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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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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寄父

高原上洒了几滴雨,我借一滴寄给你,父亲。

又是一年清明时,家乡也悄来梅雨天,纷纷春雨,你还会缺么,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高原的雨还有许多不一样。

你在青山寂寞吗?父亲。

三个冬日,都看不到你煨在火塘边的姿势。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寂寞,在天堂也有火塘吗?

妈妈打来的电话里,我看见了杜鹃花开,粉红的杜鹃花就开在你的旁边,你能感受到吗?布谷鸟不停地鸣唱着,我知道为一个个农人守望的春天,不知你还像过去一样的对一抷黄土的冀望而痴痴守望着。

懒看路上行人,那刻板的表情会淹埋这个日子,也懒看杏花村的酒旗,买醉的人多了,都是假作醉的人。

清醒的人也会烂醉如泥,如我,在想你的每个日子,父亲。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满脑子里都是乡事乡思。

不敢听一曲半调,就连门外的嘈杂声也被我断然拒绝,躲在办公室里,把伪装的坚强抛掉,只有关起门来的明目张胆才能为你哭一次,父亲。

在我的字典里,我本该用最极端的词语来形容你,其实那是自私,父亲不仅仅是生物学上的意义,而是社会学上至爱的代名词。于是哽噎着喊不出“父亲”两个字,但在我的心里你厚重你伟岸,只恨的是大山可丈海水可量。

生命的本来形式都是活着,一样需要空气、阳光、水分,一日三餐和睡觉,你不一样,虽一生就像几笔勾勒出的漫画,但那种简约、生动反而读之再读,还觉得意犹未尽。

乱世为你接生,时间是1929年9月26日,农历。

8岁那年,你的父亲我的爷爷就撒手走了,留下奶奶和你,还有那个嗷嗷待哺的弟弟。烽火狼烟,家徒四壁,虽学堂很近,心也很近,你却选择了割草、放牛,苦长到20出头丢下犁耙就去当了兵。

你说你是炮兵,连自己部队的番号也说不完整,就记得新兵是在福建,没几个月就调往了朝鲜战场。在朝鲜哪个方位也记不清了,零星地记得你的营房安扎在一条河边,你站岗时顺便洗了被单,不料引来敌机轰炸,你哭喊着向天空连放几枪,心里想着,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战士们挨炸。战士们听到枪声急忙躲进掩体,后来整个营房都被炸飞了,剩下一把焦土,但欣慰的是留下了和你一样年轻的生命。你和死神的这次舞蹈,你肯定别扭的不知所措,在你漫不经心的口述中却也凄凄可歌。你还记得,打个一次架,是因为和一个四川籍的战士斗嘴,你还开过一次汽车,却让车去撞坡,连长说你,别人开车找平路,你开车找陡坡,还是回家吆你的水牛去吧。

朝鲜停战,你复员,本叫你保定航校学习,你却说自己年纪大了,还是回家吆牛吧。当然不是听了连长的,你那年确实26岁了,更多的原因是你的性格,是想回家,更何况那时候轰轰烈烈的“初级社”“高级社”很是诱人。

家不在上风,穷得叮当响的你竟然娶到了我妈。我读不懂你们的结合,也读不懂你们的婚姻,但妈妈叨絮了一辈子,也伺候了你一辈子,这也许只有你才知道,你们的婚姻里有没有爱情,但你从来就很自信,妈妈既然嫁给了你,她就不会离开这个家。

1958年有了我大姐,1960年有了我二姐。二姐只活了5个年头,因为我得病,她也得病,更因为病态的社会,二姐没有逃过那一劫,就去守了山头。从不见二姐的坟堆,少时我问过你的,父亲。

二姐在妈妈一生的回忆中,也在我的一生的想象里,而在你的心里呢?忽然,有一年见你来到我们经常溜坡的一个松树下,凝望无神,我知道那个早已夷平的黄土下睡着我的二姐。你那天没有为她培半锄土,转身走了,我从来就没有明白你的心思,也许是想让二姐自然的生也自然地长,随风,随日子。

