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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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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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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视角下的1976年秋天

公元1976年秋天,注定是个惊心动魄而又令人窒息的季节。7月28日,距离立秋刚好十天,唐山大地震突然爆发,瞬间的毁灭,震惊了全世界。

民间流传,我的家乡恰好处在李四光生前预测的四大地震带之一——郯庐断裂带的边缘。这种传言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是据地方志记载,北边的古海州城,确确实实就是毁于清朝康熙七年的郯城大地震;东边距离我家仅七八里地的龙苴古城,也是毁于遥远年代的一场地震,至今还能在农田里找到大量的残砖断瓦。我奶奶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起她那鳌鱼眨眼地翻身的故事——广阔的大地是由一条整天打瞌睡的大鳌鱼驮着的,鳌鱼偶尔醒来眨了一下眼,大地就会剧烈地震动起来,人间就要大难临头。这故事唬得我一愣一愣的。坊间谣言四起,有人起早去赶集,说是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东方的天空轰然坠落,烧得半边天赤红如血。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某个雷雨天,一道闪电过后,半空的云层中现出大队黑盔黑甲的鬼兵,面目狰狞,疾行而去。一切似乎都在向人间警示——老天要收人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各家各户都从房子里搬出来,住进了防震棚里。可是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就是个趴趴屋,没法放床,只能打地铺。那段时间,恰逢雨季,时常暴雨如注,雨水漫过了睡觉的草席子。一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条冰冷的大河,冻得全身发麻,醒来一看,已是浑身湿透漂在雨水里。黑暗中,不知是一只青蛙还是一条泥鳅,滑溜溜的居然钻进了我的被窝里。

没办法,只好全家齐动手,重新盖一间结实宽敞一点的防震屋。下面先用泥土垒成很厚的半人高的土墙,保证墙轻易倒不了,即使倒了也不会砸伤人。那些日子,我的主要任务是鞭墙,因为墙是生土做的,雨水一冲就掉渣,必须用木棍不断地两边抽打,于是墙上就被鞭出一行行粗朴的带状斜纹,就像一块家纺的麻布,很好看。墙打好后,就在四角和中间立起六根柱子,墙垛插上秸秆芦苇扎成篱笆,抹上搅拌了麦穣的稀泥,屋顶架上简易横梁,钉上檩条,铺上芦苇,苫上麦秸,一间粗粝结实的防震屋就盖好了。用沙土垫高了小屋的地面,把主屋的两张木床抬进去,全家欢天喜地搬了进来。不过,新的问题很快就出现了,这样的一间小屋,七口人住一起非常拥挤。到了冬天,父母带着弟弟妹妹搬回了主屋,小屋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我在这间小屋里住了好几年,那是我最快乐的童年时光,我在这里不仅和小伙伴打牌下棋,还偷偷读完了绣像本《三国演义》《水浒传》。那些书都是父亲藏在堂屋的墙洞里,被我偶然发现偷出来的。

有天晚上,我玩累了一个人去小屋睡觉,刚进门,突然一条黑影呼地一下撞到我腿上,撞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差点灵魂出窍。等我回过神,黑影早已不知去向。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要带上一根短棍,进门前先朝着篱笆门敲几下,睡觉时把棍子放在床头,心里自我安慰:像我这样的整天爬墙上树、追蛇赶鸟的混不吝,火性太强,估计什么小鬼狐狸之类也不敢来招惹。后来,这种事就再没发生过,也许那天晚上的黑影就是一条偷嘴的野狗。

9月初,刚开学不久,下午学校早早就放了学,我背着柳条篓子,正在村北的野地里割猪草,忽然听到村里的大喇叭放起了哀乐,然后一个非常沉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从喇叭里迸出来: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我当时一愣,他老人家怎么会逝世呢?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语文课本的第一课就是“万岁”,墙上贴的人物画像也是“万寿无疆”。怎么突然间就逝世了?顿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一种不可思议的无法接受的混沌。

第二天一整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老人家去世了,谁来当老人家?谁来替我们当家做主?我回到家,对着堂屋后墙上的红色宝书台发懵,那上面摆放着厚厚的四卷选集,还有老三篇和许多红塑封皮的小宝书——老人家语录,以及大大小小的各式像章。

后来几天,学校停课,全体师生胳膊都别上了黑纱。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族里老人去世,血缘近的晚辈要戴白色孝帽,或者披一长条白布——叫搭头,关系远一点的亲戚和前来帮忙的邻居,就在胳膊上缠一块白布。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家去世了却要戴黑纱?当然,这个问题我不敢问别人,估计问了也没人回答我,还会招来白眼。接着,大家排着队,去邻村临时搭建的灵堂举行悼念仪式。

