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大峡谷,它劈开巍峨的青山,分割两岸幽密的松柏,冲出悬崖峭壁的瀑布,飞流直下如白练,响彻云霄的急流,回荡在空旷而深邃的山谷。
河边冒出一簇簇老鸦蒜嫩绿的新叶。
老鸦蒜是我们大巴山人的叫法,学名叫彼岸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爹哼着童谣,背着花篮,挥舞着一根长木棍,身上挂满了褐色的刺球。他走出中和乡街坊无数目瞪口呆伸长脖子的视线,钻进幽深而静谧的大峡谷,走过两张石板拼接而成的小桥,沿着陡峭的石梯爬上渔溪沟,回到凤凰湾。
垫着谷草的花篮里,装着奄奄一息的我。
这是早春二月,来自西伯利亚的最后一场寒流,夹裹着余威翻过大巴山脉,浩浩荡荡冲向华蓥山,来势汹汹扎进中和乡,在那个名叫凤凰湾的小山村里折腾了整整一宿,终于在村里人吃过早饭后停止在竹林。
金色的太阳慢腾腾地爬上凤凰咀,柔和的金芒洒满凤凰湾。柯桃树历经一冬沉寂,枝头蓄积了水分,坠满花骨朵的樱桃枝,也已萌动一春的期待。
吃过早饭,凤凰湾里二三十户朴姓本家人,陆续走出自家院坝,扛起犁把头,牵着老黄牛,该下田的下田,该耕地的耕地。那些扛着锄头的,背着背篓的,进园薅草,上山砍柴。
爹来到一棵橙子树下,一条麻狗从竹林深处钻出来,叉开四腿,站在路边上呲牙咧嘴,冲着来人狂吠。我爹惹恼了,顺手抄起木棍,劈头盖脸撵过去,很快引出另一只大黑狗。这只黑狗上跳下窜围着爹,使劲摇着毛绒绒的黑尾巴,兴奋得像打了鸡血。麻狗夹着尾巴退缩到竹林边,像做了错事的细娃儿,讪讪回头望着爹。
路边有人钻出来,冲着我爹露出了一脸的诧异。
“金钩子,背的啥?”
“噫,疯子咋背了个女娃喃?”
“金钩子,哪里捡的?”
……
有人在喊话。爹一脸木然越过众人,根本不理别人的搭讪,径直钻进竹林深处,走过那条青石板小路,爬上翠柏掩映的石梯,绕过一地菜畦走进院坝里,在石阶上搁下花篮,抱起半死不活的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钻进光线昏暗的堂屋。
我是一名女婴,被人遗弃在猪市场的花篮里。
那个年代,农村女娃的命贱。
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到哭声走过来,一看是个女娃,摇头叹气;有的丢下几毛钱,嘀咕几句太狠心;有的匆匆而去,目不斜视……直到我爹朴江路过这里,顺手捡回了我这条命。
“寒潮刮了一天一夜,你咋活过来的哦。”
“燕娃子,你命大!”
