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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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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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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无此声

陇中高原的初秋,清冷,尚无凛冬的肃杀酷寒。

晨起,有时会见到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田间地头的冰草上挂满露珠。

黄土高原上的老农人,普遍四五点便起身来,披衣倒掉尿盆,贪睡的孙子还在梦乡酣睡,夜色尚未褪去,几点疏星,半弯残月,天刚麻麻亮。

“露水大很,地里面藏怕(可能)然(音ran,意泥泞)很!”

爷爷还是舅爷嘟囔了一句...

关于黄土地的记忆,我已经很遥远了。

唐人诗词中,关于故园的意象有很多,各有不同。豪放如太白者,在洛阳的月夜中,听到《折杨柳》的笛声,慨叹“何人不起故园情”;骆宾王晚憩田家,凄冷的水边看到菊花,觉得与故园的菊花颇为相似,诵出“唯有寒潭菊,独似故园花”这样的名句来。我独爱放翁“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一题,总觉回味万千,意象无穷。严格意义来说,这并不是一首思故园的诗,但题目中所绘之意境,与我心中所念故园,极为熨帖。

家中遭逢变故,五岁时,我随父亲至县城读书。而后只有寒暑假回老家,与故乡的联系日渐淡漠,等到爷爷病逝,我寒暑假已经经常在舅舅家度过,相隔不远,半小时的车程。

今年春日,疫情蔓延,国运维艰,我隔滞家中不能外出。春分时节,我与姑姑回老家上坟,与别处不同的是,我们老家是春分祭奠先人。姑姑被父亲催促,心情焦躁,车子一路疾驰。虽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春分,但地处陇中黄土高原上的这座小城,除了远处秃山上稀疏几丛怒放的桃花外,眼前闪烁变换的仍是满眼的荒凉,至少在视觉上,你依旧觉得真正的明媚春日还未到来。

爷爷咳嗽了几声,点了一根烟,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我关掉了黑白电视。大概是04年还是05年,黑白电视机晚上一直放着《少年包青天》,爷爷比较爱看,我现在只记得有个八贤王,记忆太远,影影绰绰。“你爸爸最近怎么样?忙不忙?”爷爷问。爷爷和爸爸的关系有点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两人脾气都大的原因,现在的我这样想。“还好吧,挺好的,有时候也忙的不回家,喝酒呢,喝完酒很可怕。”我含混不清的说到,其实当时我应该说了很多,因为我从小大人们就说我话多,现在也是。“我爸和我妈挺好的,他们还给你买了双新皮鞋,还有生日蛋糕!”爷爷没有言语,烟头随着他的呼吸一红一暗,我看到了他的脸庞,轮廓很硬朗,坚毅。这分明是一张军人的脸庞。

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地,我和姑姑从车里搬出香裱纸火、时令水果等祭祀用品,还有一个暖锅子,这是陇中地区独有的一道美食,风味独特,陶瓷特制的“暖锅”里面装满了鸡肉、肥瘦相间的猪肉、饱满流油的肉丸子、焦黄的酥肉、金针菇、土豆片、白菜等等一堆蔬菜。冬日围坐炉前,装满一个暖锅子,一家人围坐,暖锅咕嘟咕嘟,肉菜沸腾,香气四溢,顿觉灯火可亲,人间值得。

父亲前天刚过完50岁生日。他握着一杆铁锨,愁容满面,风尘仆仆,从两棵柏树前探出头来,裤腿卷起,沾了些黄土,老家的房子被拆了。

我放下东西,望着父亲,忽而觉得他老了。古人寿命短,五十便谓之“年过半百”,这大概都是壮志未酬的中年男人,到了这个年龄坎儿上,念及自己晚景,顿生的凄凉之感。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开展农村人居环境整治行动。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强调,推进健康乡村建设,持续改善农村人居环境。“今年以来,静宁县坚持把“面子”和“里子”结合起来,给环境“洗脸”,为素质“洗礼”,对产业“洗牌”,统筹推进、标本兼治,农村人居环境改善工作呈现出内外兼修、神形兼备的良好态势”。静宁县农业农村局局长胡生平说。

爷爷是07年病逝的,父亲和母亲将两个姐姐接到了县城读书,老家从此没有人住了。

老房子便一直荒废着,隔壁堂叔在里面养了一群鸡。

一年又一年,我们都是在城里过年。每年的年三十儿下午,我和父亲匆匆赶往老家“接纸”,晚上八点多,夜色里顶着满天的爆竹声,匆匆赶往家中。那几年我常常错过春节联欢晚会,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春晚的习惯。

