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弃车钻进公路下边的丛林,徒步向另一个山谷进发时,一种淡淡的哀伤便开始在我心里蔓延开来,因为今天的旅行非同寻常。此时,我们正在朝着一座已经消逝了很久的城池——那个出现在2200多年前的秦藏县城走去。
一个事物的诞生会让世界萌生出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欢喜,它的消忘,却与一种只属于它的悲壮或者是哀伤有关。一座城池,必定是某种文明繁荣和发展的产物,可它的消失,却与它最初的繁华无关。
(一)
行走在午后的松林里,不需要抬头,我知道我的头顶上是翠绿的松树枝,松枝上面便是澄澈的蓝色天空。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秋日的下午,射到松林里的阳光在经过松树枝叶的过滤之后变得斑驳而细碎。脚下是一条3尺多宽的土路,它很轻易地就让我联想到与我们要去寻找的那座城池有关的事物来,这条路上是不是曾经有过那种人来车往的繁华?
似乎有马的嘶鸣和人的喧哗在耳边响起,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错觉,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条松林底下的三尺道是2000多年前就已经存在的了,也许真正属于那座城池的大道此时正被灌木和蔓藤掩埋在我们旁边不远的某处丛林中。
松林的尽头是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开阔地,上面很规则地分布着大小形状几乎一样的坑。很明显,这是林业工人们备下的树塘,不久以后这里将会成为一片盈满生机的小树林,它的出现把我从一种古老的错觉中唤醒过来。
在开阔地的另一端,先前的路又开始继续朝着树林深处延伸,因为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我们将要到达的山峰,我们都忽略了一路上的风景。沿着这条在山林中算是宽敞的道路走了很久,我们要去的那座山峰依然像灯塔一样耸立在我们右前方的山箐那边,丝毫没有让我们靠近的意思。我感觉背包下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可我们还在绕着山箐走,一直没有找到通往对面那座山的路。我心里生出一丝失望,便把目光从那个充满诱惑的山顶移开。
一回头,才发现我们都忽略了左上方那壮观的美景——一道长达几百米的绝壁从我们左边的丛林之上一直延伸到山顶,它的表面呈青灰色,光滑得似一面已精心打磨过无数次的墙。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在它的中部有一条水平的裂缝,它几乎贯穿了整道光滑的崖壁,把那面灰白色的巨大的“墙”分割成上下两段。裂缝两边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或大或小的洞,它们和那条裂缝一起让我联想到河岸之类的事物,我不知道同行的其他人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同感。
脚下的砂土让我生出了一种假想,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此时所站的地方会不会是一片广阔的水域 ,而那条裂缝所在的位置,正是水面所及的地方,那些大大小小的洞也许是渔人们掘出来栖息的洞穴。当然,这只是属于我个人的一种猜想或者说是想象 。那条裂缝处在一个需要我把头仰起来才能看见的位置,我无法确切地弄清它和那些串在它上面的洞穴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如果要考证我的假想,我是无能为力的,大概只有地质学和历史学的专业人事才能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而且,考证我的这种假想也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要去探访一个古县城的遗址。
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可以让人浮想连翩的山谷,山谷被我们脚下那条阻挡我们到达对面山坡的山箐分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箐的那边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箐的这边却是一个以石头为主角的世界。几块巨石从那面巨大的石壁尽头隆起,像一座城堡,又似一个衣冠整齐的古代俊男,正侧脸对着山箐那边的山顶,似乎在正为那迷一般消失的繁华陷入了沉思。
(二)
迎面碰上了在前面带路的向导,他说估计是路走错了,然后就带着我们顺着来路往回走。
行不多远,我们从路的下方拐进了一条通往密林深处的小道,朝那个掩埋着太多迷惑的山坡走去。说实话,在这样茂密的森林里穿行实在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确切地说,我们是在“钻行”。因为林太密,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从树技的缝隙间强行挤过。为避免脸被划伤,我只好弯臂把双手举到头的前方抵挡那些迎面扫来的树枝。树下散乱地长着些蕨树,在我面前肆无忌惮舒展着它们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枝叶,这种在我们这个星球上长盛不衰的植物,让我产生了一种正穿过时光隧道走向一个古老世纪的错觉。
树林的尽头是一片铺满了细碎的红砂石的山坡。当我们钻出树林的时候,太阳已开始一点点朝着西边的山梁靠近,我的侧影被长长地印在脚下铺着红色砂石的土地上。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整面山坡呈现出一种让人感觉悲壮的红色。山坡并不平整,它的表面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砂丘。当我越过砂丘向山顶走去的时候,我感觉我不是在走向一个古县城的遗址,而是正朝着古印加帝国那座被后人称作马丘比丘的伟大城池走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联系或许真的有点荒唐。那个存在于2000多年前的秦藏县与地球另一端在数百年前像迷一般消失的曾拥有过伟大文明的印加帝国相比,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而我却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了。或许是因为它们都同样是坐落在海拔2000多米的崇山峻岭间,也或许是它们都同样是在经历了属于自己的繁华之后又同样被生长了几个世纪的树木、蔓藤和苔藓所掩埋了的缘故吧。总之,对于它们的消失,我心里都生出了同样一种莫名的哀伤。
据说,地球上之所以有一座马丘比丘城的存在,是印加人为躲避入侵的西班牙人的坚船利炮而抛弃了自己曾经苦心经营的帝国而在蛮荒的山地中再建起来的王国。可在2200多年前,我们的先人为什么要放弃近旁宽敞肥沃的禄丰坝子或是碧城坝子,而把一个县城的地址选在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山顶上呢?
