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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水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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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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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根

                                           山之根

                                           彭水周

 一

屋后以在蓝天的背景里凸起的有着圆润轮廓的小山为起点,向东、向南、向北呈扇状纵深绵延且愈来愈巍峨的广博山脉,——这是大别山延伸至湖北省东南角的余脉,虽属强弩之末,然余威尚在,依然展现出它的雄浑、浩瀚、深邃和神秘。

打柴是根一年四季几乎每天必干的活儿,一是供家里诸如烧饭、烧水、烧猪食等凡是须用柴火之用,二是用胶轱辘板车拉到山外去卖钱,补贴家用。除下雨落雪等恶劣天气,只要蒙在窗洞上的绡薄的尼龙纸泛露白色,根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而此时,勤劳的母亲早已在间隔两间房子的厨房里灶上灶下忙得热气腾腾。

起床后的根刷牙、洗脸、磨柴刀,将捆柴用的麻绳熟练地拧成一串麻花,穿在挑柴的冲担的一头铁尖上,一套已随着日子的黑白轮回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程式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着母亲腌制的酸香脆爽的咸菜,嗤溜溜喝完两海碗稀饭,根便扛起一端铁尖挑着麻绳和牢系在麻绳上磨得锋快的柴刀的冲担,拐过屋头,朝屋后的山上进发。

从屋后屏风似的小山开始如波涛般涌向远方的群峰,是令根欣喜、着迷的永远探求不尽的神秘丰富的宝藏。根凭直觉,自己的体能和想象的触须在磨蚀的青春中仅如海中泅水般仅及它的肤表。

沿山脚蜿蜒而上走向大山腹部的迤逦行程在根的感知中,每次都是崭新的,于丛林中忽隐忽显的串联群山的熟悉的羊肠小径,被庄稼人勤劳的脚板磨得白净无芥,就是途中起衔接作用突棱的石块也被脚板磨得光可鉴人。

上山既忌急也忌缓,要根据自己体能把握好一种节奏,这样不仅不会觉得累,而且时间一久,反而感觉到浑身毛孔冲破一切阻碍,喷涌的生机活力朝四围扩散,形成巨大的气场,整个身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酣畅。

随着富于韵律的攀升的脚步,回望的视野越来越开阔:由山麓的竹篁障目,至目光掠过翠绿的竹梢,看到山岚氤氲中的水墨画似的山村农家的黑瓦白墙,再到远方平畴目断…… 如遇天气晴好,行至一定高度的山坂上,嫩红的朝日从顶上山巅冒出半个脸蛋,回眸山下及远方,点缀在山的皱褶间的如静物写意的农家小屋及晒场物什,都被喷射的朝霞涂抹上一层柔和的金黄,从农舍屋顶升起的袅娜缠绵的炊烟也于灰白色底色上镀了一层魅红。山岚褪尽,隔空相对的远山一片明艳的翠黛。根浑身青青热血也被运动的身体点燃。

 

         二

 植物忙着抽枝发芽、动物忙着交配繁殖的万物甦蛰的春季最不适宜打柴,孑然行进在山路上的根,满眼是拧得出水来的嫩绿及点缀其间的五彩斑斓的鲜花,满耳山雀嬉戏、草虫唧唧的欢快悦耳的鸣叫,那自地心喷涌出来的绿漫溢到小径上来了,大有湮没小径之势。

被春的无限生机活力熏陶的根,仿佛整个身心也变成了蓬勃的绿、鲜艳的红、浓烈的紫、浅嫩的黄,以及碧空纯净醉人的蓝、艳阳清瞳柔和明丽的金色流波。

根值青春年华,他懂春解春爱春。

若逢冬季,早已于秋风秋雨中洗尽铅华的山中万物于视野中一派萧索残败,高远而清冷的阳光穿过因褪尽繁华而萧瑟疏朗的林木,落在看一眼便寒沁心脾的沉积着枯枝败叶的淙淙山泉上;体形或朋硕或娇小的山雀单个或数只栖于树木枯枝铁干,偶尔响亮地叫一声。由于山高,寒风疾速掠过林间,近听若尖利的唿哨,远聆是声域浩无涯际的雄浑豪迈的林涛。

置身一派颓败景象的冬天的山里,根同样可以用心感受到山的坚韧、萧散和更为广博的胸怀,他的思维触角能够触摸到大自然的铮铮风骨。

  

       三

打柴的四季中,最需要坚韧耐力的莫过于盛夏。逼悬在头顶上的太阳如一只烧得白炽的火球,向山间草木逞其淫威。偶尔搅动的山风也是热辣辣的。尤其时当正午,莽莽丛林世界的蛇虫鸟兽销声匿迹,唯有知了不知爬在哪棵树的背阴枝干上或藏在哪片叶底,拚命地嘶叫。即便酷暑,根心里依旧充满了由对山的依恋而滋生的快乐。他的感知能穿透生理感知的肤表,深入无时无刻不激情澎湃的山体的内核。这是一种在根的心里已经人格化的大山与自己彼此心泉交汇激起的欢快的浪花。