“接纸”是陇中地区一项民俗,每年大年三十,亲坊(指共同祭祀一个祖先的乡村邻里,或有血缘关系,或无血缘关系)之间会去烧纸祭奠先人,意为将故去的先人接回来过年,大年初三谓之“送纸”,将先人送走)。十年间,我与故乡的唯一连结,就是每年的“接纸”“送纸”。

“好好念书,听你爸妈的话。”爷爷对我说。我似懂非懂的说“昂”。

“睡”

“昂”

夜很静,只有地上电老鼠的“电猫”发出轻微的“嗡嗡嗡”的声音,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烟头在夜里是一红一红的,电猫是一红一绿的......

在我之后淡漠的记忆里和舅爷的忆说中,三四岁的我跟随爷爷漫山遍野的在黄土地上,“山上所有的枝枝蔓蔓、花花草草你全部认识。”在我之后许多年每次去舅舅家时,务农一辈子的舅爷总爱这样感慨。“我都没有你认识的多,你小时候总爱给我指着说,这是苍耳、这是灰菜、这是蒲公英。”舅爷给我说。

我的家乡,在我记忆中,夏天总是有令人舒畅的微风吹过。午后饭罢,太阳强烈的照射着,没有一丝风,空气彷佛停止了流动,整个山村静寂无声,只有谁家的牛或者驴恹恹的偶尔叫一声,很快又没了声气,这是夏日里一天最热的时节。爷爷这会总是躺在炕上,眯眼小憩,他把一顶西北农村老人常带的“老汉帽”扣在脸上,防止房梁上的灰或者虫子掉落在脸上或者口中,虽然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是呼吸不畅和闷汗。以至于后来爷爷走后很多年,我对这个细节总是难以忘记。在我调皮不安分觉得睡午觉是种折磨受煎熬的年纪的时候,睡午觉时我也会把帽子扣在脸上,感受着暂时的黑暗与安静,这颇有种暂时脱离尘世纷争的感觉,短暂的失明,一切睁眼时的纷扰似乎暂时与我绝缘,此举经常招致大人的叱骂。夏日傍晚,太阳欲颓,凉凉的清风混杂着泥土的芳香,轻轻拂过山岗,抚慰着辛勤劳作了一天的农人焦黄黝黑的脸庞。跟随爷爷收工回家的我总是畅畅快快地在田野上奔跑,一路如歌。夏日,这片黄土地变幻着冰草的味道、麦穗的味道和苹果花的味道,它们在整个四季都让人陶醉不醒。

关于黄土地的记忆,我已经很遥远了。

老房子独自等待了十年,风栉雨沐,孤苦伶仃,却还是没有等来主人的入住。他已经塌的不像样子了。庭院内荒草凄凄,丛生悲凉,隔壁的堂叔将一群鸡养在院里,屙屎屙尿,一地鸡毛。“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数千年前,行伍数十年的老兵回到阔别半生的老院,面对残垣断壁,其凄凉之心境如何,我想父亲此时便是如何。

50年代,自然灾害频发。加之人祸,大炼钢铁,错误的政策,导致全国性粮食减产,“苦瘠甲天下”的陇中更是水深火热。那时候,许多人选择去“北方”逃荒谋生。“北方”就是今天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一带,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之前,西吉一直隶属于甘肃省西海固回族自治州。

爷爷弟兄姐妹众多,家里养不活如此众多的子女。爷爷应该只有十几岁,出门逃荒,后来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62年,中印边境战争,爷爷当时在新疆骑兵部队,从新疆一线向印军发起猛攻。祖辈铁血峥嵘,金戈铁马如此!70年代初时,爷爷以骑兵少尉军衔退役转业,朴实的农家子弟最难以放下的,仍然是故园。

转业后,担任靖远煤矿保卫科科长。70年代的大型国有煤矿的中层干部,足矣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小村子让所有人艳羡与眼红。那个年代,温饱问题尚未解决,许多人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而我父亲和姑姑,已经是顿顿白面鸡蛋。

