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胖子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上次回母校，看到学校门前那排即将拆迁的一排门头房才想起的他。那排门头房的台阶高于寻常房屋，即使高壮如胖子在小学的时候也得乖乖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我和胖子相遇在夏天，我算是新入学的刺头，他是老一级的混子，我们初次相见时就像王八看绿豆般瞪了对方好久，瞪着瞪着我们就算认识了对方。胖子总是吹嘘自己的爸爸是博士，每次谈话必提及，或明或暗。有次阴天，他和我们辩论，词穷，被说急了，就喊，我爸爸是博士，他是这么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就怂了，此时阴沉的天空滑过一道闷雷，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或许也是因为在小县城里的孩子心目中，已经找不出比博士更厉害的角色了。这次吵赢我们之后，他就势如破竹般在各个领域树立霸权，大到收发作业小到同学矛盾，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他就是我们童年里威风凛凛的小霸王，我把他比作欺男霸女横行教室的高衙内，而我那时自诩豹子头林冲，总有一天我们会狠狠地干一架。

我想到豹子头林冲的时候蝉还没开始叫，不过阳光已经开始变热，我坐到座位上看着被太阳晒得愈发闪亮的树叶幻想着会以怎样的方式开始和“高衙内”的交流，那一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斗争。惊诧整个小学四年级。

所谓的斗争后来没有发生，我们出奇地和谐相处了。夏天的午休时间很长，我牵着爸爸的手去超市，遇到了他，他自己一个人，还是小霸王的姿态，像在后宫挑选秀女一般在挑他的冰糕。他后来和我说，哇，你爸爸好帅啊，我就决定和他和谐处一阵看看了。

随着时光的飞逝，和他有关的故事其实已经遗忘的差不多了，他在记忆里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他不时地去调戏某个女同学，这在当时并没引起我们太多的注意，直到后来的某天，我才意识到他的早恋原来是从四年级开始的。他带着他的小女朋友去买冰糕时顺道问我去不去，我屁颠屁颠地去了，丝毫没发现自己身上散发的不和谐光芒。其实按《水浒传》的套路来说应该是豹子头带着他的小夫人恩恩爱爱地去买冰糕然后被高衙内看到，高衙内心生邪念结果被豹子头一枪扫出去，可是现实总是和臆想相反，我把美术课上画的太阳小条条当成一元纸币带了出来，高衙内满脸嫌弃地帮我付了钱。

真正让我和他走近的是理发这件事，校门口那有一排小平房，里边有一家理发店，台阶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即使高壮如胖子也得乖乖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我长大之后觉得那台阶也不过如此嘛，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就是难以逾越的天堑，每次爬台阶都会磕到。胖子对理发总是避之若浼，那理发店里总会传来小孩子惊天动地的凄惨叫声，喀嚓喀嚓剪下的似乎不止是头发，还有自己生命的精华，自己灵魂的外化。胖子走过理发店时会哼下鼻子或者扭过头去。但他不能不理发，我问都在哪里理发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那时理发便宜，大约两三元的样子，我经常手里攥着两三张一元的纸币来学校门口，艰难地爬过那门槛，在满是人的沙发上排队等空位。夏天的气息不时传进来，手心的两张纸币一会儿就变湿了，满地的黑发散发出难闻的汗味，和不远处的洗发水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我盯着前边椅子上被剃秃头的孩子悄声笑着，蝉在叫了，我默默地笑着。在这场景中我看到胖子艰难地爬过门口的“天堑“，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我依旧默默地笑着，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里对他来说应该有很多幸灾乐祸的成分。他憋着哭，眼睛通红。

“你不最讨厌这个理发店吗，怎么也来了“

“……”

“你看那孩子哭的，真可怜，好害怕”

“……”

“要不你先理吧，我让你”

“……”

“火影更新了，你看了么，鸣人和我爱罗打啊。”

“我看了我看了！我爱罗太酷了”

“……”

前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紧张似乎会传染一般，我从一开始的默默笑到和胖子一样的默默紧张，上边的风扇把我们的汗吹干又吹出来，我们像投名状一般,”嘿，兄弟，理完这次发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冥冥中有这句话在我们耳边回响着。细细的头发茬子带来痒痒的感觉，冒着冷光的剪刀喀嚓喀嚓地加深着我们的紧张和恐惧。

胖子全程哭着理完这次发，汗水和泪水稀里哗啦地往下流，水流上还混着头发茬子，正午的阳光透过生了绿锈的门窗照在他的狼狈模样上，显得有些滑稽，蝉叫得更欢了。我本来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得很紧张，结果一看到他从大椅子上走下来的衰样就笑了，我忍不住笑着理完发，发茬不时流进我的鼻子和嘴巴，可一想到平时霸道如胖子也会有吓得如此凄惨的样子就忍不住张开嘴巴笑。理完发他不顾脖子边的不适，豪放地让我陪他去吃冰糕。

边舔着不断软化的白色冰糕我们依着腿在教室门前等开门，他沉默了好久严肃地走到我面前。

“今天的事情不要和人说。“他严肃地盯着我。

“你要不先洗洗脸吧“

他又盯着我不说话，露出那种小霸王的凶狠，没过多久那凶狠慢慢软化，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对面是被暴晒的水泥地，他热得无法维系那凶狠的尊严。

“我和你说，你不要和别人讲。“

“我最怕的就是剪头发，电视里剪发都会把人的头也给剪掉。“

“……“

“是真的，那个谁谁谁就这么死了，不要不当回事，你说不定也能遇上那一天。“

“我说了我最怕的东西了，你最怕什么？“

“有次在阴天的晚上，我睡在爸爸旁边，我担心他会离我而去，一直怕一直怕，怕了好久。“

就这样我们交了投名状一般的东西，他去洗把脸装作没事人一样吃着冰糕看着走廊外的那些梧桐，梧桐郁郁葱葱，掩着操场的碳渣跑道，跑道似乎升腾着热气，门卫大爷在树荫下乘凉，我们交换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最神圣的秘密。

后来，我和他一起栽树，一起爬山，一起追女孩一起坐在乒乓球台上看太阳落下，一起留下了许多美妙的回忆，可是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且不可靠，只有那个一起理发的夏日午后，那个神圣秘密交换的午后让我记忆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