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玛菜
苦玛菜算不算野菜,无法定义,有的被种在开过墒整理过的地里,更多的则是长在田头地角。即便被种在地里的那些苦玛菜也很少有人打理。说它野吧它的确被“人工”过了,说它不野,又多半是自生自灭。
母亲喜欢把苦玛菜种子撒在河边的地里。
河边地里有些特殊,这块地也就两几分,临河。严格的讲就在河堤上,只是我们不叫河堤。父亲在地边上种满了树,杨柳、苦楝树、桃树、李树,还有我说不出名称的许多。种这些树可一举几得,既可防洪,又可砍来做些柴烧,还可以收获些桃毛李果,哄哄嘴馋的孩子们。
这块地每年至少都要被淹一次,来自上武堡的这条西河水,虽不桀骜却也有它有涨有落的时候,只要连下两天两夜的大雨,这河水必涨无疑,这块地被淹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很熟悉这块地。
过水之后的这块地往往留下一层厚厚的沙子和油泥。沙子是必须清除的,它不是土,对种蔬菜没有什么好处,油泥就不同了,细腻而有肥力,铺一层油泥在蔬菜下,蔬菜会疯长,叶子油绿,滴翠一般。
在父亲种的竹子还没有侵占这块地的时候,春夏一般都是种些辣子、茄子、苦瓜、豆角等蔬菜,这一轮收获后就再种上一茬甘蔗,有时水冲跑了这一切就干脆撒一园苦玛菜种子。其实淹过水的这块地更适合苦玛菜,一地的苦玛菜不仅长得均匀,而且株株肥硕,叶大如扇。
苦玛菜是用来喂猪的,偶尔也采撷些供人吃。那些日子,没有人真正心甘情愿去碰它,苦玛菜本来就像当年的日子一样苦涩难咽。
妈妈常吩咐姐姐去摘,我们小的兄弟姊妹几个就会跟在姐姐的后面,屁颠屁颠的。有时候帮姐姐搭把手,拎个粪箕或把采好的苦玛菜装进粪箕里。爱是爱动手的我们却最怕沾着苦玛的汁,它的汁会在叶和茎分离的一刹那像眼泪那样流出来,色白如乳,虽不会致人痒疼,但会把手弄黑,让人感觉脏兮兮的。
苦玛菜,我们家的吃法很简单,就只需过水去涩就下锅炒了,也不放什么作料。没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概念,爱吃不吃由你,桌上有时就只有这道菜。在我的记忆里,苦玛菜的苦是真的苦,入骨三分的苦。
为了让我们能够吃下去,母亲可谓用心良苦,如果父亲能从闹子上买坨肉回来,她会剁一点肥瘦兼有的作为包心,用苦玛菜卷起来煮吃。这一顿当然就是我们最惬意的,往往吃了这顿就盼着下顿,直到盼到快要忘记了才得以实现。
苦玛菜对我来说,不是苦,而是怀念。当有人问我,故乡的味道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告诉他,就像这道苦玛菜。
如今,背井离乡20余年,一直没有机会再亲口尝一尝苦玛菜,但《苦玛菜》的童谣还深植在我的记忆里,童谣是这样唱的:苦玛菜,苦丁丁,外婆接我来尝新;吃了外婆两点肉,舅娘出来鼓眼睛;鼓起眼睛我不怕,捞起衣袖打一架!
