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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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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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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过黄河

梦见奶奶,依然穿着那身土灰色的粗布衣裳,满头银丝,一脸慈祥。冬日的阳光下,奶奶常坐在屋檐下,紧靠着那根用椿木做成的廊柱,眯缝着眼睛,像睡去一样。这时母亲会示意我和妹妹,不要打搅老人。这时,奶奶的意识已经不再这里,她已经过了黄河。

奶奶讲黄河,这是她年迈以后,经常发生的事情。每次从回忆中醒来,她总要絮叨,自己年轻时过黄河的情形。奶奶没有文化,并且在少年的时候被裹脚,一生在太行山务农。但她依然是我们村那个年代出过远门的人。这也是她一辈子所引以为豪的事情。

多少次,奶奶告诉我,第一次过黄河时,她是闭着眼睛过去的。因为胆小,听着轰轰隆隆的火车声,胆战心惊地过了黄河。在火车上,闭着眼睛的奶奶可以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喊叫声:“黄河,我们过黄河了!”

这时,奶奶听到小男孩的母亲立即制止男孩子,说不敢说话,声音大了黄河奶奶会发怒的。其实,这是当时黄河边上刚刚解放,有国民党的飞机经常骚扰,过黄河,只能选择夜间,悄悄渡过。这时火车上的人们便静了下来,静静的怀着一份对黄河的敬畏,随着轰轰隆隆的火车,过黄河。

我曾经问过奶奶,她第一次过黄河的感受。奶奶总是一脸的神秘,那是黄河,黄河呀!作为南下干部的家眷,在爷爷受命被分派在河南省尉氏县委之后,奶奶由组织上安排,渡过黄河,与爷爷团聚。有了那次过黄河的经历,奶奶的眼界也便开阔起来。

爷爷早年参加革命,是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姑姑、父亲和叔叔长大的。多少次,奶奶带着三个孩子,淌过冶河,躲过从平山县城出发的鬼子的扫荡。家乡那条清澈的冶河,保护了我们一家。奶奶经常回忆,黄河,不知道要比冶河大多少倍。

冶河,是家乡的一条河。据说,历史上,河北西部的太行山区一直是制造兵器、铠甲和生产工具的重要冶金基地之一,“冶河”因此而得名。冶河流经井陉,进入平山县后,水面平缓开阔、水质洁净、鱼类众多,有着良好的生态环境。

冶河边长大的奶奶,自然对河流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她的心目中,有两条河,一条是冶河,另一条,就是黄河。

爷爷是1958年因不公正待遇回乡的。

爷爷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河北省平山县里庄村。里庄村,这是中国新闻史不得不提到的地方,因为新中国第一大报人民日报在这里诞生。

前段时间,因承担撰写河北人民广播电台策划推出的65集系列广播节目《中央人民政府从这里走来——华北人民政府全景实录》人民日报创刊部分,对人民日报在我的家乡里庄村的那段历史进行了又一次梳理。

我曾在里庄生活多年,而对于人民日报在这个村庄诞生以及报社创办者的故事,却知道的很少很少。小的时候,我问过爷爷多次,爷爷始终没有给我讲述那段历史。或许,在老一辈的里庄人心中,这段历史是他们应该严守的秘密;或许,是他们不愿意把这段历史作为炫耀自己功劳的资本,在他们眼里,为人民日报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份内的事。在过去村里乃至县志等史料上,我始终找不到关于人民日报在这里诞生的只言片语。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人民日报》在里庄创刊的秘密已经披露于世后,在人民日报诞生地旧址,爷爷才悠悠地对我讲起了往事,并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张错版的《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尚存的部分旧居,矗立在村西的旷地上,与新落成的人民日报陈列馆紧邻。可惜,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侵凌,当年报社办公的许多土木结构的房舍已经毁圯。爷爷说,原来人民日报的老房子都还保存得不错,可是因为1996年遭受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洪灾,使多数老房子都毁了,当时办报的许多房舍再也找不到了。 走进仅存的几处旧址,只见房舍陈旧,空旷的院落将历史的天空豁然展示。

从爷爷的眼神中,我触摸到了那段红色历史的最真实记忆!

里庄村是“抗日模范村”。当时,里庄村民听说报社的同志要来,家家户户腾房子,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人民日报的创办者。邓拓,曾住在邢狗老家,社长张磐石住在李志安家,专用电台设在李高生家,总电台在康增祥家,总编辑室在康玉文家,拣字房在康绍光家,机关伙房在康套狗家,大伙房则在康对宝家。报社印刷厂选在李祥妮家,东房印刷,南房裁纸,北房印成册文件。因印刷厂所占面积大,李祥妮义便无反顾地举家搬到了另一户人家去住。有一户贫农“土改”时分了一户地主的大房子,给儿子做了结婚的新房。看到报社住房紧张,马上就搬了出来,住到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房子里。报社工作人员过意不去,不愿意往里搬,房东急了,说:“你们实在不搬,我也不叫儿子媳妇住,让它闲起来!”

