的妈妈;洗衣服的老赵和一旁等候的老田则说着他大哥躺在病床上还不忘即将上高中的儿子学费情况……
站在楼顶晾晒衣服,看夕阳西下,周遭霞光溢彩,透过水泥砂浆的隙缝一株小草沐着夕辉在风中摇曳。那一刻,莫名想到了“夕颜”,每株小草,都是大地生命蓬勃的色彩。它多像现在的母亲,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还依然保持一颗从容的心,和我交待她的身后事。它多像这病区的病人和家属,既然无法挽留,那就努力学着坦然接受,接受这尘世的不甘,也接受这生活的缺憾。
“我走后,不要想念。过好你们的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又见夕阳,母亲的话再一次地在我耳畔回响……
后记:婆婆和母亲是我的两个“妈妈”,她们的先后离世,让我品尝了失去至亲的痛苦。夕颜是她们离世前给我留下的刻骨记忆,谨以此文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