马齿苋
在村头村尾,马齿苋随处可见。
我喜欢马齿苋的长相,淡绿或暗红,且肥厚多汁,又无毛,可人得很。
五黄六月,在粮食接不上茬的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就会出门,携上篮子、小刀,去自家的屋后,或村子外边撬些马齿苋回来。
马齿苋绝对是野的了,在家乡,没有见过哪户人家的地里种马齿苋的。偶尔见那些长在地边的,也会被当作野草薅去。
有的一棵铺开就有半尺见方,而这些肥嫩的马齿苋往往长在牛屎狗粪边,你不想却又不舍。兄弟姊妹间还会攀比,看谁撬的马齿苋又大有嫩,小的总是眼泪巴裟,乘大的不注意,就会把好的马齿苋藏来自己的篮子里。
马齿苋也多用来喂猪,我们家都还算爱吃,常常撬回来满篮子的马齿苋,母亲会在这一篮子里挑些最好的出来,和上茄子、南瓜花煮吃。
我倒没有问过母亲为何在马齿苋里加上茄子、南瓜花,我猜,十有八九是为了减少马齿苋的酸度。
马齿苋确实很酸,如果不做去酸处理的话。可又恰恰是因为这种酸让更多的人喜好而乐此不厌。最没有想到的是毛主席也好这东西,故而“辣椒、腐乳、马齿苋”成了他吃饭缺一不可的“老三样”,更玄乎的是他把马齿苋拿去炒了招待外宾。还有是更夸张的,在乾隆爷那个时代,一个皇帝老子竟然心血来潮叫御厨用马齿苋做菜饽饽给他吃。
后来我对马齿苋知道的就多了,包括它的名称、药用和吃法。
在我们家乡就马齿苋这样一个名字,却在别处叫法就多了,也很有意思。举例说,有叫五行草的,或叫猪母菜的,还有的叫猪母乳、地马菜、马蛇子菜、长寿菜、老鼠耳、宝钏菜、蚂蚱菜的,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下10个。
马齿苋可清热解毒、凉血止血、散瘀消肿,这些功效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纯粹的就当菜吃。
现在的吃法也不像我们当年那么简单,尤其被人尊为席上佳肴后,更是花样百出,什么凉拌马齿苋,炒马齿苋,马齿苋炒蛋,马齿苋肉丝汤,马齿苋绿豆薏仁汤,蜂蜜马齿苋汁,蒜泥马齿苋,马齿苋菜肉片汤,马齿苋拌鸡丝等等,几乎可以来个“马齿苋全席”了。
更有食客为马齿苋所倾倒,吟诗作赋者纷纷。我只择三两首让你读一读,看食客们到底有多么痴情:
苦苣针如刺,马齿叶亦繁。
青青佳蔬色,埋没在中园。
这是杜甫的《园官送菜》,诗中不仅表达了对马齿苋加倍的爱,而还表达了他所持的人生的态度。
又:《蝶恋花·题马齿苋》:
画景归来心已阔。
马齿微红,消肿尤消渴。
叶厚茎空难扯脱,根根恋地谁能割。
除去旧枝新又茁。
路坎田边,贫瘠依然活。
日月不停时不末,此生无悔凭君掇。
这是一个名叫“围城看客”的人写的,其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作者朴素的赞美,以及他借马齿苋的生存环境道出了一个人简单活着的意趣。
下面这首诗则是一个叫“一路边光”写的,看得出这位“一路边光”是有意为之,马齿苋虽为寻常之物,却在有感情的人心里可贵为珍馐,他诗的题目叫做《田家沟采马齿苋》,在“田家沟”和“马齿苋”之间,作者以一个“采”字,勾勒出了一幅活生生的田园生活图画:
红霞万朵西天缀,野苋青青就满筐。
蚊蚋嘤嘤送一路,凉盘佐酒晚餐香。
接下来这首诗是“朱子无用”写的,名《七律·咏马齿苋》,读来更加觉得妙趣横生且还富有哲理:
一束粉红一束黄,亦宜溪畔亦宜墙
花开未列群芳谱,济世曾收百草纲。
不向君王攀玉壁,甘与名士共寒窗。
娇羞默默因根浅,怅望西风影渐长。
一查,写马齿苋的诗词还真多,多得有些意外,但大多数单纯地写景状物,少有借马齿苋的高格寓意人生,寓意一个人的志向与追求。
雷公屎
打雷了。
下雨了。
