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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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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嶷风月家家好

一生中,你会有很多的老师,从启蒙到大学再到工作后的延伸学习,但有一点点印象者不过八九,还能记取的不过四五,真正留驻在你记忆深处的不过一二。

管锄非老师就是那一二。

我1982年冬到九疑山学院文史系报到,山庙里的学校看不到半点大学的影子,整个学校的办公地点和老师、学生的宿舍就在两层飘摇的午门楼上。

报到后,我被安排到了九疑大队的礼堂楼上,和前后一天到的几个广西同学分在用边皮板隔开的一个小间里,每人一尺半宽,不得井水犯了河水。说穿了,就只有一个可打张地铺供睡觉的地方。

学生大概五六百的样子,但老师寥寥可数,文史系就只有王文达、蒋太义、李续魁等五六个老师,这些都是中学退休来的。

学生当然渴望有更多的老师来,但当时还是“苍梧之野”的九疑,还是人迹罕至的边远山乡,一个没有校舍,也不给老师发工资的大学能有多少老师愿来,即使愿来,听说公路不通就犯愁了。

管锄非却来了,来教我们的古诗词。

那是1983年的暮春,听说有老师从山外来,同学们都会自觉地在楼道口列队迎接,我好奇的不是老师要来,而是他的名字:管锄非。

有同学为他十里之外的麦地担来行李,只一挑,除了简单的洗漱工具就是书。

同学笑着,他也笑着,儒雅、慈祥。

同学喊他一声“老师”,他笑得像裂开的柿花,也一样嗫嗫开口,却谁也没有听懂他的祁东口音。

留给同学的印象不仅是他的名字,还有他的形象。70高龄的他虽清瘦却矍铄,走路虎虎生风,尤其蓄着半尺长的美须,自显仙风道骨。

他上课侃侃而谈,但真正能听懂的只在少数,他的祁东口音浓重,但学生们没有一个愿意离开,尽管吃力。

我从他口授才有了古诗词入门。

平平仄仄,咿咿呀呀,他从《诗经》、《魏晋南北朝诗选》讲到《唐诗三百首》再讲到宋词元曲,也讲到他自己。

他本是诗人,出口成诗。

记得有一次,八一、二级文史系的同学都挤在不足50平方的教室里,还是讲他的诗词课,卢忠强同学学作了一首七绝诗,他就在那堂课上回了同学一首,题目叫《答卢忠强同学·术学要有专攻》:

古人万卷在胸中,搦管挥毫气若虹;

尔辈学行犹彳亍,前程奋发更英雄。

九疑风月家家好,三楚才华处处同;

但愿满园桃李树,蓓蕾硕果岁尤丰。

我们都知道,那是给更多学子的,也是给我的鞭策。

他生活简朴,夏着背心,冬穿棉袄,手端大碗,嘴啃红薯,更像个当地的老农。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每每被感动,激情不减,诗兴勃发。

1983年12月29日,大雪突来,九疑一夜间银妆素裹,山峦皑皑。他激动像个孩子,跑到门前的雪地里,抚雪凝思,久久不去。

回到宿舍,他便挥笔写下了《咏雪》三首。

我如今记得:

其一,是花是雪未分明,乱舞瑶空数不清;

莫非维摩讲经后,散花天女有余情。

其二,眼前一片白茫茫,昨夜梨园风若狂;

未见黄鹂先有恨,落花满地不闻香。

其三,邓尉罗浮各一天,何曾归梦到南边;

应怜北国胭脂冷,飞渡潇湘太俨然。

他在校三年,直到老院长乐天宇逝世后的第二年,不知何故他也离开了学校。也许是他教过的学生都毕业离校了,也许是一校两址多有不便:一在九疑山,一在宁远的鱼古弄。

料定他走得并不轻松,九疑山水,想必念之在兹,才在走时恋恋而作《七绝·题娥皇女英峰》(二首):

其一,皇英犹曳旧时裳,雾鬓风鬟罢晓妆。

云里鹧鸪啼不住,漫天烟雨着行藏。

其二,舜帝英灵尚在斯,皇英犹惜别离时。

斑斑泪竹今何有?万朵去霞是旧衣。

还作《七绝·九嶷感兴》(四首):

