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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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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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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嫂(短篇小说)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状病毒”引发的疫情,我大底不愿再提及瘸嫂。

南下广东打工二十多年来,这是我头一次带着妻子儿女回到斜坡村来过年。在外面生活得实在太久太久了,回到日渐破落的斜坡村,我们除了不习惯还是不习惯。

妻子和儿女都一直嚷着要早点回广东,我也有要趁早从这个我年轻时就极其厌倦的小山村逃遁之意。于是我就试探着向刚从菜园子里回来的老母亲提出我们准备正月初三早上就启程返回广东一事。

“正月初三就出去?”母亲一脸的不可思议:“不是说好过了元宵节再走嘛?”

我赶紧解释说妻子所在的工厂要提前开工,如果回去晚了,恐怕会失去工作。

母亲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脸上全是落寞的神情。

正当我想安慰母亲一点什么时,她突然转身指了指我停放在屋门口的小车,若有所思地一边摇头一边说:“听说村口都封路了,你们的车子还出得去么?”

“村口的路封了?娘,你听谁说的?”我颇为意外。

“我刚才在菜园子摘菜时听你瘸嫂的女儿菲菲说的。对了,菲菲说她妈妈打算过几天叫人送几斤米酒给你……”

“瘸嫂?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提她干嘛……”我一脸愕然,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

母亲这才意识到了不妥,于是便轻轻地叹着气走开了。

我的愕然是有原因的。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般对家乡没有一丝留恋情感的人少之又少。倘若不是老母亲还健在,哪怕是春节这样重大的节日,我大底也不情愿回到斜坡村这个留存着我太多痛苦记忆的地方来。

这一切之一切,都源于我当年在做斜坡村村主任那几年遭受到了一次次莫名的陷害和诽谤。

而瘸嫂,就是当年那些差点置我于死地的恶毒者之一。

 

 

这么多年来,“瘸嫂”一直都是我最不愿提及的那个人。

不愿提及并不等于忘记,虽然已经时过二十几年了,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依然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可怜的自尊。

二十多年前,我还很年轻。因为读过几年大学的缘故,很年轻的我就幸运地当上了村主任。老实说,在我担任村主任的头一年里,我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村民们对我的评价都挺高。用“意气风华”来形容当时的我一点都不为过。

如果都按那样的势头发展,我由村主任这块“跳板”起步“飞跃”的仕途前景一片明朗。

瘸嫂就是在那一年嫁进我们斜坡村的。

瘸嫂其实并不瘸,脚瘸的是她的丈夫——我的远房堂哥瘸麻子。

瘸嫂和瘸麻子结婚那阵,我正好在外地培训学习。我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瘸麻子娶了个大美女。

待从外地返回村里,亲眼见到瘸嫂的那一刻,我一下子懵了——因为所谓的瘸嫂分明就是我熟识多年的林雅丽。

“怎么是你?”我扶在门框上,对正在我家厨房里同我母亲闲聊着点什么的瘸嫂问。

“主任大人,你应该叫我一声嫂子才对吧?”见到我,瘸嫂一点也不惊讶,落落大方的她言语里全是调侃的意味。

一旁的母亲听瘸嫂这样说,就一个劲责备我不懂礼节。还说什么我堂哥瘸麻子命真好,娶了瘸嫂这么乖巧俊俏的好媳妇。

那天最令我尴尬的是,趁我母亲转身去生灶火的那一瞬,瘸嫂竟然如同当年在初中课堂上一般,伸手在我大腿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并在临走之前还悄悄地凑近我耳根,用半真半笑的口吻说了一句令我全身直冒冷汗的话:蒲扇,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的尴尬,乃至我的心虚都是有原因的。

这得从我初中时做过的一件蠢事说起。

我读初二那年,林雅丽从隔壁乡镇转学到了我们米坝中学,并且分在了我所在的初37班。林雅丽的到来对于我们初37班所有的男生来说都是一个“大事件”。原因只有一个:她长得实在太美了。套用我同桌歪歪嘴的话来说,如果出生在古代,长着一张俊俏逆蛋脸的林雅丽是个做贵妃的料。