后来又多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七口人。

老家有句俗语:人多无好餐,猪多无好潲。生到我时,村子里就有长舌婆说了,还要?再生的话倒不如去养一窝猪,免得一辈子当“超支户”,你却总是连笑都不笑,偶尔淡淡地回人家一句:人多好种田,猪多好过年。

你性急、耿直又好争强。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只要人家善待你你就掏心地对他好,如果别人要伤害了你,掳袖子砍头你都干。

那倔犟性格也贻害了你这辈子,一辈子最大的官就只当到了村长,还是你60岁那年,乡上的人说,只有你才有这个威信。但干了几年的村长,面对全体村民只讲过一次话。那是1992年,家里盖的楼房封顶,我回乡请了一场电影,全村老少都聚在操坪上,你要过麦克风就开讲,没有半点套路,有人嘀咕,你就说“我萝卜还要你屎来浇”,这话就是说,我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吗,那情景让我铭心刻骨。

你的倔犟反而是我们兄弟姊妹的教科书。

倔犟衍生的爱是那般生硬,生硬得让我们兄弟姊妹都十分惧怕,但谁也不记恨你,倒拿来当作我们平日兄弟姊妹相见时候的谈资,每每谈起,都会唾沫横飞,笑声涟涟。

大姐没有上一天学,是你说家里穷,没有人做事挣工分,是老大,就得担起养家的担子,姐姐怨你,你从不吭声,就哪怕是那年深冬腊月的一个晚上,姐姐从几十里地的水库工地翻山越岭回来,你也没有为她添一根柴火让她暖暖手,而还责怪姐姐为什么要回来。其实我知道你对姐姐的无奈,也对自己的无奈,你的心里就像有把钝刀在割,但只要在生产队里遇到谁和姐姐有个争执,你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到人家的前面和人家理论,甚至拳头相向。

我知道你一生最累的就是欠了姐姐没有读书,就希望姐姐找个好的婆家,但你也没有做到,看似淡然的心情,其实只剩下默默的祷告,你也最牵绊着姐姐。要是你过生日或是逢年过节,只要姐姐不回来,你喝酒都没有心情。

也是一个深冬腊月,但不是晚上。好大雪,把后背山全封了。跟着村里的人上山撵麂子,满山乱爬,不但没有半点收获,却落得鞋里兜满的水。回到家,看火塘边围满了人,就自个儿生气,叫烤火不烤,叫换鞋子不换,这时你噌地弹起身来,一把将我拖到门外的雪地里,还取来一把木叉唬我。

更记得深刻的,高中毕业就让别人为我张罗着介绍媳妇。一天,我刚进门,就见围坐一桌人,其中有我熟悉的不熟悉的,我就知道了“大事不好”,你一定是让人家把人都带来了,我气嘟嘟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门砸上,任母亲怎么喊也不理会。你干脆推门进来,不声不响地在我面前丢把杀猪刀......

后来我说,我要读书,你竟一下子把事这件忘记得一干二净,到处为我借钱,哪怕跟别人说多少好话,临走的那一晚还为我打包,第二天一早又把我送出村口......每个假期回家返校前几天,你总早早地把钱借好,嘱咐我妈把将钱缝在我的内裤上,出门的那天,再起得早,你都要送我到村口。

1986年,我从电台辞职,回到家是已是半年后,看我破落成那样子,你猜到了八九,但你连一句话也不忍问我。你只是跑到舅舅家请益,舅舅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凑点钱再出发.....那次我看到你落泪了,也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待我到云南后,好些年你的心境才算云开雾散。我知道你嫌云南在天之远,一年都不能回去,但只要哪年听说我要回去,早10天就在马路边看马路边等,直到我回到家。

相聚时,你总扯出话题刺激我,说某某当什么了,某某又在广东发了财,说完又赶紧说一句,不过你也当了“和县长一样大的记者”,我笑笑,人家可是七品官,记者什么都不是。于是你满满地上我一碗酒,陪我喝。