爷爷每次回乡探亲,家里便门庭若市,挤满了村人,他们期望着能够抽一支爷爷发的纸烟,喝一杯白糖水,听一听外面的见闻,军队的事情,而爷爷似乎也是很乐意享受这种氛围。那些年,爷爷每次回家,家里上房的灯总是亮很久。

“已经推平了,巴掌大的地方。”提前几次回乡斡旋的父亲说道。这个从小养尊处优被人惯大的孩子,越来越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副县长进你家院,说你们的房子影响村容村貌,非推不可。”支书狡辩。父亲前几天还奢望着只推掉塌掉的房子,留下保存较好的上房。

“我现在算是正式问下你们俩的意见”昨天吃饭时,父亲开腔问道,我一时愕然。

父亲的意思是,老家的房子政府已经推平了,如果我有出息,他便不回老家,不然他得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这无疑是给我出了个难题。马上面临就业的我该何去何从?我默默低头吃饭。母亲打趣道:“你看你把你儿子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春分上坟,也是亲坊集体上坟,一家一家的坟转过去,跪下磕头烧纸,洒些献祭的东西。

父亲在分祭祀的东西,恰巧隔壁地里也在上坟。一个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沧桑,看得出是干重体力活的。她穿着破旧褪色的深褐色中山装,这是一种西北农村很常见的男人的正装。现在生活条件变好了,我第一次见女人穿这个。她满头灰白的头发,很短,毛寸,一上来扑通跪下,大哭,悲嚎,哭天抢地,极入情,一直喊着他母亲。“娘啊!娘啊!”旁边他的家人神情自若的清理坟头上的杂草,我父亲忙着手里的活说:“好端端的这样是干嘛?”

我大姑被女人哭得也忍不住哭了,大抵女人都心软,五十多岁的人也哭的稀里哗啦,她走过去,跪下来拉着那个女人,劝阻着。众人都觉得她很吵闹,可见人类的悲观实是不尽相同。奶奶02年去世,长姐如母,大姑对她的姊妹兄弟,帮扶照顾,个中艰辛,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感同身受,这一刻,她一定想起了死去的奶奶,五十多岁的人,她想必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母亲活着,该有多好。

在外“干公家事”的爷爷一心念着他的老屋,几亩薄田,在骨子里他依然深深眷恋着他的土地,迷恋着故土。尽管在那个饿殍遍地的年代,赖于爷爷的公职,我们家有较为充足的白面、布票、鸡蛋等奢侈品,心软的奶奶还能拿出一些周济隔壁二爷家十几口人,让他们在饥馑时得以活命。

每次爷爷探亲回家,走的时候,就像一只公孔雀,一步三回头,几里一徘徊,常常已经坐班车走了很远了,中途又下车走回家,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至此。

1987年,久未归家的爷爷回家了,带着铺盖,一堆行李,四十多岁的爷爷辞职回乡了。

回乡后,他受尽白眼,50岁从头学做农活。村里的亲戚后生都在指望着爷爷帮他们解决工作,随着爷爷的辞职,所有人的任何幻想都化为泡影。随之而来的就是爷爷在村里受到排挤,我想他当时辞职时绝对没想到自己后半生会如此艰辛。

我随着上坟的队伍,走过一家一家的坟,烧完一堆一堆的纸钱,磕完一个又一个的响头,尽管我不认识他们是谁,我也没有眼泪给他们。天气很热,大地回春,我热出了一身汗。

站在梁顶,我第一次得以俯瞰打量这座养育了几代人的村庄。

苍凉天空下,一眼是望不到头的黄色,绵延不绝,一山又一山,一代又一代。这是一座坐落在半山腰台地的小村庄。幼时觉得偌大无比的打谷场,尽数被推平,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新黄土裸露在外面,被初春的暖阳曝晒着,像新开的伤疤。数台柳工或是鲁工的推土机咆哮着掘进作业,不断撕咬啃噬侵吞着几百年来未曾改变的秃山。骤然阵风起,吹起扬尘无数,像默默冒着地底埋藏了千百年的热气儿。

从农业文明至今,这座村庄千百年来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大兴土木。

我站在高处远远地,凭着遥远的记忆与淡漠的悲哀,努力地搜索着老屋的蛛丝马迹,数十次推算演练之后,我看到了被夷为平地的老屋,上面覆盖了一层新的黄土,很黄,很黄,看得出是养育了很多人的黄土,很有营养,散发着勃勃生气。

返程路上,我打开车窗,春风拂面,晚霞映照。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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