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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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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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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人

    老家古井,源自巴山腹地。她汇集群山清流,穿越地下暗道,行至屋后坎岩,分成两股细流。一股挤出石缝滴成一窝潭石,一股潜涌地底化作潭,最终化为一口漉陂池。

打我记事起,这口冬暖夏凉的古井,一直清澈,不分昼夜,不论雨晴,从不增减,未曾断流。每逢大旱之年,周边村民来此取水应急,照样五谷丰登,成了远近闻名的圣水。

小时候,我们同辈二十余人,没事都喜欢聚集井边。有的舀出一盆水,蹲在旁边洗衣淘菜;有的趴在井台上,把一张张小脸探进井口,用一根根竹管吸出满口井水,追着同伴吹水花。在你追我赶、东躲西藏的银铃声中,不是你的袖子湿了一大片,就是我的衣襟沾满水花,自然少不了家人的惩罚。惩罚的法子,便是提水,我们既要把家里的水缸装满,还要给院儿长辈洗衣送水,大一点的哥哥和姐姐,也要挑着井水去浇地。即便如此,戏水之乐仍然伴随我们一天天长大。

这口古井,在给家族带来荣耀之际,也为家族老小刻下了背井离乡的烙印。八十多年前,我家二爷为了逃避还乡团的抓捕,在一个风声鹤唳的冬夜,带着一壶古井清泉酿制的老酒,怀揣二婆做好的火烧馍,推开后门,跟着一支头顶五角星的队伍,背起土枪去长征,新婚不久的二婆从此孤灯相伴。不久还乡团返回,带来了二爷战死的消息。出生大户人家的二婆,年仅十六岁,自幼受其父五四思想熏陶,加上度日维艰,后经家人苦口婆心相劝改嫁他人,婚后育有五个子女。老家的古井,从此成了二婆绕道而行的禁地。

四十年后的一天清晨,二爷突然返回家门。当他头顶华发、一脸沧桑,站在古井石碑旁,迎接他的不是笑脸,而是亲子冷目相对、二婆改嫁他人的尴尬,原有的茅檐也被土改划分,成了他人改换一新的门庭。之前有关他战死的传闻,早已关上了二爷重返家门的大门。在他含泪挪步、离开家门的回望中,噙满眼角的不是畅饮老井流出的甘沥,而是苦涩的泪。十多年前,在他弥留之际,他还托人告诉我父亲,想把老骨安埋在祖坟,沾沾老井冒出的瑞气。遗憾的是,他直到临终都没能等到老家有来人,更别说喝上老家古井的水。

五十年来,我们家族八十多人陆续迁离老家。他们有的追随穿上戎装,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迎接他们凯旋的,不再是魂牵梦绕的老家古井。他们有的定居川北小县城,常年喝着自来水,有的落脚千里之外的大都市,成了独饮异乡明月的不归人。我那二爸转业退休后,定居蓉城好些年,每次来电都会飘出一股酒香儿,除了唠叨兄弟四人盘膝井边、共饮一壶酒的岁月,就是抱怨自来水泡的茶水喝不出清香味。幺爸每次回乡探亲,总会站立井口一侧,看到来人挑水,便会递上一支烟,闲聊一阵子。他们满嘴家长里短,不时聊起哪年哪月大旱,这口井救了哪家哪户人的命,古井风云便如他们口中飞出的闲云野鹤,飘过大家脑海,更加坚定了我们共饮一口井的豪情和自信。只可惜,定居沪上的几位堂哥,离开家乡三十余年,水波晃动的古井中,再也倒影不出他们的身影。

二十年来,我们一家也成了背井离乡的人!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拿着高校一纸入学通知书,离开生我养我十七年的老家,远离了故乡的老井。毕业后,我曾浪迹大江南北,喝过沈从文老家的山泉,饮过韶山冲的流水,也曾滞留南国深圳,咽过沾满泥腥的地下水。那些异乡的水,有的腥咸苦涩,有的矿质太重,总会勾起我对老家古井的怀念,和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后来,我那年逾花甲的父母,也在十年前的腊月,拗不过大家众口相劝,用一把铁锁拴住大门,离开了家乡,也疏离了古井。搬家那一天,当我们绕过古井、钻进车辆的那一刻,我看到父母把头探出窗外,望着古井一侧树立的石碑,眼眶溢出一溜儿清澈的泪。我知道,那口井不仅养育了我们全家,也流淌着他们血浓于水的感情。

近年来,父母仍会返回老家,但次数却越来越少。他们每次回来,不是说老家物是人非,就是唠叨老井石盖被敲,石碑已毁,井水断流,说着说着就牵起了衣襟。我们姐弟四人,心下黯然,更是唏嘘不已。

老家古井,那眼漫漶了我幼年记忆的灵泉,那段丰盈了我最初梦想的时光,伴随我们相继离开老家,前往异乡,她如乳汁榨干的弃妇,最终掐断了我们思乡的脐带,走向了枯竭。我们,从此成了背井离乡的人!

人生旅途,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人。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的故乡弄丢了,忘记了生命中的第一口井;有的人不管走多远,都在奔往故乡的路上,最终化为时光滩涂一抹相思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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