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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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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隘,消亡的祭奠

痛下决心,去看看剥隘。

从富宁到剥隘大概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是曲曲弯弯的山路,可恨的是天还下着雨,本来就难走的山路,让司机变得更加谨慎。

这是一次惜别之旅,你无法理会一个旅者此时的心情,就像要去看一位生死临界的老人,他正要向这个美好的世界告别。

剥隘也如垂垂老者,就要訇然结束自己一千多年的生命,永远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从高处,就远远地看见了剥隘,四周青山,一泻清流,灰色的小镇显得格外宁静,临江是一排排如老家见惯了的吊脚楼。

对于剥隘,我想,此时的来者都不是因为它的寂寥的风景,而是对剥隘累累苍痕的缅怀。

剥隘,地处驮娘江、那马河、普厅的河交汇口,是右江起点,属云南文山州的富宁县,但感觉上与云南的管辖有些“牵强”,因为它和广西的百色仅一步之隔。

小镇只有300余户人家,如今的寥落和清冷,并不影响我们的游兴,这毕竟风华过。

小镇如山野清纯的壮家女子,那般娇小玲珑,那般剔透晶莹,那般透着这方山水的灵气。小镇是沿江边呈扇形拾级而建的,小镇就一条主街,都是用条形青石板铺成的,也只有这青石板才能承载起千年的铅华与磨难。

沿街的望江楼,是小镇最为生动的符号,楼都不大,但都坚定地朝着右江的方向,一条条窄巷,直向江边。小巷里铺的依然是青石板,但早已是凸凹不平了,屋墙和栏杆也早就颓败斑驳,当下满眼的苍苔青曼,偶有绾起裤腿的女子漫不经心地走过,这看似凝固的小巷,会因为轻盈的步子陡然鲜活起来。

小巷里到底埋藏着怎样的铜、盐、茶、马的传奇故事,又埋藏着多少风花雪月的隐情,也只有这小巷知道。

剥隘在宋代名“剥岸”,据说是因隘口河岸而得名。但又有人说,是南宋末年一对壮族父女在此定居,对对过往的马帮施与照应,“剥”在壮语里是父亲的意思、“隘”是对已出嫁女儿的称呼,后来两广陆续有人迁来,逐渐兴旺,人们为纪念这父女俩,才把小镇定名“剥隘”。

不管名出何故,但自从大明开初,就在剥隘设立了商埠,到了清代,这剥隘更是迎来了它的全盛时期,四海商人,趋之若骛,单商号就有百余之多,店铺是比肩接踵。

剥隘曾建过许多会馆,有江西、粤西、岭南和粤西会馆,如今只剩下一个粤东会馆了,它见证了剥隘数百年的荣枯绝续。这是一幢明清时期粤式风格的建筑,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依旧依旧守着这变幻的岁月,尽管很难掩饰风雨鞭挞之下的沧桑老态,炯炯有神的两眼仍然痴望着右江汩汩东去。会馆大门锁着一把锈蚀的铁锁,铁锁成了历史的分水岭,它隔出了过去和将来。会馆有前中后三堂二进院落,雕梁画栋,飞檐斗阁,但可惜的是,进到二院,可见三堂完全坍塌,雨水浸过的痕迹犹重,巨大的楠木柱头之间,已是蛛网密布,还有鼠辈嬉戏追逐。面对这残垣断壁,怎么也难想象出当年来自粤西的鸿商巨贾们,是如何挑灯议事,叙说乡亲而不夜。

伫立良久,竟然谁也不敢用手碰碰墙壁,这座经历了明月清风的古老建筑,仿佛心中的神圣之物,只能用心敬仰和膜拜。

离开时心情凝重如铁。

据说剥隘码头更是繁忙不迭,通宵都有进出商船,商贾们不分昼夜的交易,小镇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剥隘有六个码头之多,都知道大码头是领衔者。大码头建于清嘉庆十六年(1811年),高约10余米、宽2米多,从江边通向街道处是一道高大的拱门,门头上曾有“滇粤津关”四个遒劲的大字,无奈的是门墙还算完好,但题刻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了一幅由蝙蝠和桃组成的浮雕图案。拱门下是青石铺成的约4米宽的石级,有好事者悉心数过共有八段77级,一直通向江边。

显然不见渔火阑珊,也不见了织彩画舫,更不见滥觞酒盏,轻歌曼舞。那些金莲碎步,杨柳细腰,剔透水晶胆,玲珑明月心,纵不如秦淮八艳那般艳惊四座,却也有一干自命风流的男子乐于千金买笑的女人们,都成了尘封旧事,谁还想得起“隔江犹唱后庭花”那般浅吟低唱的无限感伤。

寂寥的河面上,只有孤零零的几条鱼船,赤膊的汉子慵懒地撒着渔网,河岸捣衣的女人斜乜着汉子们的一举一动,半天落下那一榔头,不知是为甚,只有通透如玉的江水能解女人们的心事。

大码头是富商们的,而六码头则属于云南马帮。如果说的大码头是奢靡喧阗的“水月秦淮”,六码头则是无关风月的“下里巴”。一边是穿着绫罗绸缎、手摇纸扇,在粤剧馆里听戏喝茶的湖广、江浙商贾,一边则是抽着旱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云南汉子。

清贡生温如春有诗云:

南溪一水碧如油,

府拦闲看小艇舟。

脱履朝牵青雀舫,

插篙夜傍白萍洲。

人依雁鹜争眠食,

客借鱼虾共膳羞。

三五连樯灯数点,

渔歌野调起船头。

可以想象,当时的剥隘是个淘金的地方,是个灯红酒绿、纸迷金醉的大“花场”。

除了滇铜和来自两广的海盐、布匹交易,当年最大宗的商品就是烟土,剥隘响当当的德安昌、和栈、盛和昌等商号,都在土产山货的名义之下,暗地里经营的却是烟土。

一船烟土换来的是一船的金银财宝,被大把银子填满了箱匣的商贾们,却填不满的是男人的欲望。一夜间,小镇兀立而起了一家家戏楼、妓院、酒肆、赌场,如今大码头残留着的那一点花房遗迹,便是当年的高级妓院,那些来自江浙和湖广的大老板们,不惜一掷千金在这欢场买笑。

于是剥隘拢来了“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的无数佳丽。犹有“刚被风流沾惹”,怎教人不情迷意乱?有道是:“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

另外在第六码头集中了很多低档的暗门儿,这儿则主要是马锅头和赶马哥的天下,按理说,赶马人是沾不得女人的,然而面对那些“举措多娇媚”的女人和轻撩裙裾半透风情的诱惑,魂还会守得住舍?

更有江中画舫悠游,鼓乐笙箫不绝,那些大多数的官吏的天堂。

不敢说清初那位广南知府何愚也是这寻花客中一人,但他游剥隘曾吟诗一首,为我们留下了剥隘时年的一番景象:

具说南溪景最幽,

家家都筑望江楼。

回篙乱刺翻鱼腹,

挂席忙收占码头。

鸟恋花迎千里客,

盐喧米共四时舟。

莫嫌太守无多兴,

到此曾教半日游。

可笑的是人类自己塑造的辉煌,却又被无情的抛弃了,当你明白岁月如一把无情的刀时,你就完全明白了“世事如棋局局新”的一番道理。只是无数的诗人和作家们还在忘我地对小镇赞不绝口时,它却默默地沉入人类历史长河之底。

无日落,却黄昏,我就要走了,雨脚如麻,不知是不是这老天也在为小镇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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