后来你不喝酒,也不抽烟了,但我回去,你也不忘叫上叔伯弟兄子侄们拢来,陪我叙叙家事,喝酒,每次你乐观划拳,我知道那是你一生最爱。

兄弟姊妹中,挨打最多的是我的二弟,学堂里挨过老师的一次打就再也不愿上学了,你怎么吓唬怎么打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不读书当然就野了,那时候日子苦,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不赖二弟嘴馋,只是比我们做得过,不计后果,就连你的下酒菜也不掂量,你常说他就像“打连枷”一样,就会骂“梁山旗号”,还会讲“亲家吃鱼”、“亲家,蛋(淡)”的“典故”,偶有被你打得鬼哭狼嚎的时候。有一次,把你实在惹恼火了,你硬生生地把二弟拽进笼子里,“命令”我和最小的弟弟抬去沉河。弟弟才六七岁的样子,整个笼子都拖在地上,根本就抬不动,妹妹在一边偷笑。其实我也知道,你是吓唬二弟而已,也就借口抬不动,把二弟撂在了家门口,自个儿跑了。

你这一生对二弟也是最呵护的。为了他,你不愿离乡离土,是被逼得不得以才去了一趟广州的妹妹家,而云南只在你的想象中。

后来那些年,干脆借口老了,走不动了,再也不让我们提把他接出来的事情。不过嘴里多了些话:别人家都盖了房子,你这个弟弟不中用......当然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2005年,7月,我把钱送到了你手里,当着村里的好多叔伯子侄,你叫我妈收下放好,没有二话,但我知道你心里的满足。只是房子才盖到第一层,你就病了,二弟说,你病情严重,我找个车连夜往家里赶,整整2000公里的路程,不间断地跑了29个小时。侯你半个月,你的病看似好了,我也就回到了云南。

2005年12月8号接二弟8点电话,说你病情恶化,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你的意识还清楚的时候,你要我妈把你从县医院雇车拉回家,而且要住到没有封顶的新房里。接到电话心情纷乱,我找了该找的人,所有的人都劝我放弃算了,但我还是坚持,即使把你拉回到家里,也要每天把医生接来,最后答应了我的这个要求,你也才心安地让车拉你回家。

12月13日下午3点48分,二弟打来电话,说你走了,走得很安详、从容。顿时就像天崩地裂,急忙筹了钱,开车上路,一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些日子还想,如果是病好了,等过年回去好好陪你,和你说说话。

可还是没有好好地等到,就撂下我们走了。

回到家是15日凌晨3点,我知道你已经躺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了喊醒你,我从广西就买好了鞭炮,一到家就急忙点燃它,可你还是没有听到。

姊妹兄弟媳妇女婿,孙儿外甥都拢了家,但你不舍,9天后把你送上了山。

23号返云南的前一晚,我特意问母亲,你离开时候留下什么话没有?我妈只是说,叫她哪不要去了,就守着这个家......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二弟一家是我们兄弟姊妹中的弱者,你放心不下。

天地有大爱,你的爱便是。

只是清明,更想你,不能在你的坟前烧炷香,化点纸钱,问候一句。更想对你说:下辈子还做你的儿子,做你的“梁山旗号”,父亲。

但这个清明节也无憾,我悟通很多事情,正如一位作者说的:“时间虽可以漂尽生命的颜色,却不能消弥生命里刻下的痕迹;死与生,阐述的不仅仅是生命如何永恒的话题;去与留,也不仅仅是生命选择的价值,而是在生命的传承中,不可或缺的过程,或者说手段。生命,有它独特的方式,有新生,必然有消亡,只是在某个时刻,记住这些走到尽头的生命,缅怀这些为我们延续文明的生命,会让自己明白,我们从何而来,又怎样继续去书写生命的大气,磅礴。”

我还悟通了诗人:“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的深长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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