盛夏时节,作为根的劳动对象的遍布坂坡沟谷蓬勃浓绿的柴丛,点缀着无数红色的、紫色的或生涩或成熟的野果,野果上粘着无害的细小的蠛蠓或爬动着小蚂蚁,这些大山臣民大约也是被果子散发的甜香引动馋虫了吧?根将这些微芥般生灵同其它山里生灵一样,视为自己精神世界里的无言的朋友。根折下自己可意的缀满果实的果丛枝条,撸下野果便往嘴里填,霎时,酸甜清香的野果浆汁涨满齿舌间。

随着砍柴的进程,从体内不住冒出的汗水在烈日下迅速蒸发。体液的快速大量流失导致口干舌燥。根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凭经验寻一处草丛掩映的泉眼,饱喝一顿甘冽的泉水。

山泉不单是大山母亲哺育动物、植物孩子的乳汁,同时也是生活在她的怀抱里的山民赖以生息的生命源泉。细小的泉眼无声地冒出清亮的泉水,水底一层金黄的细碎砂粒,有小水虫游弋,还有背部漆黑、黄褐的腹部点缀着小斑点的数厘米长的小鲵。泉眼涌流形成的天然小水凼周围的的湿漉漉的泥土上,留有鸟兽光顾的新鲜足迹。根伏下身子畅饮泉水时,看到受到惊吓的小水虫和小鲵在水底沙面上避让爬行,小水虫爬动的毛脚节肢上纤细绒毛历历可数。

 

       四

秋天是适宜打柴的季节,尤其是深秋,褪下了绿色浓妆的漫山景色于疏简中呈现出博大高旷气象。因少了林叶的遮蔽,又兼秋季是植物果实成熟季节。站在山岗放眼望去,衰颓萧散中,野果树的枝头叶底,贴着山皮的灌木从中,点缀着五颜六色沉甸甸的山林的精华:山坂上、山坳间几乎落尽黄叶的柿子树朝天空呈伞状撑开的枝丫上,悬挂的成熟的野柿子如一只只橘黄色的小灯笼;蓁莽丛中,纵横蔓延、长满小刺牙的柔软的荆棘枝条上,结着表面生着毛刺的红彤彤的熟透的小“蜜罐”,还有紫蓝色的、绛红色的、乌黑色的如大大小小玛瑙珠子般的野浆果…… 它们都是植物母亲恩赐给根的天然美味。

最令根兴奋,因兴奋产生绮丽遐想,因遐想而升华源于心灵的美好情感,因纯净情感的升华而产生无限眷恋之情的,是喜择贫瘠的岩石下生长的静如处子的丛丛秋兰,它皎洁如玉的花瓣于纷披的浓绿的草叶中朝上张着小口,从小口中吐出卷曲的小舌,于静谧中吐出淡雅的清香。

 

       五

最适宜打柴的季节是冬季,尤其是严冬腊月,山中除“岁寒三友”梅竹松外,其它植物几乎全都叶凋花谢,单剩光秃秃的坚挺的枝干,默默无言地抗拒着寒风冷雨霜雪。此时,它们的根更深更牢地扎入大山母亲温暖的胸怀,吸取存活、生长的养分和力量。

严冬是大山一切生灵(包括植物)收敛活力、积蓄力量的藏精固元的季节。根劳动的对象——由多叫不出名的遍布山的岗坳的各种矮小植物聚集生长的柴丛,由于丰沛汁液的流失而变得脆硬干燥,较其它季节更方便砍割,更易晒干,因而也减轻了挑在肩上的柴捆的重量。

严冬的太阳弥足珍贵,阳光下山野万物努力舒展着冻僵的躯体。柴丛中、草棵里冷不防蹿出一只麻褐的小乳兔。遇此猝发情景,根便扔下手中的活儿,兴奋而敏捷地追逐在丛林间惊慌奔突的小兔子,由于乳兔因体力、经验,还有天气缘故,逃跑时纵跃的姿势显得稚嫩、笨拙,瞬间意念中设计的逃跑线路缺乏迷惑猎捕者的狡黠诡谲,往往很快被行动如猴子般快捷的根抓住。每次,根总要用自己粗砺而年轻的手,在拚命挣扎的小生灵柔软茸毛上抚摸一番,然后朝着阳光将它放在地面上,目送着它一跳一跳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他想,小兔子因渴望光明和温暖跑出巢窟,此刻,受到意外惊吓的它更需要的是母亲胸怀坚实的安全和无限的温暖。