“你得感谢你的爹,是他从猪市场把你捡回来的。”
这些,都是我懂事后才明白的。
如果我是带把儿的男娃,就不会被人弃之如敝履;如果我出生在寒冬腊月,或许早就在猪市场冻死,哪会经得住刺骨的寒风;如果不是爹心地善良,又有一颗好奇心,或许早就被野狗叼走,啃食得连骨渣子都没留一块……好在没有“如果”,才有了今天的我。
爹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燕子。
这名字,俊俏伶俐,象征一份美好和吉祥。
02
我进入这个家庭时,爷爷婆婆都快六十岁了。
我的印象中,爷爷最大的特点是,满脸的麻子窝窝,有一道糟黦黦的酒糟鼻。婆婆萝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极了沙地里扭曲的蚯蚓。她的头发和我爹一样,乱得像个鸡窝兜。
这一辈子,他们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了一男三女四个娃。因为娃儿多,日子过得穷哈哈的,凤凰湾的几十户人家,没有比他们家更穷的了:三间水壶砖砌的瓦房,墙上的裂缝二指宽,夏天倒是既通透又凉快,冬天却是刺骨透心儿的凉。为此,三个幺幺小学没毕业,便常年在外打工。她们挣的钱,一部分置办嫁妆,一部分寄给我爷爷。
爷爷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取汇款。那些隔三差五飞来的绿色汇单,是我幺幺从那遥远的羊城寄回来的,上面有我爷爷的名字和地址,还有一串让他眼舒眉展的数字。那时候,他总会推开那道吱嘎作响的木门,钻进光线昏暗的卧室里翻箱倒柜,找出他的印章、户口簿和身份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晓得那张印有他的头像,薄得可以用来裁剪纸张的硬卡片,是他的身份证。他将这些揣进贴着胸口的上衣袋,穿着那双沾满黄泥巴的绿胶鞋,风风火火跑到中和乡里唯一的邮政所,从那个头顶草绿色鸭舌帽的邮递员手里换来一叠绿油油的钞票。
离开邮政所,爷爷兴冲冲地赶到信用社,站在半人高的柜台外,把那还未捂热的一叠钞票,交给扎着马尾辫子的小阿姨,盯着点钞机上飞速钻进去的钞票,在一阵“梭梭梭”作响欢快中,定格成他早已有数的数字,转换成一张留有自己姓名的粉红色存款单。爷爷小心翼翼地夹进户口簿,解开纽扣揣进上衣袋,扣好纽扣望望周围,急急忙忙出门往家走。
那些钱,原本指望给爹带来一份好前程。爹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加之又聪明好学,大家对他寄予无限希望;家里唯一能穿出门的中山装,始终套在他一个人身上。唯一上学读书的机会,也给了我爹。
一场意外,爹变成了疯子。
03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爹打小聪明,懂事,好学,有礼貌,是别人口里隔壁家的孩子。直到十七岁,我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才晓得爹变成疯子的秘密。
那天中午,四个同窗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被上课的老师逮个正着。正所谓砍竹子遇节巴——我爹随后跟进来,被老师一并罚站。其他同学都低头负罪,唯有我爹一根筋硬犟,拒不承认自己在吸烟,自然就成了严加拷问的对象。老师放过那四名同学,独独将爹拒之门外,拿起教鞭准备理麻爹。爹岂能服气,伸手去夺伸过来的鞭子。我爹这一扯一带,连鞭带人撞到墙壁,老师的胳膊被撞成了骨折。
“吸烟门”事件,在学校掀起了轩然大波。父亲差点被学校开除。好在学校教务处主任是本家人,加上爷爷又是赔偿医药费,又是再三托人去求情,爹才继续留在校读书。
那一年,爹读初二。
从那以后,爹不仅成了学校大小会上负面的典型,还经悠悠众口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从此,爹沉默寡言,形单影只,痴呆木讷,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还没参加中考就疯了。
爹成为疯子,是婆婆爷爷这辈子莫大的哀伤。
他一旦发疯,锅碗瓢盆,桌柜床椅,衣裤被枕,逮啥砸啥,拿啥撕扯啥,六亲不认,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爷爷婆婆可没少造孽,爷爷那原就塌的酒糟鼻,曾被他砸伤过两次,婆婆遭砸伤过。
一次,我饿得直哭泣,爹舀来一桶猪食,一勺一勺往我嘴里灌。耕田回来的爷爷看到了,丢下犁头就去抢夺他手里的勺子。爹操起扁担就往爷爷身上砸,把爷爷的手臂当场砸成了骨折。还有一次,正值寒冬腊月,我把屎尿拉在裤腿里,爹帮我脱下脏衣裤,抱起我就到鱼塘边清洗。爷爷大惊失色,连忙去我爹的手里夺人。爹飞起一脚,狠狠踢到爷爷身上,爷爷的腰杆当场被踢伤。至于把我按在冷水盆里洗头,受伤的就是我婆婆,害得她扭伤了脚踝,连续两个月都没法下地干活。
我那可怜的爷爷婆婆,被爹折磨得死去活来。
04
为把我爹的病治好,爷爷婆婆上医院,进诊所,遍寻周边的郎中和游医。钱没少掏,罪没少遭,全都砸进了无底洞,连泡泡都没有冒一个。