在小的时候,春天的一阵雷雨过后,村里的女人们就开始满村子吆喝,三五一群提着竹篮就出了门,不用谁提议,都会不约而同想到隔河山去拣雷公屎。那时候大人们都说这雷公屎是雷公打雷时屙的屎,所以叫雷公屎。尽管我不明白为何要为它取了这样一个贱名,更不曾问过,也不会有哪个大人能够说得清楚,但这并不影响捡雷公屎的心情,捡雷公屎仿佛成了当年最富情趣的一件事。
女人们都会戴上斗笠,背上蓑衣,携上自己的孩子,急匆匆地沿进村的大路走到水坝,跨过西河上的那座大桥,再过一个田洞就开始爬山了。虽隔河,但山是村里的山,只有自己人才可以去登,而且是割过灰柴(烧石灰用的柴)后才可以去登,否则,迷乱的杂草、藤蔓、芜树是登不上去的,而且也只有割过灰柴的山才有雷公屎。
一场大雨之后的空濛,透着一种含暖的春意,草也早已泛绿、树叶已泛青。心情就像被洗涤过,一种清澈碧透的感觉。雨后的雷公屎就安静地躺在草蔸下或裸露的青石上,像等着你去亲热的女子。
雷公屎像生木耳,或青黄或紫绿,如凝脂般的滑嫩,拾起来有如触摸着处子的肌肤。要不了个把时辰就会拾得满满半篮,女人们便你调侃我,我奚落你,一路疯疯癫癫地回家。
雷公屎是过不得夜的,再晚也要在煞黑之前。女人们从屋里拿来漏筛,一点点地淘一点点地筛,直到淘洗去所有的杂质。这时候的雷公屎则更加晶莹剔透,浸润仿如翡翠、珠玑。
洗过的雷公屎都是当晚吃。
家乡的吃法单一,多数拿来炒腌菜,开胃,下饭。
大人们知道,这菜太开胃了,绝不会接着吃第二顿的。你想想看,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哪来那么多的粮食。
雷公屎也不会登大雅之堂,也就是说,没有哪家会拿雷公屎招待客人。在家乡人的眼里,还是嫌它贱了些,只作为荒年时充饥,还谈不上是一道真正的菜。
这并没有抹去我对雷公屎的记忆,每当餐桌上,有人点来凉拌的山木耳,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女人们纤指轻拈的情景,满盘子的雷公屎让我欲罢不能的馋。
几年前,不经意间,这尤物就陡然进得城来,而且摇身一变就成了城里人眼中的稀宝货,这是我不曾料得到的,还据说被青睐的程度尤其火,我觉得这简直莫就是名其妙。
也许是我对雷公屎知之甚少,一年前我才知道大名鼎鼎的“葛仙米”就是它,那是在和妹妹聊天,一起回忆少年捡雷公屎的情景时,妹妹问起了雷公屎的学名,才去翻书。
葛仙米,得名于写《神仙传》的葛洪。
据传葛洪在隐居“南土”时,因缺粮就去山野采些雷公屎回来充饥。从此,民间便开始称雷公屎为“葛仙米”了。
说实话,我还是喜欢雷公屎这个名字,就像唤作儿时伙伴们的诨名,那是一份永不褪色的乡情,如果有一天,我能携老将雏再去隔河山上捡一次雷公屎......
胡葱
母亲爱在收工时候撬些胡葱回来,那时候就开始影响着我们兄弟姊妹,只要大姐一号召,我们就会带上胡葱刀,背上背篓或提着篮子出发。
山跟脚的地栏边是最多的,一窝胡葱就是一把,有经验的姐姐总是教我们,把胡葱刀沿着胡葱边深深地插入,然后撬起。这时就会露出白白的如珠玉般的胡葱头,你会无端地开始激动、喜悦,然后乐此不疲地撬下去,直到太阳西斜。
撬回来的胡葱只能用来腌制,腌制的胡葱,可炒肉,也可炒小鱼小虾,炒新鲜的雷公屎也不错,还据说,晒干的胡葱发水后用来煮红烧肉更是佳配,这道菜我至今没有尝过,等于白想。
胡葱伴我们的时代很是苦涩,总盼着一顿胡葱炒肉,却得来的还是胡葱炒胡葱,尽管留下胡葱辛辣的味道,而还去每每追忆。
今天,不像胡葱一样辛辣的年华,反而让我内心空寥。
偏云南一隅,就再也没有见过胡葱的影子了,就想着藠头可能是它的近亲。每到大理一次,绝对卯不脱海吃一顿藠头煮鱼,单藠头还不行,还加上木瓜、姜、蒜、辣椒面等等,吃上这顿鱼,就像回到了我的家乡石榴湾。
胡葱,这辛辣的味道也是我始终不渝追求的那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