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傅明乔的头像

傅明乔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29
分享

再回首,冰河如梦

在暑气蒸腾的南方,我不止一次地梦见那条冰封的小河,它静静地躺在故乡的暮色和晨光里。

三九天,水成冰,苍茫的苏北平原,一片灰黄。村庄瘦长如带,我家在村西,小学在村东,一条小河,月牙般依村流过,从村西一直流到村东,最后注入古泊涟河。冬天一封河,它就凝成了一条青白色的长龙,光洁如玉的冰面就是我们天然的赛道。

冰河,曾经陪伴我们一起享受着快乐的时光。“上学啦!”早饭后有人在河边一声吆喝,不一会儿,一个个穿得像狗熊似的孩子,就从炊烟未尽的茅屋里钻出来,背着书包,戴上蓝色挂搭耳棉布帽,撒腿冲上了冰面。男孩女孩,几乎个个都是溜冰的高手,有的人在飞奔中突然来了个金鸡独立,还有人轻巧花哨地来了个下蹲小回旋。一路上,打打闹闹,就像刚开局的台球,撞得人仰马翻,滚得五离四散,引起一阵哄笑。河,到了尽头;人,蜂拥上岸。一路溜冰去上学的美妙,就这样留在我粗粝的童年时光里。

下午放学了,冰河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推铁环,“跑工程”,一条板凳翻过来,就成了现成的冰橇。最好玩的还是打陀螺,一鞭子抽下去,陀螺好久都不会停下来。这玩意真奇怪,你越是抽它,它转得越欢快。冰面上,一个人可以同时玩转三四个陀螺,就像牧羊人一样,悠闲地袖着手,半天随意地一鞭子。如果再给它涂点花红柳绿,冰河瞬间平添了几分妩媚、几分生机。

冰河是包容的,熊孩子用树枝铅笔刀,在他的脸上随意涂鸦,画小狗,画毛驴,画坦克,画军舰,画老鹰,画小鱼,那些作品很有点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感。还有的孩子恶作剧,画了个夸张的鬼脸,在旁边写上“XXX是大狗蛋”之类。中午太阳一过来,那些大作就模糊了。有时几天不见阳光,涂鸦就一直还在,不过,“XXX”多半会被人刮掉,重新换了个名字,而那名字大多是这件作品的始作俑者,颇有讽刺意味。

放寒假了,孩子们更成了脱缰的野马。

干冷的冬晨,太阳还没出。树梢上、草屋上结满了亮晶晶的霜花。地面冻得像铁板。我揙紧了棉袄,缩手缩脚的拉开院门,拎起门旁的木榔头,一路小跑,奔向冰河。

河心的冰薄而透明,没什么水草杂质,像块大玻璃。在冰面上跺几脚,猛的一个折返跑;挥着榔头一阵乱敲。那些原本还在冰下沉睡的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震”搞得惊恐万状,四处乱窜。瞅准一条鱼影追过去,“咚——”一声沉闷的钝响,冰面上砸出了几圈树轮状的裂纹。一条鱼被震得晕了过去,肚皮朝上浮在冰下。急忙照着裂纹使劲敲,很快在冰上敲出一个圆形的窟窿。手伸进刺骨的冰碴,捞上来一条筷子长的鲲子。

有一回,一条好大的鲤鱼被我砸晕了,可是冰窟窿太小,捞不出来,只好放下鱼拼命砸。只听咔嚓一声,脚下的冰全塌了。急忙撇了榔头,两手胡乱扒住旁边的冰沿往上爬,不料,咔嚓咔嚓,扒一块塌一块,折腾得精疲力竭爬上岸,全身几乎冻成了一根冰棍。这时候就啥也不顾,朝着生产队的牛房狂奔而去。

牛房里养着七八头老水牛,水牛冬天特别怕冷,牛房里昼夜燃着牛粪生的火。冲进去,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先在火堆旁暖和暖和身子,然后再把衣裳晾在火上慢慢烘烤,牛倌老爷子一边笑骂,一边脱下他的老棉袄给我披上。一直烤到晌午才穿上衣裳回家,好像也没冻出什么毛病。也许只有野蛮的冰河,才能磨炼出强健的体魄。

故乡的冰河,敞开着他那粗犷的胸怀,拥抱着一代又一代故乡的人,任凭他们放肆地生长,尽情地释放人类的野性。

今年暑假,候鸟般的我回了趟故乡,那条小河已经残缺不全,有的地方河道还在,有的地方早已被填平,建上了一排排小楼。白天,站在村北废弃的老河堤上,满眼望去,整个村庄都是红瓦白墙的小楼,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的明艳;光滑笔直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房屋之间,碧树成荫,藤萝如瀑;路边的池塘里,芦苇苍翠,荷花盛开;碧油油的稻田里,蛙鸣如潮,鹭鸟翩翩。好一派安详宁静的田园风光!然而,就是安静得有点叫人害怕,往日喧闹的街道恹恹欲睡,原本几千人的大村,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在活动。听说村里的小学已经没了,全镇只剩下两所中心小学,听说其中一所,今年一年级新生只招到一百多个孩子。村里剩下的基本都是老人,西边半个村子已经好几年没有新出生的婴儿。

夜晚,村里一片漆黑,大部分小楼都没有灯光,黑魆魆的像一座空城。连鸡犬之声都很少听到,安静得只听见你自己走路的脚步声。

如此美丽的村庄徒有一个漂亮的外壳,已经没有了活力和生机——那条废弃的小河仿佛就是一种暗示。一丝忧悒青烟般从心里冒出来,这些花了几十万建起的漂亮的小楼,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还会有人光顾吗?这些年,外出打工经商的人们,用多年辛苦积聚的血汗钱建起了楼房,本打算年老之后叶落归根,颐养天年,然而,这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自己大多不会回来居住,他们的下一代更不可能回来了。城里的房子无论怎么滞销,那不过是市场的波动,可是这些农村的房子将来的出路何在?有些人家的院子里早已成了杂草和各种野生小动物的乐园,疯狂的藤蔓肆意地钻进了窗户,又从门缝里探出了脑袋。

也许多年后,所谓的乡愁,恐怕就只剩下一个虚空的“愁”字了,因为“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乡可依的愁还能叫愁吗?我魂牵梦萦的那条小河,也许很难逃脱随着村庄一起衰落的宿命。故乡和冰河终将成为一个记忆中的符号。

蛰居江南小城,炎夏的气温一路飙升,热得离谱,每天的天气预报,四字开头早已司空见惯。空调机整日整夜地大口呼出热气,满大街奔走忙碌的都是“熟人”。这时候,我特别怀念故乡的冰河,它不仅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清凉的慰藉,还让我在茫然中思索着人生的归宿。

家在何方?残缺的冰河冬天还有冰吗?不是有位哲人说,城市是肉体的处所,乡村是心灵的家园吗?如果城市容不下肉体,乡村也安放不了心灵,我们将逃向何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