其一,我来九嶷春暮时,红稀绿暗草萎萎。

黄鹂宛转歌声歇,又听林间叫子规。

其二,欹斜偃卧自成峰,倔强难驯不世逢。

雨露冰霜颜色好,精神风貌似柔翁。

其三,山上古枞老龙蟠,参天黛色出岩峦。

景行几落柔翁帽,幸有诸生为正冠。

其四,卧听流泉坐看峰,群峰朵朵玉芙蓉。

亭亭婀娜碧空里,天上人间一老翁。

娥皇、女英,斑竹、石枞;黄鹂、子规,烟雨、流泉;奇峰、峻岭。一景一物都是学生们司空见惯了的,却在他的眼里满目含情,就像沧浪峥嵘的他,傲骨柔情的他,与世不争的他。

我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

毕业那些年苦于奔波劳形,有心无钱,回家的路费都是七拼八凑,到工作稳定也有了路费回学院看看时,他却在云游多年后于1995年3月13日驾鹤西去。

又过了10年,泛读永州,想起老师,还是有他。

惭愧不知,老师他,是继齐白石之后又一位湖南籍顶尖级大画家。

于是找来有关他的资料,让我更加讶异。

我只知道他自号柔侠老人,湖南祁东人,会写诗。

资料上却这样写道:1911年9月16日,管锄非出生在湖南省衡阳市祁阳县官家咀镇源头冲敦睦堂。1914年始习绘画,在秀才祖父管步升的指点下,背诗词、习唐楷。6岁入私塾。12岁进祁阳第一小学。15岁求学衡阳市船山中学,得画家、书画收藏家黄江口先生指点,主学冬心、巢林家,亦习曾熙。江口先生赞叹:“管生乃明月前身,梅花后世也。”破例将自己秘藏的历代字画拿出给管锄非临摹。后入长沙华中美专、上海美专、上海新华艺校求学,受教于黄宾虹、潘天寿、徐悲鸿等。黄宾虹视其,还有李可染为高足,常请管锄非代己执教鞭,曾言:“管锄非不鸣则已,一鸣必成大家。”抗日期间,管锄非进黄埔军校独山分校任少校美术教官。因不满官场腐败,1942年起回乡隐居作画。1957年被划为右派。长年独居破庙秉灯苦读,吟诗千首,写书画稿万件。忽被艺界发现,80岁始出山,先后在长沙、深圳、北京、上海等地举办画展,名扬中外。

我读传记《画家管锄非》,甚为感动,老师原是来坎坷一生,却古道柔肠,侠肝义胆,不舍不弃,嗜诗画如命,终其一生。

黄浦军校任教可是个美差事,却老师不满旧军阀堕落奢靡,愤愤离职回到乡里,还作《铜鼓井歌》一诗戏弄:

少将上将聚如雨,帷幄谋臣多似云。

饱衣足食何所事,花酒麻雀且偷生。

回乡后,累有人请仕,老师都拱手相辞,不愿出山。

便云:

管宁割席不为官,邂世孤怀守岁寒。

白帽布裙常自足,梅花清瘦寸心丹。

此后,他立身安命于湘南的穷乡,依旧吟诗习书作画,教书育人。

为了逃避政治运动,1951年他还举家到过我的老家江华县,在一所初级中学担任语文和美术教员,且一呆五年,以个人数十元收入赡养着一个五口之家。

但他没有想到,1956年,两幅漫画却惹来一顶右派帽。

这对于他一家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不仅自己挨打挨斗,大女管志嘉嫁往祁阳县,与一位出生身贫苦的男子结了婚,因惦牵父亲命运,常精神恍惚,后来患上精神病;次女管志坚远走青海省,谋得一份小学教书的职业,最终留在了青海。最小的女儿管志玉,母亲舍不得她远去,便将她送给源头冲一户成份好的人家作养女,但长大后听父亲的话逃往了广西。

接下来,自己苦心收藏的大家名画被付之一炬,那把火几乎把他的心都快烧死了,以至于暮年,他仍时时痛心当年烈烈大火焚书毁画的那一幕,并书悼梅诗寄怀:

馆里梅花矜绝艳,月下花前看不厌。

麂眼篱边飞羽觞,沉醉东风乐掀髯。

谁知劫火烧红尘,玉石俱焚君何欠?

悠然不如世外人,悔之晚矣违茅店。

春光澹沲耻桃李,蜂蝶何曾相窥觇。

水仙山矾称弟兄,余子碌碌俗难忝。

朱栏玉砌抑何荣,断桥流水亦不忏。

坎坷一生阒无闻,潦倒穷愁衰已渐。

腕底幸有扛鼎力,挥毫落纸日千点。

后来更可悲的事情发生了,为讨还三角六分钱,妻子命丧重棒之下。

妻子的死对他来说是百身难赎,他一共不知写了多少首,以表达对亡妻之惜之痛之爱。其中一首名为《凄凄辞》的长诗这样写道:

梦里寻卿不见卿,寻卿踏遍岭头云。

千崖万壑何从觅,空翠岚光冷逼身。

忽见一座青崖上,手扶青藜一女像。

临风袅袅立不稳,步履艰难似飘荡。

乌丝垂肩貌清癯,横锁双眉愁抱恙。

乍然惊骇认吾妻,吾妻低头始惊恍。

相对依依泪滂沱,呜咽无言幽恨多。

树间惊起宿鸟鸣,草里唤醒虫悲歌。

两情凄凄愁正苦,西风吹撼树交柯。

恍然一梦在人间,几上青灯影婆娑。

人生如梦梦如何,魂兮魂兮奈若何。

1978年,他被摘除右派帽子,才得以新生,但已假古稀之年。唏嘘,光阴无情,白发盈头。

他于是来到九疑山,那是他走出牛棚后的第一份工作。

乱象时局,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仿如隔山,很少人知道他书画诗印均淋漓豪放,自成一格。

他著有《梅论》、《画论》、《梅叟管锄非梅花山水集》、《管锄非诗词选集》等。

但实际到了离开九疑后的他方被发现,那时已经是八十老翁。出山如虎,奔波在长沙、深圳、北京、上海等地举办个人画展。

管锄非之名,迅速蹿红大江南北。

著名美术理论家邵洛羊这样称道:“唐宋以来,画梅名家如林,如仲仁、杨无咎、花光、逃禅、王冕、徐渭、王谦、金农、汪士慎、赵之谦、吴昌硕、唐云等,画梅各具艺貌,不胜枚举,后人要进入‘梅花谱’可大不易,而管老是入得‘梅花谱’的,他为梅写照,立得起梅的傲骨,内重品藻,外呈风骨,加以他的书诗俱佳,故能遂见脱颖,画得孤禀矜兢,妙英隽发,深具水边林下,风外清香之致。管老的山水是写出来的,凡勾勒皴擦,悉以正笔中锋出之,笔力雄健恣肆,性格鲜明,全以气胜。他是不依靠渲染烘托的,纯以线条、墨色的效果来完成山石林木、云烟漂渺、茅店野村的整体组合,故能画得笔精气畅,气势磅礴,刁斗森严,意境超绝,画幅间荡漾着生命的活力。”

著名美术理论家傅京生评价说:“管锄非的山水、花鸟能从宋元入手而又恪守王蒙、黄公望、董其昌、石涛以及四王的传统正脉。他的画作,追求的是一种纯正刚阿不曲的人品精神,反映的是一个人所应具有的洁净灵爽的心态。他所画的梅花,立得起梅的傲骨而令人陶醉。要言之,管锄非先生的画作,超越了精神需求与物质需求的矛盾,反映了对人格风骨的执著追求。他的心灵在这之中被净化,欣赏者的心灵也在这之中被升华。”

著名女书画家吴青霞赞道:“管公的梅花以干见长,笔力透纸,如写行草一般,作画全身心投入,气抵笔端,力可扛鼎,主干造型优美,分枝腾龙飞凤,密密麻麻,疏密相宜,笔笔中锋,非一般人能达到此意境。”

著名作家赵丽宏则以一个作家的心灵惠顾,在看过管锄非的画后也是钦佩不已,他说:“看管锄非的梅花,从那些苍劲枯涩的枝干中,能看到生命的多灾多难和顽强不屈,从那些轻柔烂漫的花朵中,却又能使人惊叹生命的美丽莹洁。”

……

哀哉,他上万的画作、书法及手札之作,却仅存两千多幅。

在九疑时,我看过老师画梅,但我不知品赏,只当他的梅花诗了得,上百首诗中拮取《题梅花诗》七首七绝以飨读者:

其一,我把梅花当汉魂,黄昏寂寂到柴门。

满窗明月诗人老,呼得嫦娥对玉樽。

其二,画梅气骨已如天,点蕊圈花亦俨然。

借得秃毫挥玉版,寒华馆里旧姻缘。

其三,水墨淋漓写古梅,虬枝老干是龙材。

春风卖笑耻桃李,独有幽情斗雪开。

其四,岁月蹉跎旧梦惊,十年浩劫痛余生。

谁知冰雪茅檐下,玉石俱焚老干横。

其五,结得姻缘共苦甘,难忘总觉寸心丹。

破毫败简夸奇志,风雪漫天知岁寒。

其六,独守寒灯苦读书,雨霁月明味何如?

惟我十载千秋业,浩劫茫茫恨有余。

其七,坎坷一生老不悲,寸心如玉志难违。

江郎有梦花生笔,夸父无才日可追。

江河滥觞,岁月蹉跎,你虽走了10年有余,但你“柔情似水,侠骨如冰”的神韵还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的九疑正如你所期待的:“九疑风月家家好,三楚才华处处同”,在九泉之下的你也该安息了。

今是教师节,想起你,请让我道声迟来的问候:老师,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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