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尚未开发,一切都没有定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给了我们足够的想象空间。
站在一块可以俯瞰嘎力湖的石头上看着绵延不绝的绿自脚下蜿蜒而去一直延伸到天边,任散乱的思绪在风中飘飞。左边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嘎力湖,右边是望不尽的绿树藤蔓。向导指着前方相距不过5米的一块孤单的圆顶巨石突然冒出一句:望夫石!
猝不及防地,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就被眼前这块坚硬无比的石头触动了,一种淡淡的伤感便围拢过来。就在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被称作普太太的传奇女人,她是否也曾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早晨,独自一人穿过潮湿的森林和淡淡的晨雾来到这个向阳的山坡上,爬上这突兀的巨石,面朝故乡,向着天空诉说自己孤单的心事……
(一)
秋天的阳光下,满眼葱茏的五台山荡漾着静谧与安祥,有风从耳畔轻轻掠过,轻柔得让人不忍心去提及那些晃动着刀光剑影的日子。可是,既然是站在五台山上,我们已无法回避那段“匪患猖獗”的历史的。
其实,禄丰自古就不是一块安宁之地。
1253年,忽必烈取大理,屯师甸白(今禄丰县城)。
1644年,元谋土司吾必奎率众反明,攻陷禄丰城。
1860年,彝回义军攻陷禄丰城,歼灭清军张同登部及知事贾炳南防兵千余人。
……
曾经,五台山以极为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远远近近避祸而来的人们。
据说,现在居住在中村阿勒一带的居民,就是在明沐英屯田时逃进山里的彝族、苗族和傈僳族。到了民国初年,因为山高、因为林密,更因为地势险峻,地处几县交界地带的五台山一度成了各路土匪的避风港和老巢。或许是当时的官府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外禄丰、广通、盐兴、元谋、武定5县交界地带的五台山竟成了一个“五不管”的地方,各路土匪也就乐得自由自在地在五台山地区神出鬼没,虽然一度祸害一方民众,却也很少有官府问津。
“贼有三千三,扎在五台山,抢人要抢大富主,与你穷人无相干。”
民谣虽是这么唱的,但蛮横的土匪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也就不再分什么贫与富了。据说,在那些个土匪横行的日子里,五台山附近的村庄为防匪患,各村靠近村子边沿的民居都是一律后墙向外,且挨家相连,不留一点可以进出的空间。没有民居的地方,就筑起高高的寨墙。晚上还有由身强体壮的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自卫队”到村中巡逻。不是万不得已,村民在天黑后一般是不敢外出的。得知土匪下山的消息时,村民就迅速跑回村子紧闭寨门,以期躲过一劫。
尽管如此,土匪们三天两头的劫掠还是让十里八乡的百姓元气大伤——
“民国5年(1916年),匪首杨天福率众匪扰乱乡村,民众不安。
民国15年(1926年)正月初九,卢天锡率近500匪众驻中村一带,烧毁科甲、大小北厂、秦家营、河西铺及南门外民房、商铺近百间,抢劫谷米数十石。
民国16年(1927年)10月,李济川匪部溃退罗次火烧营、四十亩、河尾、沙龙、可里、沙朗一带村寨,挨户抢劫,民众深受其害。十室九空,多年元气未复。”
县志里记载的只是一些大规模的抢掠,还有小股土匪隔三差五的零敲碎打就不计其数了。如今尚存的许多当年居住在五台山及附近村庄的老人在提及当时的土匪时,仍心有余悸。
在我去了解有关于当时匪患的事时,一位70多岁的老人向我讲述了一个烙在他记忆深处的悲剧故事。
在老人还很小的时候,他的大姑就从金山坝子嫁到了五台山里那个叫寨脚的村庄。由于寨脚倚山而居,便经常有土匪光顾。有一天傍晚,他大姑正背着她4岁的女儿在村外的菜园里干活,听见有人叫“土匪来了!”便扔下农具和周围的人一起拼命朝寨门跑去,由于背上背着小孩,她落在了最后。就在离寨门几步远的一个拐角处,母女俩被一个长得牛高马大的土匪拦住了。土匪见她手腕上戴了玉镯子,伸手拽了两下没脱下来就挥刀想砍断她的手取那镯子。情急之下,她使劲把手腕摔向身旁屋脚的石头,镯子断成了几截,那土匪见镯子碎了,狠狠地把她推到一边转向别处去寻找新的目标去了。毁了一支玉镯,总算保住了性命。可是背上那本来聪明乖巧的小姑娘,只在土匪挥刀的瞬间凄厉地尖叫了一声,便从此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从老人哽咽的话语里,我听出了当时老百姓对那些横蛮无理的土匪的那种同仇敌忾的痛恨。
然而,在五台山众多的土匪中,人们对那个被称作普太太的传奇女子的评说却是褒贬不一的。
(二)
据禄丰县志载,普太太本是寻甸匪首普小红之妻。民国12年即1923年,普小红被云南督军诱杀于昆明南教场之后,其妻普太太便率其部下沿茶马古道来到五台山,四方股匪纷纷依附于其下,聚匪4000余人。
一个弱女子,竟可以让众多七尺男儿心甘情愿地皈于其门下,这很是让人费解,也为这个女人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个中原因,也许连当时投奔她的众匪也说不清楚,何况如今已是时过境迁,更是无从考究了。至于她最初的身世,也成了一个陈年的迷。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女人是水做的,所谓的坚强不过是自我安慰或是别人给的一种安慰罢了。其实,再跋扈的女人,在骨子里都只想做一只依人的小鸟。只是,有些小鸟注定找不到依靠,就只有让风雨把自己砺练成一只孤独的老鹰,内心的孤单和无助,只有天知道、云知道,还有自己知道。