某天,爷爷在半路上碰到熟人,他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说,你家娃儿读书体检时,曾被仇家麻醉注射至昏迷,并在他头上扎过银针,导致精神上失常。爷爷对此深信不疑。他从湾里请来几个壮小伙,找出一根酒杯粗的麻绳。几人合围而上冲过去,七脚八手把爹拽倒在地上,有人按手,有人按脚,有人骑在爹背上,五花大绑把爹捆成一个粽子。爹的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紫。
他那上下蠕动的喉结,赤红摄人的眼神,“吼吼”不断的惨叫,仿佛按在板上待宰的黑猪。银城、顺庆、绥定、渝州大大小小精神病医院,家里为此掏了不少冤枉钱。
哪晓得,爹总会想方设法逃出来,一路流浪回到了中和。
实在没辙了,他们去求神问道。
乡下人家,敬畏端公、神婆子为先知、为神使。这类人似乎天生具备与先辈、周边神灵沟通的本事,那些科学上没法解决的矛盾、纠纷、恩怨等,乡下人似乎总可以在他们那里得到片刻的慰藉。
有一次,婆婆去别人家借煤油,那家女人压低嗓音告诉我婆婆,你家金钩子变成疯子,估计是别有用心之人请去端公,施展法术压制了我爹的魂魄。
婆婆信了,急急忙忙到隔壁四社去问神。
神婆子引燃几张纸钱,点亮三炷清香,高高地举过头顶,面对神像作了三揖,再环绕水碗三圈,掐短香尾部扔进水碗,将香插进香炉里,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与神灵沟通。稍过片刻,她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欲说又休的样子。婆婆赶紧掏出十元钱,恭恭敬敬地搁到桌面上。神婆子看了看钞票,抬起头来盯着脑门上刻着问号的婆婆,神秘兮兮地解开了我爹变疯的“谜底”。
按照神婆子的说法,是那家受害者请来端公施展法术,把我爹的魂魄连夜镇压在灰碗里,深埋在只有对方才晓得的十字路边。
这些,都是我懂事后才知晓的。
在我记忆中,法事都在夜深人静时进行。每当这时候,婆婆端出香热四溢的清茶,爷爷奉上少价值不菲的香烟,等对方吃饱喝足,慢腾腾地挪到方桌前,才正式开始他的表演。别看他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只有她自己才晓得是不是骗人。
打我记事以来,左团右转的神婆子、端工几乎都来过我家。爹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依然没见好转。
05
爹也有不疯的时候。
这时候,他喜欢背着我逛田坎,晒太阳,唱儿歌;会给我喝水喂饭,钓鱼给我熬成汤喝;会从树上掏来鸟蛋给我吃,从上树摘来果子给我啃。
春天的樱桃、柯桃、李子,夏天里的黄瓜、菜瓜、地瓜,秋天里的红薯、茱萸、八月瓜,冬天的板栗、黑桃……大山里、草地上野生的,别人自留地、自家栽培的,酸甜涩麻都喂进了我的嘴。
还有一次,他把一捧马桑泡交给我吃,差点毒死我。
童年时代大半时光,都是在爹背上度过的。
二十年前的松树林,我至今记忆犹新。
爹把我捆在他背上,走出光线昏暗的老屋,走进屋后那片松树林。
午后的阳光,射进松树林。林中疏密相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爹在松针蓬松的林间,用脚蹚拢一堆厚厚的松叶,把我放下来,放到绵软蓬松的地上,四周垒起高及半腰的桐树叶。做好这一切,他又弯下腰,捡来掉落地上的板栗,砸开扎手的针壳,张开流血带泥的食指,拨开厚厚的板栗皮,掏出乳白色的板栗肉,扔进嘴里磨碎,连同唾沫喂进我嘴里。
松林上边的龙驹岭,是我童年时代的金銮殿。
那时候,爹将半截身子窝进草丛里,抽出一根根猫尾巴,编织成一个花环,戴在我头上。
我头顶花环,以他为中心转来转去,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那一刻,爹是我心中无所不能的国王,我是他眼里快乐无忧的小公主。
春去秋来,我趴在他那温暖的背上,走过一湾湾田坎,走过一笼笼菜地,走过鱼儿戏水的水塘,钻进密扎扎的松树林,登上茅草茵茵的龙驹岭……
子不嫌母丑,儿不嫌父穷。我虽一介弃女,随着一天天长大,一年年懂事,慢慢悟出了爹对我的那一份父爱:他虽然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也曾多次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我对他从没有半点恨意。
就像那彼岸花,如一团血雾浓烈,如一团火焰温暖。
06
我启蒙的学堂,名叫红心坝小学。
这期间,爹越来越疯,他时而迷糊时而清晰。尽管如此,他依然还记得我是他的养女。
有一天,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老师正在讲台上教我们朗读课文。“丁——咚——丁——咚……”老师刚把这一句领读完,教室里鸦雀一片,突然熄火了。老师一脸惊讶地抬起头:三十颗脑袋齐刷刷盯着窗口。她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她扭头一看窗外:
我爹来了!
