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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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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起老去的村庄

这是个叫泥桥的地方,它和所有南方的村庄没有太多的两样,但于我的意义,或者于一个写作者的意义,它是我心头的伤。固然,我行将老去,他也将会被岁月一点点剥蚀,直到了无痕迹。

若干年,又若干年,死去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来自那里,而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但他们还要活很久很久。没有根的追寻,也没有根的漂泊,仿如浪木,被大水冲走,被泥沙淹埋,在时光里腐烂。

泥桥老了,老了。

在他不老的时候,我还幼年。

这是我到大路铺公社,也是我大路铺读高中时的必经之地。

何谓泥桥?

不知其详。

我对大路铺镇(当然是现在才叫镇,我幼时叫大路铺区,我属邓家湾公社)所辖34个村委会的名字了如指掌——大路铺、断石桥、香花井、美井、洞尾、八百美、仙石、石下、花地湾、栗米塘、水晶深、太子井、高家湾、神岗、香山云、起家田、白浪下、邓家湾、老村、琅下、大斗、五洞、黑山口、牛角湾、虾塘、梁木桥、高岱冲、八洞、鹅塘、大屋地、联城、上门、下门、下王,所辖自然村就更多了,各有其名。我只想透过这些村名去臆测泥桥的来世今生,因为村名的由来大多取自地形地貌或取地上景物。泥桥,字面上肯定在这里的曾经造过一座泥桥,泥桥或与一个传说有关。

普天下叫泥桥的不多但也不少,江南一代均有。先民造桥,没有钢筋水泥,几乎都是就地取材,或竹或木或石头,泥桥有河溪三条,其中两条在村头交汇流入西河,再一条经村尾亦流入西河。因三条河溪的河面都不宽,水流也不湍急,固取竹夯土做桥是有可能的。

邻有断石桥村,断石桥一名可佐证泥桥的来历。乡人蔡文波有一文《泥桥不断断石桥》,以为能从他的文章里找到出处,但还是未能了我的心愿。从他讲述的断石桥的来龙去脉,固然让我想到泥桥。

我没有见到泥桥的影子,只有村头村尾两座石拱桥,石桥建于何时,未访问,我猜测年代早就过了百年,甚至千年,因为大路铺是潇贺古道的必由之路。

潇贺古道是架起湘桂之间的桥梁,亦称“楚粤通衢”,它连潇水达广西贺州,沿永州、道县、江华、富川,穿越都庞岭和白芒岭(今白芒营一带)过贺州县(今八步区)南下,至于到广西、广东出海。其雏形秦“古道”最初建成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冬。秦始皇赢政为了便于对岭南三郡的辖制和管理,便在岭南古道的基地上,扩修了一条自秦国都咸阳到广州的水陆相连的秦代“新道”——潇贺古道,并与其海上丝绸之路相接。

这条古道也是“中华统一之路”,时年秦皇朝派猛将尉屠睢帅师五十万大军兵分五路南征西瓯岭南,其中一军(中军)从古九疑之塞即今萌渚岭(亦称临贺岭、姑婆山)挥戈南下。古道经过江华沱江就路分两岔了:一条是从县城沱江、桥市乡、大路铺镇惠风亭,左走勾挂岭、猫仔冲、大圩到广西的贺州桂岭、八步;另一条是从大路铺镇惠风亭,右走石榴湾、白芒营镇、大石桥乡、涛圩镇、河路口镇、到贺州八步。

从现遗存凉亭可以完整地勾勒出从沱江到广西八步必经大路铺泥桥的路线图。从沱江何家村同乐亭,经花地湾村乐仙亭再到大路铺蔡家村便宜亭,过大路铺,就到了泥桥,再走不远经我村的古渡口过河到石榴湾新村、太子井、白芒营,从白芒营东走到广东连州,西走到广西的贺州。大秦兵马都曾经从泥桥过,可见泥桥的历史悠远。

我读高中时候,每天来回四趟,都要从泥桥街上过。出村,沿西河岸往下,就有一片高大挺拔的松树,少则几十年、上百年,往往走累了,会在路边的大松树下歇下脚。再走经过一片沙地就是古渡口了。古渡口长年架有浮桥,只有涨大水时候才收了船,人们绕道走,要越过一些山险路。古渡口建有专门守桥人的住房,我见过守桥人也是最后的一位守桥人“五伯伯”,随着他的离世,浮桥也结束了它几千年的历史使命。再往西翻过浮桥坳子,坳子上是一片茶树园,加上几堆荒冢,若天色过晚,心里总是生出害怕。过一片田垌,再过一座小石桥就到了泥桥。

