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后悔在吃饭时拿起手机,我也不知道当看到那条信息时,眼泪竟然像早有预谋那样簌簌下流。当姑姑说“已经确诊了”我忽然明白一切仿佛早已注定,已经没有办法了。
夜色中,对面的办公大楼灯火通明,像一盏永不熄灭当灯笼,白色的灯笼。城市上方窄窄的天空被灯光映照的似乎不知疲倦地亮着。我在玻璃上看见散漫的光和模糊的脸。
弟弟每次来找我都说想跟我一样在大城市里工作,在高大的办公楼中沐浴着晨光喝咖啡。他也许不知道,在这座玻璃大森林里是不存在真正的夜晚的,也没有所谓的黑暗,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整天都在光下工作。
四月的时候,弟弟很开心地跟我说学校在选拔飞行员,选上了可以提前批,可以开飞机。家里人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专业,据说还要去当兵的。我知道开飞机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选上了可以很久不用回家。
弟弟很争气,视力没问题,身高体格也没问题,连面试都过关了,最后就剩体检了。十七八岁的男孩能有什么问题,所以我们全家差不多都准备好接受弟弟去当飞行员这个消息。
可能因为我突然对着外面发呆又满脸泪痕实在狼狈,对面办公桌的同事小张好意给我递了张纸巾,又感觉不好意思地问:“老卢,你没事吧……”
我被这么一关心,突然更难过了,接过纸巾后哭得更厉害了。我用劲地哭了一阵子,把鼻涕眼泪擦干才恢复理智。
“我弟弟被查出肺结核,他今年高考。“
老张也许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怎么会……”她小声地试探性地问道。
对啊,怎么会这样呢?
当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弟弟时,我并不感到过分地惊讶。这让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该怎么对待弟弟呢?我当了十年的独生子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相处。爸妈在我六岁那年已经离婚了,据我妈说是因为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但我妈没有生到一个儿子,所以要离婚。其实我也清楚,像我爸那种人,迟早是要离开他的。
幼儿园的时候他已经常常带着他那些女朋友来学校接我,带我去吃完麦当劳,去到他的出租屋里,他就让我坐在客厅看电视。看了没一会,他当着我的面伸手揉那女人的胸,还问我要不要摸一下,我不说话,他把一罐蛋卷放我手上,元朗蛋卷,四四方方的红罐,已经吃剩底了,只是蛋卷碎,他给我拿来一支长柄勺子,同我说:“那你就在外面吃了哦。”
然后他与女人消失在屋子里。
我大概是从那时喜欢上吃蛋卷吧,感觉吃蛋卷时,时间会变得好长好长,周围好安静好安静。
我一点也不意外会有一个弟弟,只是没想到,原来我们才差了七岁,我十岁的时候,他三岁了。
回家,是因为他要读幼儿园了,而且爷爷奶奶觉得十岁的我可以理解并接受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果然,很快我们就好到可以一起睡了。挤在一张小小的双人床上。夜晚他要玩星星灯,就是像万花筒一样的投影仪,打开之后唱的是安眠曲,映像打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小动物骑在月亮上,骑在星星上,小星星眨着眼,笑盈盈,我们张着眼看上面白白的光,五颜六色的公仔。
那时候十岁的我表现出同弟弟一般的喜爱这个投影仪,像弟弟一般喜欢在走廊踢球,喜欢跟爷爷钓鱼,我似乎有种想变成弟弟那样,通过模仿,通过索求同样的关注。
然而,我永远不可能变成男生。
大人对于弟弟的宠爱,对他睡觉流了满脸口水的取笑和嗔怪,不只是因为他是小孩,是弟弟,而是因为他是可爱的男孩。
于是我不可能为得到像他一般的关注而如他一般做出各种笨拙幼稚的事,我明白要从他那分一些关注是要靠我作为姐姐的懂事和乖巧。
我考上了重点高中。
有一次回家的时候,发现弟弟桌上放着我高中的招生简章,我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便把师姐送的毕业相册放在他的桌上。
临近高三的那一个暑假,一天夜里,我从妈妈家逃到了爸爸家。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躲在楼下小公园里的滑梯底下哭,打算在那里将就一晚,明天再做打算。
草堆丛里总隐藏着沙沙的响,毫无惊觉时又蹿出一声吱吱的叫。我由于怕被发现,又怕老鼠,提心吊胆忍着声默默流泪,仿佛心和肺都要被哭出来。
弟弟这时找到我,还记得他说的第一句,“吓死我了,你在这里”。有点像是玩捉迷藏时被找到,可淡定冷静的语气又让人感觉到他的几分老成。
我被他拉着默默上了楼。那天晚上,他陪我睡。十几岁的女孩男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一直以来,我们都把彼此看作同龄人,在各自的眼中。
我们聊天的时候总刻意地把爸爸说成“你爸爸”,似乎大家都想否认和回避爸爸这个角色,而说成“你爸爸”讲起事来会比较客观,因为常常我们讲到爸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而且事实上,“你爸爸”和“爸爸”是同一个人。但我们不能回避妈妈这个称呼,讲话时,一定要加上”我妈“,”你妈“,有点像骂人。