他头顶高高地举着一柄雨伞,满头蓬发凌乱在风中,雨水随着他的摇摆“哒哒哒”直往下滴,嘴里发出急促的叫喊声:“燕儿……燕儿……伞……”
老师认得我爹。她的火气一下子消了,就像泄气的皮球。她叫我出去见爹。爹可能一路摔跤,浑身裹着稀泥,活脱脱一个泥猴子。他站在屋檐下,把伞递到我手上,摸了摸我的头发,望着我嘿嘿直笑,憨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金钩子,是疯子!金钩子,是疯子!”
“刺球儿,你爹来了。”
“燕儿毛,燕儿毛,你的疯爹跑来了!”
“天暗,地暗,刺球的疯爹打把伞!”
……
下课了,同学们扯开嗓子乱起哄。我嘟起腮帮子,浑身带电,气得愣眉鼓眼,抄起伞尖四处追,逮到谁就戳谁,活脱脱一个刺球儿。爹双手抓紧防护栏,趴在窗口流出憨口水,目光紧随我的奔跑时而兴奋,时而又担忧。
那天下午,学校里早早地放了学。老师们害怕我和爹闯祸。
我把书本放进油纸包,冲进雾气腾腾的雨幕,怒气冲冲地往前跑。爹跌跌撞撞地追上来,把伞高高的举过我的头顶,口齿不清的使劲儿喊我:“燕——燕子——,慢些——慢些跑!”
我怪爹臊了我的皮,丢了我的脸,有了一丝丝怨气。
吃过晚饭,屋子里掌上灯,爹不知是从哪里偷来一颗柯桃,他从残留着体温的衣袋里掏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到我手上,连同桃子和我的手包裹在他那黢黑的手掌中,看到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才裂开了缺了一颗牙齿的嘴巴,露出了傻乎乎的憨笑。
07
我的个儿越长越高,爹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这天周末,爷爷婆婆有事去了中和乡。我像往常一样去放牛。爹跟在我身后,挥舞着一根黄荆条。
来到龙驹岭,我把牛绳系在一丛刺拢苞上,置身于白雾弥漫的山岭,安坐于齐腰高的茅草中,翻开一本随身携带的连环画,心无旁骛地投入故事情节中。
看完连环画,我揉了揉眼睛,扶着膝盖站起来。不知何时,漫天大雾已散尽,太阳早就八丈高。再一看四周,我吓得手脚无措,六神无主:
牛不见了,爹也无踪无影。
我扔掉连环画,大声哭喊起来:“爹——爹爹——!你在哪里——!快——快来哦!牛——跑——哒——!”
“燕——燕儿——,莫些哭!牛在吃草。”爹的声音穿过下面的柏树林,隐隐约约飘过来。我擦了一把泪水,捡起连环画,连滚带爬往下跑。
穿过林间小路,落入视线的一切,让我张口结舌:水牛埋头正在别人地里吃麦苗,爹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挥舞着黄荆条。
爹闯大祸了!