报社在里庄村住的时间并不长,但当地老百姓对报社同志的深情厚谊却使我们没齿难忘。老百姓纯朴、厚道,热爱共产党,热爱人民政府,热爱八路军,里庄人民称他们为“子弟兵”、“文八路军”。

当时报社正式人员有100多人,还有家属、孩子,当时近200户人家1000人的里庄村,有一多半人家住上了报社人员。报社领导因觉得村中房屋紧张,也许还有长期驻扎的打算,便组织劳力在村东的空地上盖了十多排房屋,所用土坯都由里庄村民打制。遗憾的是,在房子完成主体,准备上梁时,正逢上连阴雨,一连七天七夜,使刚起墙的房屋坍塌了。至今,在里庄村东边的土地上,还可以见到报社盖房挖土遗留的大坑。

小时候,我们一家小小院落里,住着爷爷奶奶、我们一家,还有叔叔一家。

爷爷的客厅正中间,挂着一幅书法中堂。奶奶常对了人夸,这是爷爷从河南带回来的唯一“值钱”的物品,是一位书法家用嘴叼笔写成的。爷爷精心装裱后,带回家来。小时候,只看到那副中堂书法龙飞凤舞,后来学书法后,才辨别出书法的内容是毛主席诗词《清平乐·六盘山》,中堂两边写的是李大钊的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爷爷有两只皮箱,天气晴朗的时候,奶奶常搬到院落里晾晒。我就趴在皮箱旁,翻看爷爷的物品。当时,爷爷的笔记本,还有信件,奶奶是断然不让乱动的。奶奶只拿了爷爷在外边工作时的合影,让我来看。记得那已经发黄的照片上边,爷爷和他的同事们穿了军装,在黄河边合影留念,十分威武。

奶奶常常抚摸着这些照片,眯缝了眼睛。我知道,这时,奶奶的心境已经越过了黄河。

奶奶说,爷爷是文化人,在外工作时,业余时间经常写稿,挣了稿费,晚上请大家喝酒。爷爷爱酒,但很有分寸,从未醉过。爷爷经常买酒,自斟自饮。爷爷曾在大队当过支委,经常训人。小时候,家里经常有人来找他处理家务,爷爷常常把来人训得无地自容。奶奶一直劝他说话柔和些,爷爷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如果他稍有妥协,一些对老人不孝敬的人们就难以说服。还有一些因家里穷,想离婚的女子,常常被爷爷训得面红耳赤,默默走出家门,回家好好过日子去了。爷爷说,如果脾气好,那家人就毁了。

那些年,村里的轱辘井引领着一个村庄的风流。

每天凌晨,到井上打水,是村里的一大景观。井台的青石条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迹把它磨得溜光,井沿上油油地附着一层绿苔,散发着生命的生机。夏日的时光,这古井旁边凉爽而湿润,自然也成了人们消夏休闲的地方。

在水井旁的不远处,有两棵古老的柳树。夏夜,水井的凉气浸润出来。柳树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经常围坐在这里乘凉,说来也怪,这里极少有蚊子。入秋后,萤火虫在柳树边飞来飞去,我们小伙伴们便追逐着这些小小精灵。奶奶总说,别乱跑了,听大人们讲故事。老人们接二连三,你方说罢我登场,牛郎织女,包青天……许多经典的故事都是在这里听到的。而奶奶,总要在这柳树下,一遍又一遍向人们讲起她初次过黄河的往事。

奶奶说,做人,心胸一定要像黄河一样宽广。爷爷恢复政策后,一直在村里居住。但每当尉氏县委的人们来看他,都不让我们靠近,说是怕我提什么额外要求。但爷爷也有自己的梦想,他常对人说,此生唯一打算,就是能带着奶奶,再过一次黄河。

有年夏天,村里来了一对过路的夫妇,正是正午时分,天气炎热,他们两人口渴的几乎生烟。爷爷到井上打了凉水,准备回家做午饭用。见那夫妇,便停下脚步,让他们喝水解渴。爷爷回家拿了铜瓢,端了水递了过去。那对夫妇刚要喝下,只见随后跟来的奶奶,随手抓了一把桑叶丢进水瓢。

爷爷见了有些不解,奶奶说,他们远道而来,这么热天的天,如果一口喝下,会引起肠子痉挛,会要人命的。

过路夫妇听后十分感激,与奶奶拉起家常。当奶奶听说他们来自河南的黄河边,眼圈便红了起来,硬是拉着夫妇俩的手不放。

自此之后,奶奶明显老了。闲暇的时候,她便坐在屋檐下,一遍一遍絮叨她过黄河的事情。

奶奶过黄河,黄河那岸,曾生长着爷爷奶奶最美丽的青春。

每当她眯缝眼睛的时候,我便知道,奶奶过黄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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