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吃蟹,口水就流。
爱吃蟹,才深知吃蟹的历史渊源,也知道吃法千秋。
魏晋南北朝时有“鹿尾蟹黄”一菜,隋代谢讽在《食经》中有“成美公藏蟹”一肴。隋炀帝特好的“镂金龙凤蟹”,张俊为宋高宗进奉“螃蟹酿枨”、“洗手蟹”、“螃蟹清羹”等蟹馔。
后来,人们还归纳了吃蟹九法——
其一是“持蟹供”。宋代著名美食家林洪与吴门钱谦斋交往后,说过这样一段话:“……尖脐蟹,秋风高,团者膏,请举手,不必刀,羹以蒿,尤可饕。因举山谷诗日:‘一腹金相玉质,两螯明月秋江’。真可谓诗中之验,举以手,不以刀。尤见钱君之豪也。”其实这说的就是我们现代人的白煮蟹。
其二是“尤可饕”。这是一种以蒿为辅料的螃蟹羹。高似孙曾在《誓蟹羹》一诗中写道:“年年作誓蟹为羹,倦不支吾略放行。”传宋高宗还情有独钟,不知是真是假。
其三是“洗手蟹”。是把蟹拆成块,拌上酒、盐、梅、姜、橙,腌上一段时间后取食。
其四是“蟹生”。用生蟹剁碎,以麻油熬熟,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入蟹内拌匀,即时食用。
其五是“酒蟹”。这在冬日,将清酒和盐和蟹拌合浸上一夜,取出螃蟹排出的脏物,再加上花椒和盐,置于另外加酒的容器中,然后倒入原来浸蟹的汁,一起烧开,待汤汁冷却后倒入蟹中,汁要完全将蟹浸没。
其六是“醉蟹”。是用糟、醋、酒、酱各一碗,按酒七、醋三、盐二的比例腌制。
其七是“糖蟹”。诗人黄庭坚曾写过“海馔糖解肥,江醪白蚁醇” 的诗句。苏舜卿亦有:“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据载,糖蟹在唐代便已是地方贡品,到了宋代亦受青睐。
其八是“蟹酿橙”。选用已经黄熟并且带两瓣叶片的大橙子,把顶部切下,剜去里面的肉瓤,留下产许橙汁,塞满蟹黄蟹肉,再盖上切下的带叶橙顶部,放入蒸锅中,加酒、醋、水蒸熟。
其九是“蝤蛑签”。用蟹肉制成的酱,不过这种“蝤蛑签”只有江浙一带部分地区的厨师才会制作。
其外,还有蟹包、蝤蛑馄钝、炒蟹等许多品种,但不得入法。
从诗书或专著中了解,明代以前多以清水煮蟹为上,和我们现在的老饕们的吃法差不多,直到了清诗人袁枚的脑子里还是那般认为“蟹宜独食”,“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而一些主张“从中加鸭舌,或鱼翅,或海参者,徒夺其味,而惹其腥恶”,被不齿为是“劣极”的“俗厨”。
吃蟹吃出文化肯定是因为文人骚客。
绵延二三千年,吃蟹不止,蟹诗不绝,妙语连珠。
毕卓嗜酒,也是嗜蟹的老饕,他在《世说新语》里有:“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可见这先生嗜蟹之痴深,已可和生命等同而语。
酒仙李白《月下独酌》,那一副持螯举觞不羁之形,疏狂晕乎忘情之态,半清半醒间却不忘吟吟哦哦:“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欣欣然,忘我忘形,自在一仙。
唐代韩驹好吃九江蟹,常以蟹待客,曾作有《谢江州陆签判寄糖蟹》诗二首,其诗曰:“故人书札访林泉,郭索相随到酒边。来擘团脐先一笑,二螯能覆两觥船”,又“只讶平原驿使稀,不嗔彭泽寄来迟,劝君莫以无肠故,忍见纷纷躁扰时。”不管旧时还是当代,九江的湖蟹都十分丰盛,来九江谒朋拜友的文人们要想“郭索相随”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但往往让文人们喝得个烂醉如泥。
在江河日下的晚唐,盛唐气数已尽。八斗才高的杜牧无奈将一腔悲愤交于酒肆。“半醉半醒游三日”,这腔醉意,连同诗人满腹的经纶,都交付给了青楼红颜,这时的杜牧怎能不在“始造新酒,蟹始肥”的八月,持螯赏菊,风情中也才有了:“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的感叹。
苏东坡嗜蟹上瘾,有诗为证:“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以一诗换得两蟹,不知道是不是诗人吃亏了,若在今日倒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诗人的得意之形实在可掬。
苏栾城,苏东坡之弟也,虽有“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的文章境界,却就是仕途多舛,不得已田园隐逸,落草民间也便有了:“楚蟹吴柑初著霜,梁园高酒试羔羊”的那般口福。
宋代还有高似孙写得《蟹略》,不曾读过,但《蟹》诗在心:“西风送冷出湖田,一梦酣春落酒泉;介甲尽为香玉软,脂膏犹作紫霞坚;魂迷杨柳滩头月,身老松江瓮里天;不是无肠贪卡蘖,要将风味与人传。”
陆游也爱啖螃蟹,在他的诗中写道:“传方那鲜烹羊脚,破戒尤惭擘蟹脐。蟹肥暂擘馋涎堕,酒绿初倾老眼明。”那还不待肥蟹擘开,就馋得满嘴的口水,持螯把酒,老眼放光。
宋景文有:“越蟹丹螯美,吴莼紫蟹肥。”
梅尧臣有:“樽前已夺蟹滋味,当日莼羹枉对人。”
皮日休有“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不管诗人纯粹嗜蟹,还是借蟹寓事,都是诗人们心曲,也是诗人心各有爱。
据说诗人黄庭坚就独爱扬州贡蟹,称其物美绝伦,他在诗中写道:“鼎司费万钱,玉食常罗珍,吾评扬州贡,此物真绝伦。”难能可贵的,他还谙熟烹蟹之法,认为蟹性寒,宜拌一点姜,并有:“解缚华堂一座倾,忍堪支解见姜橙。”和“想见霜脐当大嚼”的诗句。