我说不知道哪里是家了。我妈说要跟别的男人走。
弟弟说,那你来这里啊。
我说,你妈会介意的。
弟弟说,你爸爸在啊,我也在。
他不知道正因为他在,所以我不能常在,他不知道小孩在哪里根本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于是我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学,去很远的地方工作,有自己的家。
我不知道,愿来他也是这么想的。逃离这个家成为我们共同的秘密。
中考竞争很大,弟弟无论如何要在志愿上填我读的那所高中。本来看平时成绩就不太可能,除非考场上超常发挥。任家里人怎么劝,他都要坚持自己的志愿。我看出了他的向往,以及他没有声张的不服气。
弟弟去了第二志愿的那所学校,家里人却依然开心地请了好几桌亲戚吃饭。上高中后,我与弟弟见面更少了,此时我正在离家很远的城市工作,久久才回一次家。
见到弟弟,也最多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他参加田径比赛,看到他发女朋友的照片,还看到他假日里混酒吧的动态。当然这些我并没有告诉大人。偶尔回一趟家,假日里也总是见不到他人。说的是去朋友家里玩了,在朋友家寄宿。
他的那些朋友,我没有见过。我跟他爸爸说,要留心他的朋友,也尽量别让他在外面过夜。爸爸说,他管不了弟弟,他的话弟弟当耳边风。此时爸爸和他老婆已经常常分居,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有时候我看到弟弟朋友圈里发酒吧的照片,我不敢点赞或者评论,我怕他只是忘记屏蔽我,而不是真的想让我看到。所以我更没办法直接跟他说别总去酒吧。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疏了,但似乎有一堵玻璃墙横亘在我们中间,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沉默。
弟弟曾经是很爱跟我分享各种事情的。初中时候女同学们很喜欢逗他玩,因为入学年纪小,要认他做弟弟。同班女生有喜欢他的,要给他买星巴克。或者说秋游都时候给我买的水晶宝宝,不知给谁灌了水,泡得钢珠那么大,让他急得快要哭。
那一次来我工作的地方,逛了一整天都没买到什么东西,看他躲躲闪闪的眼神猜他是要给女朋友买礼物。没想到张口就要买Dior的香水套装,我心里想现在的高中女孩就要这些东西了吗?他说是在手机广告上看到的。后来我给他买了支口红,告诉他谈恋爱别想着用钱讨好女生,容易助长贪慕虚荣的性格。
弟弟说,姐,像你赚到钱了真好,什么都能自己买。
看着那时的弟弟,已经长得比我高很多。很瘦,总爱穿短一截露出脚踝的裤子,他已经是家里最高的孩子了,但他总是不满足的。脸上长出小粉刺和隐隐约约的小胡子。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眼前这个弟弟有些陌生了。
办公楼的灯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漫天星宿隐没在霓虹的尘雾中,孤独的行人迷失在浩淼的人烟里。
我逃出家了,弟弟没有。
我问做医生的姑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是因为抽烟吗?喝酒吗?姑姑说环境中感染的也有可能。我没有多问了,也没有跟她说关于弟弟常常去酒吧的事情,而且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比起追究原因,我更想得到弟弟的信任,以及看到朋友圈,这可能是我唯一最接近他的途径。
姑姑让我去安慰一下弟弟,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两天两夜,谁也不见,也不说话。
我小心翼翼,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使他振作起来。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六月高考,四月被检出肺结核,不能报飞行员。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说实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怕一句话又勾起他的难过,不是安慰反而是又插上一刀。
“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总要振作起来的,你还年轻。”
弟弟的微信头像已经换成了全黑。
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复,过了几天他才给我发来信息。
“姐,你知道我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哭吗?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的……”
我去翻弟弟朋友圈,除了一句个性签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至暗时刻”,我什么都看不到。
弟弟屏蔽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