我呆若木鸡。他却若无其事,看着我嘿嘿直笑。
中午,对方找上门来评理。爷爷自知理亏,又是登门求情,又是给对方送去一袋水果和一条香烟。对方虽然一再拒收,爷爷还是将东西留了下来。
爹为我惹的祸,远不止这些。
有一次,他路过别人家菜园子,地里有几盘已经成熟的向日葵,他顺手牵羊摘回来两盘,一盘塞到我手里,一盘攒在自己手里。他捻出一颗颗葵花籽,拨开硬壳扔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还有一次,他路过一家小院子,发现了一树鲜红诱人的柯桃。他手脚并用爬上树,将满树柯桃打下来,埋头正往怀里揣,柯桃的主人撵出来,拿着木棍在他后边追。爹吓得魂飞魄散,在纵步跨越一处长满苔藓的水沟时,怀里的柯桃不慎蹦出来,他转身跳下去捡柯桃。那家主人也跳下来,骑在爹的背上猛擂。双方肢体冲突中,对方不仅打落了爹的一颗门牙,还打得他嘴角吐血。恰逢有人路过这里,“别人是疯子,你和疯子计较啥自嘛!”若非这名路人好心的劝导,爹的伤势肯定会更严重。
那天,我第一次品尝到了柯桃的滋味。这柯桃,是爹以鲜血和一颗门牙换来的。
08
中学时代,是在罗渡中学度过的。
那是一所农村中学,距离我家三十里,中间隔着一条很深的河,河上有一座漫水桥。天晴可以抄近路,一挨下雨涨水,必须绕道经过另外两个乡镇,必须多走二十几里山路。
在此期间,爹开始了他十天半月不回家的流浪生涯。今天顺走别人的衣服,明天卷跑别人的床单,甚至抱走别人地里的西瓜、摘食熟透的西红柿已是家常便饭。他还趁人不在家,朝追撵过他的人家屋顶上、窗户里扔石子,不是砸碎了别人的瓦片,就是打烂了对方的玻璃,甚至还砸坏过别人的锅。
后来,爹的身体越来越差,惹祸的频次逐渐越少,但他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广了。有人曾在天平街道垃圾池边看到他在捡食别人抛弃的剩饭,有人在坪滩小学校门口看到他正被一群学生追逐,还有人在红星小河边看到他正朝一群围攻的野狗扔石头,甚至石垭、酉溪、裕民、新场、赛龙等地方,都曾有人见到过他的身影。
头两年,有人还时不时找上门来讨说法。有的朴实厚道、通情达理,他们面对四面漏风的土墙摇摇头,在爷爷婆婆满是歉意的话语声中离去。有的不认人、只认理,双方就得经过一番唾沫四溅的唇枪舌战,其结果不言而喻,败下阵来的还是爷爷和婆婆,他们与对方达成和解的方式,就是不得不拿钱免灾。家人为此头疼不已,尽管一次次将他拽回来,却又一次次被他跑脱;前锋、华蓥、武胜,经常有熟人看到他出没的身影;屋檐下,草垛边,猪牛圈,岩洞内,哪里方便他就在哪里歇。
疯疯癫癫的爹,越跑越远,越跑越迷糊,再也分不清春夏秋冬,更不晓得洗澡换衣。那长期挂在肩上的蛇皮袋,是他拾掇破烂的唯一家当。
家人随着他赔耍档的次数一天天减少,也便慢慢习惯了他在外流浪乞讨的日子。
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还是居多。
繁花似锦的围墙边,夏蝉声声的院坝里,风雪交加的街头,爹总会时不时接收到别人的施舍。有时候是一颗桔子,有时候是苹果,有时候是一两块冷馒头或包子,甚至还有人把家里多余的饭菜打个包给他吃。他身上的帽子啊,衣服啊,鞋子啊,也是一些好心的人送给他的,当然也有他从垃圾池里翻出来的。
炎炎烈日下,有人看到我爹裹着厚厚的破棉衣,便将过时的衬衫、短裤挑出一两件来给送他;有人看到爹在刺骨的寒风中还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单衣,便将不穿的旧棉袄、旧鞋子拣出来送给他。每当这时候,爹便远远地躲在一边,露出怯生生的眼神,等对方将东西放在门外,转身关上大门走远了,他才小心翼翼走过去,抱起东西离开。
尽管如此,爹依然挣扎在食不果腹的日子中,长期饱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折磨。他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就像被汗水和污垢拧在一起的马鬃。他那原本黝黑的圆盘脸,也在疯病与饥饿这把双刃剑的一路追杀中,被残忍地削成了倒三角形状的丝瓜脸。
09
尽管如此,爹在偶尔清醒的时候,依然还到学校来看我。他也会绕山绕水,给我送来吃的,穿的,不论天晴下雨,寒暑酷热。他可以忘记全世界,心里却始终装有我。他喜欢看我埋头读书的样子,喜欢看我青丝缠绕柔夷发呆的模样。
多年后的深夜,站在羊城艺洲路艺宸民宿窗前,我望着珠江对岸霓虹闪烁的广州塔,将无人理解的伤痛一杯接一杯倒进翻江倒海的胃里。
我终于明白,他把自己未尽的读书梦,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他在所剩不多的清醒时日中,我是他唯一的牵挂,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啊!