和韩驹一样喜欢吃九江螃蟹的诗人大有人在,并为此所乐道。最为后世记得的要数宋代的徐似道,在游庐山后留下了传世之诗:“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亦知二者古难并,到得庐山吾事足。庐山偃蹇坐吾前,螃蟹郭索来酒边。持蟹把酒与山对,世无此乐三百季。时人爱画陶靖节,菊绕东篱手亲折。何如更画我持蟹,共对庐山作三绝”。“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成了九江又一经典的文化名片。
宋人岳珂本是九江人,更谙九江蟹之优劣,他说:“九江霜蟹比他处墨,膏凝溢,名冠食谱”。他还特地作有《螃蟹》诗:“无肠公子郭索君,横行湖海剑戟群。紫髯绿壳琥珀髓,以不辜负夸将军。酒船拍浮老子惯,咀嚼两螯仍把玩。庐山对此眼倍青,愿从公子醉复醒。”他还将螃蟹赠与友人,雅趣:“君不见东来海蟹夸江阴,肌如白玉黄如金。又不见西来湖蟹到沔鄂,玉软金流不堪斫。九江九月秋,风高霜前突兀瞻,两螯昆吾不受刀,颇有苌碧流玄膏,平生尊前厌此味,更看康庐拂空翠。今年此曹殊未来。使我对酒空悠哉。旧传骚人练奇句,无蟹无山两辜负。老来政欠两眼青,那复前筹虚借箸,祗只乡国已骏奔,军将日高应打门,流涎便作面车梦,半席又拟钟山分,先生家住岷峨脚,屡放清游仍大嚼,襟期尽醉何日同,试签太玄呼郭索。”
朱子弟子都昌的曹彦约也作《望庐山》一诗:“暮年秋色恋江乡,酒熟鱼肥蟹著黄”。以至于老年的曹彦约还念念不忘家乡的螃蟹。
李贽一生颠簸,想必吃蟹是在他福建晋江老家,他说:“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这也许是他老家吃蟹的记忆,因“敢倡乱道,惑世诬民”获罪后还哪来这些享受?
蟹形丑陋,想必画家罔顾,画家们也没有冷落螃蟹入得画来,还作有好诗。
明代大画家徐渭就有《题画蟹》:“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哉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由此可见画家对蟹观察入微,笔下生动,一墨千金,其诗写得明快、传神。
郑板桥亦画蟹,题有画诗:“八爪横行四野惊,双螯舞动威风凌,孰知腹内空无物,蘸取姜醋伴酒吟。”
艺术大师齐白石,面对日寇入侵,在一幅《螃蟹图》上题“处处草泥多,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以“常将冷眼观螃蟹,看尔横行到几时?”寓意日本人的可悲下场。
明末清初诗人张岱,啖蟹出名,曾与友人举行过“十月蟹会”,称蟹“不加醋盐而五味俱全”“豪黄腻积,如五指珀屑,团结不散,虽八珍不及。”
吃蟹最痴迷的当数清代戏剧家李渔,他在《蟹谱》中写道:“以是知南方之蟹,合山珍海错而较之,当居第一,不独冠乎水族,甲于介虫而已也。”他还总结出一套食蟹经,吃蟹细节都写得真真切切。李渔喜食蒸蟹,他说:“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旋剥旋食则有味。”李渔晚景凄凉,不堪潦倒,但每年蟹市未到,就先一点点存钱,家里等蟹上市了,他便买上一些养在大缸里,一直吃到下市,每天五六只,为此他还将秋天称作“蟹秋”。
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不知道是否钟情于螃蟹,但在文学名著《红楼梦》“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回中,却把大观园中的螃蟹宴写得深刻至极。你读的贾黛和薛宝钗的蟹诗,便叹曹雪芹的神来妙笔。
贾宝玉吟道:“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五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脐间秋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依林黛玉性格显然不屑贾宝玉的“雕虫小技”地回吟道:“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娜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薛宝钗也故作谦逊吟道:“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蒲空余禾黍香。”
纵使《红楼梦》里蟹诗有千解,我只限于对吃蟹的心趣。
还读得清代诗人晋灏的《食蟹》,诗云:“荒蒲飒飒绕渔舍,西风昨夜清霜严。一星远火照秋水,郭索数辈行监馋。浪岂博带纷出簖,厥名则异实则咸。往常但侈鱼肉味,尖团嗜好殊酸咸。朵颐翠釜灶觚立,老饕口腹真食馋。金膏浓腻一筐足,玉脂滑润双螯缄.分擘肌理片条缕,攘擎那恤污衣衫。脐防性冷医戒勿噬,譬如萧艾终当芟。森森做坐销戈戟气,积甲熊耳何山岩。面目奇丑固骇示,《尔雅》有释宜开函。以貌取物失诸蟹,岂知内蕴非同凡。九雌十雄语可谱,从此乐得深杯衔。豪情未减毕吏部,酒泉之郡谁为监。”诗人食蟹的兴致了然。
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更是直言不讳:“不是阳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
持螯把酒,我也十分喜爱,但不得诗人蟹诗全部,挂一漏万,不是我的错,而是蟹的诱惑,诗的诱惑,我也迷迷瞪瞪,忘情忘我。
读得蟹诗可下酒,你说可否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