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在什么时候变老的呢,白勇在洗头的时候思考着这个问题。低着头冲水,白勇看到一根黑色的头发顺着洗发泡沫落进下水道,随后,一根接着一根,黑头发们相互簇拥着,乘着白色的泡沫涌进下水道。关上水龙头,水池里就剩下浮着的一些泡沫,白勇盯着那儿发了好一会儿的楞。白头发至少没有,值得骄傲,白勇洗完头安慰自己道。走到客厅拿起吹风机,他看到镜子里的脸其实没有多么的苍老,就是腮边的肉多了几道纹路,算不上沟壑纵横,不过也颇有几分岁月的味道。
在单位里的人对白勇的称呼从小白变成老白时,白勇心里还颇有几分得意,熬了多年不算呼风唤雨也算小有成就,可是“老白”这个称呼后来就没怎么变过,也没有加上后缀,慢慢地老白也看开了,乐天安命,等着退休的时刻到来,不久了,就还五六年了。前几年的时候可没觉得自己老,跟小年轻们称兄道弟,那是什么时候老的呢?白勇一边吹着头一边理着头发,他在下班后会跟着单位里的年轻人打打篮球,球有时会到自己手里,他有时也会投篮,不过主要是跟着跑,然后跑完跟着喘,用老婆的话讲,你身上的肉就算是抖抖也算锻炼了。其实年轻的时候白勇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骑上三四十公里也不会喘,那时候嘴里头哼着好汉歌,走在林荫马路上,阳光透过树荫星星般洒在路上,满路光斑,他觉得自己可以这样一直骑下去,骑到世界的尽头也可以。可现在不骑自行车了,开车走在拥堵的马路上,每路过一个门头店,每按一次喇叭都像是在世界的边缘来回移动,令人心神焦躁,痛苦万分。
白勇吹着头发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带着儿子上学,那天在汽车站等公交,下着雨,公交人满为患,他就带着儿子拦下一辆载客的三轮车,车内潮湿,带着雨水的腥气,他把儿子抱上去,自己又踩着个边蹬了上来。司机以为人齐了拧拧油门就起步了,但后边有一个腿瘸的老婆子跟着,白勇拍了拍司机让他停下,接了那个老婆子上车。上车后,老婆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说自己腿做了手术,是来医院复查的,说自己儿子忙,没办法来接她,她就自己坐公交来的县城;说真是遇上了好人,不然这个天去哪里才能找到车;说车费咱得平摊啊,说着掏出了那个装钱的小塑料袋。白勇或许在那时候是善良的,也或许只是想给儿子呈现一个善良的世界,也或许没有想那么多,没收那个老婆的钱。这种事情就像一个个脚印一样散落在白勇的记忆里,他顺着脚印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变老了。
生活里的种种事情就像一把钝刀子,白勇开始时想把这把钝刀子隔绝在家庭之外,他也是这样做的,可他总会处在家庭工作两相尴尬的境地,这时候,他就会慢慢地发出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古有猿鸣三声泪沾裳,今有白勇叹息愁断肠。生活就这样在两相尴尬中一点点地把白勇磨了出来,磨着磨着就变老了啊,白勇叹口气,吹完头发,坐在沙发上泡起茶来。这几年,白勇喜欢拿着些小茶壶、小茶杯们泡茶,他也不是喜欢喝茶,就是在泡的时候盯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水汽会让他心里安静,这时候再摁开电视,舒舒服服地抿一口,这滋味不算高兴,至少不愁了。
年轻时愁工作、愁房子、愁职称、愁孩子上学,白勇的叹息一个接着一个。后来叹息渐渐少了,可愁的事情依旧没少,事情就像海浪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只是一开始不习惯诸事加身的状态,后来慢慢就不再叹息了,那是最没有用处的。不过在最愁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发出几声哀叹,还要偷偷地,不让人听到。白勇买的房子在郊区,儿子去上学会经过一片建筑区,那时候还是荒草丛生,走在路边是臭水沟和家属区垃圾堆的味道,白勇当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可一转眼就小几十年过去了,大概人买了房子就会开始变老吧。想到儿子,白勇又叹了口气,他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重重影子,吵架时的语气也一模一样,罢了罢了,就这样随他吧,孩子大了也该自己掌事了,就是婆姨想不大开,老把他当做孩子,这还是得说一说啊,想到这儿,白勇又叹了口气,哪里都不是省油的灯。
白勇窝在沙发里捧着小茶杯开始愣神,儿子上学早就走了,老婆中午不回来,这是难得的属于他的世界,水汽慢慢在眼睛上氤氲成一滩雾气,茶几上的花瓶上插着一束玫瑰花,儿子带回来的,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过几天就会枯吧,白勇想着又放下茶杯去阳台上给自己几盆花浇了水。
回到沙发又窝了几分钟后,白勇看了看墙上的表,拿起一边的夹克,套上鞋,打开门去骑那辆电动车,门自动带上。客厅里,那杯没喝完的茶还冒着水汽,慢慢地,终于,不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