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露群
春天了,那些窗外的绿意似乎来得有些迟缓,小区的树木依然光秃秃地兀立在风中,仿佛在为一个平静离去的人哀伤。
他走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家中冰冷的水泥地上,脸色发黑。警方说他是服毒自尽,距死亡时间已至少在4个月以上——他的房间没有供暖,在阴冷的环境中,尸体已经有些风化。这个独居者的家中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和家电——甚至没有电视机,但仍旧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的床上没有挣扎的痕迹,他躺在地下,是不想污染他的床,也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因此反锁了房门。如果不是天气转暖,空气中飘散出一丝不正常的味道,他仍然会这样长久地沉睡下去。
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说明他的死因,人们对他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记忆是四个月前的那组画面:他用墩布从一楼擦到他所住的四楼,用毛巾将楼梯扶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很干净。之后,他开始向所在单元的邻居一个一个地告别,敲开一家的门后,就磕头,然后说,走了啊。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直到发现他的尸体。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30多岁的壮年男子产生了干干净净离开的决心?他死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似乎一切都成了谜。
他留给人们的印象始终是孤寂的背影——30多岁、未婚、没有固定工作、要强、爱面子。因为穷,他和其他人少有往来,即使是同住一个小区的舅舅。事发后,他的父亲、弟弟、叔叔、舅舅都到了现场,他们愕然的表情说明他们永远想不到是什么带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四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亲人都没有发现他失踪,这意味着他和家人之间的亲情已经荡然无存,即使是春节不回家,几个月不打电话,也没有人觉得奇怪,更没人费心去找他。
因为他常年深居简出,那句“走了啊”的最后告别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邻居们都认为他要离开石家庄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去,选择那种小题大做的告别的方式只能说明他神志有问题!
而居委会的阿姨告诉我,他并无任何缺陷,看上去白白净净甚至有些精明,只是他自尊心太强,不肯受人“施舍”,又没有什么朋友,有什么问题都一个人扛。她们曾经试图给他提供一些帮助,而他却拒绝了,每次帮他介绍工作,他都说:“有、有,我有工作。”即使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可能很长时间吃不饱饭了,也没有找过居委会申请低保。因为工作的不稳定和生活的贫困,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都没有谈成。也许是失败的次数太多了,情感上的打击似乎对他已经没有太大的伤害。
还有一件事,可能跟他的死有一定的关系:生前他和楼下卖东西的人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事后才得知,那是他饿得不行了,想赊人家的东西,却没有赊到。对于一个把脸面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这也许是致命的打击。之后,他回到楼上把电视机和暖瓶都从窗口扔了下去,人变得更加沉默了。
这些话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一个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甚至没有事业、没有信仰的人,还能拿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命?人类在这个世界生存,更多的时候是为了维持某种平衡,有几个人真正为自己而活?从表面上看,他是坚强的,甚至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贫穷和软弱,而谁知道他的内心究竟积聚了多少伤痛和对人生的失望?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和他有着那么多的相似,在死亡的边缘,是宗教和文学给了我重生的勇气。和他相比,我抓住了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年前我在采访铁凝的时候,她曾经谈到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那种细腻的关怀越来越少了,当时并没有很深的感触,而眼前的事实让我并不情愿地认识到这句话的残酷。快节奏的城市生活给人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压力,当越来越多的焦虑开始积聚的时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危险的。我们不能奢望每个人在遇到问题的时候都依靠宗教和文学去释放自己的心灵,挣扎在茫茫的生命之海中,恐怕更多的人已经不具备主动伸手的力量,这时候我们不妨递过去一根最后的稻草:除了公益性的心理干预,一点爱心、一句问候、一丝温暖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