这一切,他再也听不到了。
2013年5月下旬,高考在即。一连几天,我打不起精神,不是思维短路,就是昏昏糊糊,以前记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演练过多遍的答题技巧,无论我怎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都如一张白纸。
29日下午,我抱着一摞复习资料,向校门外走去。刚到校门口,一个身影突然闪过来。我一惊,怀里的差点资料洒落一地。
抬头那一刻,爹站在我面前。
他肩上驮着一包破烂,抱着东西冲我笑。那笑容,傻哈哈的,憨憨的,露出两排稀疏的黄齿。干裂的嘴唇,有一道道裂纹。那不知来自何处的苍耳,藏在他那乱蓬蓬的发梢里,附在他那脏兮兮的衣服上。
“燕、燕——儿,”他把手里的东西直往我的怀里塞,手上几道白生生的刀痕,“这、这东西,干、干净!废、废品换、换钱买、买的,好、好好考!”
那是两盒安神补脑液,还有一双黑帮白底的平底鞋。那一刻,我心如刀绞,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使劲儿撕扯着我的心。
爹这一路走来,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涉过了多少的水,吃过了多少苦头,遭过了别人多少白眼啊!自从被他捡回来,我就像依附在他身上的苍耳,随他风里来、雨里去,走过了多少道山梁多少个坎,走过了无数炎炎烈日和斜风细雨的村庄,行走在这苍茫大地与人世间。
他这一辈子,把我当成了他的全部,将我所在的地方当成了家,拼尽老命也要追随我身后,无论海角和天涯!
谁知这一面,竟是爹和我的永诀。
10
当天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但淹没了漫水桥,还把一条汲沙船冲到渠江下游,重创了渠江支流大部分地方。
一周后,我高考发挥失常,直接落榜了。家里再也没有余钱供我复读。我向县民政局递交了一封求助信,局里的阿姨到我送来了扶助金,银城二中向我伸出了橄榄枝,羊城广州一位好心的企业家也向我伸出了援手。在政府、学校和社会好心人士帮助下,我通过三届的复读,终于在2016年的秋天,被羊城一家本科院校录取。
在此期间,爷爷婆婆迁出凤凰湾,和罗渡镇上大幺幺一家团聚在一起。湾里闲置一空的老屋,也在拆旧复垦的春风中夷为平地,化作一畦绿莹莹的马铃薯,再也闻不到熟悉的烟火,找不到童年生活的痕迹。
同年秋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一辈子的爷爷,盯着我展示在他面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闭上了他那浑浊而慈祥的双眼,带走了折磨他大半辈子的旧伤和风湿病。
他长眠在罗渡镇的公墓里,没有葬回老家凤凰湾。至今还健在的婆婆,身体也比过去好多了。
罗渡一别,我再也没有见到爹。
此后三年寒暑假,我多次回到罗渡镇。席间其乐融融的场景,我爹始终不现身,我的心中不免有一丝丝疑虑。我曾不厌其烦的追问家人,他们始终避开我爹这一话题。直到有一天,婆婆实在被我问怕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追问:“问啥嘛,晓得死到哪沓去了!”我把目光投向三个幺幺,乞求她们给予我答案。她们竟然异口同声,“各自好好读书!”
有关我爹的行踪,似乎成了她们讳莫如深的禁忌。
我的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像扎我心尖一根荆棘。三年来,我曾一次次被噩梦惊醒,抱着虚汗淋漓的双肩,盯着床下那爹送给我的平底鞋,捂着发闷的胸口,一遍又一遍问苍天,问大地,问自己:爹,您在哪里?去了何方?为何一直不来看燕子?