 

       六

根喜欢能够自由放飞想象的孤独,在他心灵深处,山中鸟兽草木皆与自己心有灵犀。他喜欢口头小声喃喃或以心中意念与它们对话。他和它们伴随着四季轮回而凝固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的年轮。

 

      七

腊月,山村于凛冽的寒霜中孕育着农家一年中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春节的喜庆。

这个除夕,天空自清晨开始便凝结着昏黄厚重的云絮。根凭藉多年积累的经验,预知今天要落大雪,所以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舞动的柴刀在柴丛间疾速翻飞,刀锋所向,柴禾披靡。在巨大而空寂的山里,由砍柴带来的浑身肌肉和关节的剧烈运动,激发体内热浪澎湃涌出,似乎能温暖群山,消融山中严霜冰雪。

当根歇下柴刀,将砍割的柴枝收拢打捆时,压抑已久的混沌天空已飘落大片大片蓬松晶莹的雪花。喜欢这四季中由天堂光顾人间大地的圣洁精灵的根,此时的担忧却多于欢喜,——他此时所处的山里的位置,距简陋而温馨的家大约有10里的坎坷崎岖的山路。

根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熟稔的劳动程序,转眼间,两大捆柴禾已躺在他跟前用柴刀清除开来的空地上。

柴担上肩时,雪花飘落得更紧了,视野内昏黄的天空背景衬托着无言舞动的雪白的精灵。根归途的脚步疾行如风,穿了数年趾头处已经开裂的灌进灰尘草屑的胶底解放鞋,裹着一双足底结着厚茧的因运动而热血燃烧的厚实的脚。

于迷濛风雪中沿山路疾行的根,眼见山野林木披上了一层素洁的薄纱,路傍山体裸露处铺上了一层雪花。山路因被打柴或巡山人四季磨蹭的的脚板踩踏得坚实、干燥,而成为最后被雪花覆盖的地方。

蓦然,疾行中的根眼前一亮,前面路旁出现比雪花更为晶莹亮丽的凝固于飞雪朔风中的点点白色星星,诱引根即使在这与风雪赛跑的紧要关头,仍然在这片星星跟前歇下了柴担。

这是一株傲雪怒放的腊梅,此刻,它坚挺虬斜的枝干如钢筋铁骨,默默地挺立在风雪之中,玲珑素洁的点点花蕊仿佛是它的明眸,无言地看着眼前用温柔怜爱的目光抚摸它的年轻樵夫,似乎读懂了他何以歇下柴担的全部心思,有些羞赧的浅笑了。根的心头霎时淌过一股暖流,他懂植物精灵的语言。

翻过一座归途中最艰险的山峰,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山村背枕的屏障似的山丘呈现在眼前。而此时如鹅毛般自天空飘舞而下的雪花,已在根的眼前形成莽莽苍苍连天接地的雄浑景象。世界似乎被尽情肆虐的风雪全部吞没而变为昏沌一体。放眼周遭,无边如汹涌怒涛般的山峦早已被漫天飞雪妆饰成纯净无瑕的世界。

坚硬的山路积起了一层松软的雪花。这对肩挑重担的根来说是很危险的,倘若一不小心脚下闪失,随着身子滑倒,压在肩上柴捆的砸落,势必给予根身体巨大撞击,其可怕的后果难以预知。

根将柴担斜靠在路旁树身上,弯腰脱下脚上拦腰緾绑着防滑草结子的一双解放鞋,鞋面相对叠起来,牢牢地插进绑住柴捆的麻绳里,光着结着厚茧的燃烧着热血的两只大脚丫,挑起柴担重新上路。脚面直接接触积雪的路面,感知的准确性和心中的意念霎时踏实安稳了。

置身于童话般奇幻的玲珑剔透的冰天雪地里,根浑身自脚底至发梢热汗涔涔,周身每个毛孔尽情奓开,向外喷涌着由运动激发的热流,肉体与心绪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惬意。

终于,根来到了山村后面的山丘上,紧挨山麓一字排开的几间熟悉温暖的房屋的土墙黑瓦透过迷乱的雪花,映入根的眼帘。根的眼光穿透风雪砖墙,似乎看到勤劳的母亲同乡亲们一样,在这个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里,手脚如风地张罗着丰盛的年夜饭。根仿佛已经嗅到了勾出饥肠漉漉的肚内馋虫的母亲端上桌面的饭菜飘出的醉人香气。隔着迷茫粗犷的风雪,家和他彼此充满热烈欣喜的切盼情绪。惨淡昏暗天空背景映衬着漫天欢快舞蹈的雪花,根的足底却分明感受到自地心涌出的巨大暖流,眼前漫天飘洒的雪花刹那间幻化为万物复苏的崭新春天的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大自然又一个轮回于无声处正訇然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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