在成为普小红的妻之前,普太太只是一个名叫兰香的柔弱女子。若是时光回溯,兰香嫁的不是普小红而是别的男人,她这一生就不是这么写了,她会和其他许许多多的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然后安静地老去。只可惜,人生没有太多的“如果”,她遇见了普小红——一个土匪,并且嫁给了他,于是,她的一生已别无选择。
她的强悍,也许是从成为匪首夫人的那一天开始的,也许是从夫死教场的那一刻开始的,也或许,她本就没有强悍过,因为,女人征服世界往往是借助一种温柔或者说是一种母性。
据说,普太太进驻五台山是揣着替夫报仇的誓言而来的。在那个时代,丈夫就是女人的整个世界,丈夫死了,天地崩陷了,世界也就变得了无,可兰香却让人费解的支撑起了自己的世界。我一直以为,再强悍的女人其心里都有着一块柔软的地方,普太太也许正是用这种女性所特有的柔软来征服世界的,也许这也才是4000多土匪心甘情愿地依她调遣的最根本的原因。普小红的死使兰香以一种仇恨的目光看这个世界,可一个女人骨子里天生的善良是任何的仇和恨都模糊不了的。
禄丰县志上有这样一段记载:
一次,普太太带领匪众500余人进驻舍资街,其余3000多匪众驻扎附近村庄,抓毙原广通县参议员李保兴,继进攻元永井、阿井、罗川等地抢劫财物。广通县长朱泓派人于罗川与之议的,设立临时招待局,筹款1600银元,以樊民惠、韦先民等负责与之斡旋,历时4月,筹办粮食、副食品送去,以冀保乡宁人。另一股陈占洲、朱柏林匪部仍一意孤行,继续拉“毛子”(人质)索取钱财。普乃以结拜为名,宴请陈、朱于观音街关圣宫杀之,余部除逃散者外,悉归普直属。普放尽陈、朱抓的“毛子”,回师舍资……
透过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一个集狡猾、狠毒、专横于一身的女人仁慈的一面。是的,这个孤单的女人把一个匪首的骄横和一个女人骨子里的善良演绎得淋漓尽致——也许是那些被俘的“毛子”让她想起了与她有关的某个穷苦的人,也许是她觉得心里所有的仇和恨都与无辜的平民无关。总之,她确确实实动了隐恻之心,把那些无辜的“毛子”放了。尽管,此后她也做过不少祸及百姓的事。
女人天生是善良的。只是,女人一旦把复仇当成一种事业,她就会变得凶残起来。失去丈夫的普太太或许是把所有的痛和恨全都归罪于官府了,不管怎么说,他丈夫最终是丧命于官府的刀下,她对官府的人极为凶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抓毙了原广通县参议李保兴之后,普太太又率匪众杀回舍资去追捕广通县议长尹文海,未获,遂抓住其子并于撤离时杀于山上。接着,又率匪袭击了黑苴徐团总家,抢掠了钱财又放火烧了房屋不说,还掳走徐团总的儿子徐崇宽,勒索了徐家大量钱财后才放其归家。
(三)
民国16年(即1927年),普太太率众匪众东进昆明。
一个寡妇,敢率人进攻省城,需要怎样的一种勇气?
只是,当我们再次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打量普太太的勇气时,你会发现,她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是漫无目的的,她的坚强和勇敢自始至终被禁锢在她自己那个狭小而冷酷的世界里。在她没有来得及意识到把她的丈夫和她逼上梁山的并不只是某几个人而是一种社会环境的时候,她的人生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一步步走向了终点。
在攻占安宁草铺大哨村时,普太太手下的匪团长陈庚庭被打死,归于其下的段小二部也在中村五台山被歼,普太太则因其部下告密被禽。尘埃落定,这样的结果,其实从她嫁给普小红那天起就已注定。一个女子,在成为被毙匪首的寡妻之后,世俗已不可能再接纳她重新融入凡人的生活。于是,她就只能别无选择地继续沿着那条黑色通道走向人生的尽头。
民国17年(即1928)年,普太太被枪决于昆明。据说,行刑的那天,昆明市万人空巷,在通往刑场的大路两旁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老百姓,只为一睹“双枪女匪头”的模样。载着普太太的囚车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中渐行渐远,当年的兰香在走过了太多的风雨沧桑之后,如一叶秋日的梧桐,无声地从我们的世界里飘落了……
起风了。我仿佛看见普太太站在巨石上萧瑟的背影,仿佛看见她被风掀起的斗篷下面瑟瑟发抖的柔弱身躯。
在近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重新去解读这样一个女子,或许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其实我最终也没有读懂她。一个女人,以那样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我想,这应该不全是她的错。于她,除了悲悯,还有许多东西哽塞在我胸腔里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四)
没有读懂普太太这样一个女人的人不只是我一个,也便才有了接踵而至的人爬上山来,因为历史已经不容更改,普太太与这座山的杯葛已是铁板上钉钉子。多数人追寻着普太太的足迹而来,不能断然地肯定这些人没有爱憎。一个女匪首尤其据说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匪首,生身秘密和那失血的美丽对于人们的某种诱惑。
来的人总在寻找当年普太太的府寨在何处?这府寨里又是怎样的富丽堂皇?普太太是否享受着一呼百应的威仪和尊严?又是否存在“压寨”的某个或者几个有染的男人?
问题就出在什么都没有结论,同时也好在没有任何结论。
普太太的神秘更切合了五台山的神秘。
神秘是一种无形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