灵堂是个很大的帆布篷子,前面用碧绿的松枝搭成了两道拱形仪门——象征万古长青,几个民兵紧握冲锋枪,穿着草绿军装,森然地挺立在门两边,气氛庄严肃穆。

灵堂里面挂着一幅巨大的老人就啊画像,两边是白纸写的对联,对联上写的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永垂不朽”之类。画像前面的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纸花圈和一些鲜花。我们按照指令,先是默哀三分钟,然后是三鞠躬,然后就缓缓向后退,为了表示恭敬,退出了灵堂才转过身离开,后面又陆续有人列队进来。

返回学校的路上,我们的心情似乎都很沉重,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像往日那样打打闹闹的。

听说,那天很多人都哭了。据说哭得最凶是两个人,一个是公社书记的老婆,她哭得非常伤心,跟爹妈去世了一样。她那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头子,原先就是个农民,因为劳动积极,干活不怕苦,大冬天甩掉棉衣,带头跳进冰碴刺骨地淤泥里,恰好被上面下来视察的大领导发现了,很快树成典型,成了全县宣传的劳动模范,上了报纸,去省城和北京开了几次会,然后回来就当上了公社书记,然后全家就吃上了皇粮,再然后大儿子就招工进了县城,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所以,书记老婆哭得最伤心,大家都很理解。

还有一个人哭得也很伤心,大家就有点纳闷了,因为她是本村一个地主婆——我的小奶奶。我参加过几次村里的批斗大会,亲眼看到过,戴着纸糊高帽的老地主——我的小爹——祖父的堂弟,被几个民兵押到台上。我实在无法理解,小奶奶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有人私下嘀咕,说她是装的,是想讨好广大贫下中农;还有人说,她是害怕,因为老人家不在了,她们家可能会遭受更大的不测。不过,我倒是亲耳听到地主小爹跟别人说,解放前他虽然有几百亩地,腰包里有几个钱,但是成天提心吊胆,经常被土匪大兵敲诈抢劫,还被土匪抬过财神,差点丢了命,花了很多钱才赎回来;如果不是有了老人家,哪有今天幸福安稳的日子?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唉,那个年代,大人们的心思谁知道呢?

反正那些日子,一切娱乐活动和喜事都停了,村里学校里都很沉闷。大人们整天闷声不响,老师讲课的声音也很低沉,就连最调皮捣蛋的洪四和小雷子也不敢太放肆。

没多久,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是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彻底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反革命集团,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村里开始敲锣打鼓放鞭炮,学校举行了批斗大会,我们又开始排队绕村游行,大家一起喊口号。

接着,村头的大字报栏、校园的墙上到处都贴上了五颜六色的标语。老师教大家背诵郭沫若的诗: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记得有次写作文,我不知是脑子哪根筋短路了,又写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结果被老师叫过去狠批了一顿:你这思想怎么这么落后?太跟不上形势了。

学校的开门办学不搞了,我们也不用去生产队里帮农民拔草摘棉花了。其实这些事我们很乐意做,大家排成一条长龙,呼啦啦冲进农田,太好玩了。干活是假,抓几条小鱼几只小虾、或者几只蝈蝈是真,有时候还能捉到水蛇。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能顺便混人家一顿很好吃的午饭。生产队长看到我们来了就摇头,其实一点也不欢迎我们,因为我们拔过草的稻田人家还要重新拔一遍,我们摘的棉花上沾满了碎棉叶,人家还得重新理一遍,据说比摘一遍还麻烦。

学校的风向似乎也变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不许再把红缨枪带到学校,课间操变成了广播体操,再也不练什么“突突刺——杀!防右刺——杀!”之类的拼刺了。

1976年,我的家乡遭受了严重水灾,上半年小麦几乎绝收。幸好,秋天的山芋(地瓜)大丰收,特别是村后的一条新挖的小河两岸,地势高,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淤泥,山芋长得又大又光滑,个个像头小肥猪。那年,每口人分了960斤山芋。从冬天到春天,家家户户是蒸山芋,煮山芋,炒山芋粉丝,做山芋干棒子粥,贴山芋饼子,吃得我好多年后看见山芋就打怵。

好在两年后,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土地下户第一年,我家就收了二十多斗小麦,每天都有麦饼吃,再也没有饿肚子。

1976年秋天,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秋天!人间劫数尽,正道是沧桑。从那以后,国家终于走上了正轨,中华大地终于冲出了沉重的阴霾,迎来了盛世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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