记得村前茂林修竹,过桥后就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每年都结满丰硕的皂角,皂角呈剑鞘状,很讨我们这些男孩子喜欢。往往拣些掉落地上的皂角,以为剑鞘,追追杀杀,一路狂奔,不一会就回到了家。也有拣来洗衣服用,那年代买肥皂需要票,即便有票也买不起,农村人洗衣服都是用榨油后的茶籽枯,也叫茶饼,或就用皂角。进泥桥有一道门楼,然后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两边是铺面。打从我知道泥桥,就没有见过商贾云集的情景,可能是被大路铺早已取代。区政府所在地的大路铺,也有长一公里的老街,有东西两道门楼,和泥桥形制一样,只是长短的差距。大路铺显然是一个区中心——供销社、医院、学校、邮局、粮所、食品站、烟叶站等等,而泥桥只是泥桥,偶有一两家小卖部,也是怯怯地半掩着门。

泥桥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事是我有一天上学路过泥桥被狗咬了一口,咬出两个血印,我依然要含着泪去到学校,上我的课。农村人被狗咬是常事,没有什么狂犬疫苗,也认不得什么叫狂犬疫苗,被狗咬了各自认命;第二件事情是有一年,我的父亲酒醉,踉跄一脚,摔进了石桥下的河里。父亲没有九条命,但他是从抗美援朝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人,命还是算硬的。没有想到大晚上,还会有和他一样走夜路的人,是那个人搭一把手将父亲拉上了岸,这时候父亲的酒也被吓醒了一半,待了一会继续踉跄,正好母亲寻来。母亲见自己一身湿漉漉的男人,骂也不是,还得搀扶着,继续回家的路。那以后,我不管是每天上学或有事经过,我都不敢看一眼河下,那静无波澜,清澈碧透的河水会让我感到莫名地恐惧。

其实,泥桥并没有给我太多的记忆,反而是它对面的河洲子,让人萦怀了几十年。

河洲子让我充满了无穷的想象。

小时候,大人们常讲,再大的洪水,洲子是不会被淹的,因为,这洲子下面有两只神鸭背负,就像水涨船高。是的,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洲子被淹的情景。西河春涨,总是见河水以排山之势从上游的石榴湾、社堆奔泻而来,一遇到洲子,就水分两路,一路朝东、一路朝西,蔫瘪瘪地溜走了,再在一个叫洞尾的地方汇合,西向狂奔沱江。

的确是,洲子把西河分成了东西两道河床,东河床稍窄,最窄处仅有二十米,被乡人筑坝提水,为农业灌溉用。西河水流平缓,有船为渡,方便进出洲子的人家,或载街上的人去那边生产劳动。

今次回乡,有大路铺镇镇长何祖雄陪同,借渡船登上洲子,第一次目睹洲子的芳容。

洲子不大,但也有近百亩宽长,种满了蔬菜。四周都是柳树高木,藤蔓铺天盖地,把整个洲子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靠东岸有一大屋,除了正屋,大多房屋已经坍塌。从规模和屋檐窗几的考究看得出这户人家的殷实程度。更不难想象,交通不达的这洲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大河为天险,岛主人岂止是世外神仙。

泥桥本来就出过达官显贵、大户人家,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透过泥桥房顶的飞檐斗拱和门窗的精雕细琢,可见一斑。

何祖雄说,要是有人看上这洲子就好了。

我答道:我早就看上了,只可惜人穷志短。不过,我相信会有慧眼识珠之人。

真要是轮到我,我一定把这洲子打造成全国独一无二的“中国作家岛”“中国诗人岛”,建全国最有向心力的创作公寓。春来,一岛桃花,不撩你你也会诗兴大发。即便是小说家们来这洲子上住上一年半载,也绝对不敢负了这挑花。

再放眼看,从上游的邓家湾、石榴湾、大路铺,再到豹虎、花地湾......数十里西河水路,若有人相中,定能打造漓江第二的“潇水画廊”风景线。看邓家湾随处神泉,四季喷涌,汩汩千年;不休不涸,赏石榴湾的“中国版图石”,其惟妙惟肖,神形兼备;去鲤鱼山登高烧香拜庙,祈佑平安;到大路铺荡舟嬉水,悠闲赶集;还可饮虾塘的不老泉,尝廊下的六月香雪梨,观豹虎的明清建筑群.....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 城郭恰临潇水上,山川犹是柳侯余。 驿亭幽绝堪垂钓,岩石虚明可读书。 欲买愚溪三亩地,手拈茅栋竟移居。如果欧阳修再世,定然还会写一首同样的诗歌,更愿意“欲买洲子百亩地”。

当我回过神来,早已黄昏,匆匆借船返回泥桥。

伫立凝神,却不见半缕炊烟,只见一两只家狗,悠然地走在街上,对我这些陌生人,也懒得狂吠,我猜这狗恐有狗的想法。泥桥的衰微,连狗也感觉到了,在没有了泥桥的时候,狗也会怀疑“狗生”。

我就这样离开,没有挥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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