苍天不语,大地静默。
这一切秘密,直到我收到录取通知书,赶到派出所去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有关爹的一切真相,才向我袒露了谜底。
那根被人扎得更深的荆棘,扎得我痛彻我余生。
11
那一天,我兴冲冲地来到派出所,将户口簿和录取通知书一并交给派出所的女民警。那个姐姐瞥了一眼录取通知书,又仔细翻看了两遍我的户口簿,转过身来看着我,向我问了一句无厘头的话:“你是朴江的养女?”“是啊!咋哪?”我双手托腮反问道,心里隐隐有一丝纳闷。“你这户口簿早该换了。”那个姐姐又来了一句。我捏了捏鼻梁,心想这个姐姐好怪哦。“为啥现在才来换嘛?”她一边抱怨,一边帮我办理迁移手续和更换户口簿。她将这一切办理好,顺手递到我面前的柜台上。我拿着户口迁移证,准备夹进户口簿。
翻开户口簿那一刻,一行整齐的铅字,犹如飞驰而来地高速列车,猛地撞击在我胸口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滑落,慢慢失去了知觉……
我像纵身坠入洪泽的溺水者,被幽暗细密而又冷湿的潮水包裹。就在即将昏阙窒息的那一刻,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起我,把我送到白光慢慢增强的出口……
苏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头顶苍白刺目的天花板,慢慢帮我恢复了记忆:
朴江,2013年5月30日溺水失踪!
那排醒目的铅字,宛如一枚枚呼啸而来的子弹,射进我的心窝子。
我难以接受这一切现实,使劲撕扯着头发,沉沦于心如刀绞的自责中,无法饶恕自己的罪孽。
爹啊,我俩曾约定: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我却让您遁身滚滚洪流中,从此阴阳两隔,成为对岸的彼岸花!
“燕女子,莫怄气,莫怄气啦!这都是你爹的命!”婆婆坐在病榻边,抹着眼泪絮絮叨叨说,“他想你争口气,多读几年书!”三个幺幺也在一旁擦着泪水对我说:“不告诉你这一切,就是怕你分心!”
我梭下床,汲上那双平底鞋,跤跌撞撞穿越过道,不顾四周扫过来的那一道道诧异的目光,箭矢一般飞出医院大门:
爹——!爹爹——!你咋抛弃我?抛弃了你的燕子——
十字路口,车来车往,我若如无人之境般冲上去。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拦腰把我死死搂在怀里,任凭我的四肢悬空挣扎,紧紧抱着不松手。
“那天如果不来送东西,他就不会落到洪水里啊!”我无法原谅自己,使劲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地絮叨着那天的情形,“幺幺诶,是我害了爹啊!”
“燕儿,燕儿呢,莫些哭!”大幺幺强忍泪花安慰我,“你爹早就不想活了。”
那一天,三个幺幺、婆婆,都陪着我哭成了泪人;
那一天,家人告诉我,爹曾三次割断手腕想自尽;
那一天,我终于明白,家人隐瞒爹溺水而亡真相,就是怕我一时想不开;
那一天……
12
重回凤凰湾,已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这里有我爹的衣冠冢,有我牵资兴建的桃花源基地。
如今,青瓦白墙的院落,掩映在花团锦簇的花丛中,一条条联院接户的公路,不时闪过摩托和小轿车,他们穿梭在繁花似锦的花枝下,掀起散落地上的花瓣。
如今,三百亩桃花已经悄然开放了,那一树树娇艳浓烈的桃花,宛如楚楚动人的仙子,织成人间最美丽的仙境;那一片片缤纷的花瓣,嫣红、粉红、黑红、紫红等恣意绽放的色彩,已经构成了心旷神怡的优美画卷。在那浓密的花枝下,乡亲们正将修剪下来的花枝一捆一捆搬到卡车上。赏桃花、拍美照、品美食,游客已将这里变成打卡地!
凤凰湾,已经物是人非。
十九年前,那名撵您三湾六碥的长辈;二十一年前,那位骂您一天一夜的大爷,他们两位已经去世了;他们的后人,如今都在桃花源里务工赚钱和分红。那名二十四年前打掉您门牙的主人,虽然已过古稀之年,他每年也能拿到两千多块钱分红呢……
在衣冠冢前,我默默地跪下:
爹,您送我一世繁华,我报您一世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