关于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秦藏县,我除了在《禄丰县志》中找到两段这样的文字记载:“(禄丰)战国时属滇国地。西汉武帝元封二处(公元前109年)设益州郡,罗次及禄丰一部分属益州郡秦藏县地。”“寨子山汉为秦藏县城址。”除此之外,别的我一无所知。我更无法知道先人们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高高的山顶之上辛辛苦苦建起一座城,然后又弃它而去。
越是往上走,压在心头的“为什么”便越积越多,远处传来的蝉鸣也变得愈加凄怆。当再次发现又走错了路的时候,我几乎跌坐在脚下红色的砂土上。
我们顺着山坡横向走向另一个山坡,然后现继续往上攀。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完全失去了前行的勇气。看着李副带着司机小叶一步步走向真正的寨子山顶,我决定放弃我最后的目的地。留一点最后的遗憾吧,就像画里的留白,为自己留一点最后的想象空间。我不愿让那种繁华消失过后的苍凉在我的脑海中成为一种定格。我挣扎着试图从那种古老的哀伤中回到现实里来。
(三)
转过身把那个古县城的遗址置于自己的身后,让时间的荒草和蔓藤继续掩埋那种属于它诞生时的欣喜和消亡时的哀伤吧,我没有理由再去揭开它已被岁月层层包裹的痛。我对自己说。
正午时炽烈的太阳已变成了一个橘红色的球体,懒懒地挂在我对面的山梁上。对面的一个小村庄努力地将它灰白的瓦顶从绿树丛中探出来窥视着我们,我不知道我们是从它面前走过的第几拨访客。
举目环顾远处渐渐隐没在蓝色雾霭中的山峰,就有了一种站在众山之上的感觉。山顶上的视野定会更开阔吧?我突然想。但这个念头随即就消失了。东南方向一片白色的水域吸引了我的视线,虽然我初见它时只看见了它的一角,但从我自己估算的距离来看,它应该是一片很宽阔的水域。我很努力地在存于脑海中的地图上将这片水域对号入座。那就是东河水库吗?就是滋养出一个“鱼米之乡”的东河水库吗?我曾从老者口里听过无数次的东河水库,就这样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遥远而朦胧的影子。在这样一个高坡上俯瞰远处那些依稀可见的肥沃土地,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一个词——王者之势。我不知道2000多年前站在我所在的山坡上收入眼底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也不知道一个胸怀抱负的人站在我身后更高的山顶的某个建筑物之上俯瞰着脚下草丰水美的领地时,那胸腔里发出的,会是一种怎样的自豪。
在夕阳的影子里,眼前的小村庄变得诗意朦胧起来。我看着它在风中时隐时现的房屋陷入了沉思。从我所站的山坡望去,它更像是一条在绿色的海洋里自由地漂游的小船。
身后传来了向导李应聪和驾驶员小叶的说话声,他们从山顶返回来了。我问小叶在山顶看到了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他听懂了我在问什么,他所说的“什么样也没有”指的是城墙的痕迹之类的东西。这是我料想中的结果。
“那个村叫祭龙村。”向导指着对面的小村庄告诉我。祭龙村,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它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它的存在是不是与高处那座消逝了的城池有着必然的联系?不过这已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包括我今天到此地的目的和结果,它们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我收获的是一个过程、一种心境。
我感觉心里已经轻松了许多,同伴们也在努力地说笑着,像是要奋力甩掉一种压抑已久的郁闷,同伴的一声吆喝赢得了对面山坡上放牛娃的好几声应和。钻过来时的树林回到大路上,我们又回了自己的世界,历史厚重的影子已被留在了身后树林那边那个铺着红砂石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