那是上世界八十年代中期,由于营养不良,大多数人都发育得比较晚,而我又是男同学中发育迟缓症状比较明显的一个——早就满了十四周岁,可我的身高竟然连一米四都还不到。

大美人林雅丽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们初37班原来那死气沉沉的气氛——只要到了课余时间,大凡对男女之事有点懵懂意识的男生,个个都在想方设法围着林雅丽转。而林雅丽也似乎乐此不疲,整天跟班上那几个个头高点的男生打得火热。

令我纳闷的是,我的同桌歪歪嘴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可他同林雅丽的热乎程度丝毫不输给班上那几个高个男生。在嫉妒心的驱使之下,好几次,我私底下悄悄询问歪歪嘴获取林雅丽“芳心”的秘诀是什么。可每次,歪嘴嘴要不就不搭理我,要不就故弄玄虚,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我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之人。虽然个头小,但也总幻想能跟班花林雅丽来点儿什么。于是我就凭借自己身为学习委员的便利条件,总要有意无意去找林雅丽说上几句。林雅丽最初并不怎么在意我的存在,可后来她还是慢慢从我的言行中窥探出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跟她套热乎的真实意图。

按理说,林雅丽即使确实瞧不起我这样的小不点,那不理睬我就得了。可她竟然在歪嘴嘴的唆使下,没完没了地故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奚落我。她当时说了很多令我无地置容的话,其中那句“蒲扇,你小屁孩一个,毛都还没长齐,快给我滚一边去”一度引发众人哄堂大笑。

我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要不是林雅丽身边有那么多随时愿意帮衬她的男生在对我虎视眈眈,我当时可能马上就冲上去给她点厉害尝尝。

在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养精蓄锐之后,我终于放出了狠招。我先是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写了一封长长的匿名信把林雅丽痛痛快快臭骂了一顿。除了在信末画了两个丑陋的男女和一只大大的王八之外,像“疯娼货”,“婊子婆”,“你以后要被很多男人‘整’之类恶毒的话也全被我用上了。我趁上体育课教室里无人之机,假借上厕所之名,悄悄溜回教室,把那封匿名信夹在了林雅丽每天都要用到的那本新华字典里。紧接着,我把歪嘴嘴藏着文具盒夹层那几封林雅丽回复给他的写满了“情啊”、“爱呀”、“你给我多买点好吃的,我就陪你睡觉觉”之类肉麻的话的纸条全搜出来,然后悄悄交给了素来对学生谈情说爱现象“零容忍”的老校长。

我不知道林雅丽是否看了我写的那封臭骂她的匿名信。我只知道,就在我把那些写满肉麻话语的纸条交给老校长的第二天,林雅丽和歪嘴嘴双方的家人就来学校把他们接走了。

直到五年后,我在新晃街头偶遇林雅丽当年的同桌美菊,才得知林雅丽辍学不久就被迫嫁人了。

美菊显然是知晓我当年所干的龌龊事的,因为在她不停地用叹惋的语气替林雅丽鸣不平的同时,还有意无意向我透露了一点——这些年来,林雅丽一直都在诅咒我“不得好死”。

 

与我远房堂哥瘸麻子的结合,已经是林雅婷的第四段婚姻了。

我姑且可以不去打听貌美如花的林雅婷为何肯下嫁给瘸麻子这个残疾人的真正原因,但却无法忽视她对我发出的那似真似笑般的令人心颤的警告。

在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尽管瘸嫂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但我依然整日惶恐不安,耳畔时常回响着她的声音:蒲扇,你不得好死。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一旦狠下心来,通常会比男人恶毒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是深谙这个道理的。

大概是瘸嫂嫁给瘸麻子的第三个月,那时正值隆冬,某个飘着点小雪的午后,瘸嫂毫无征兆地突然跑到我家来找我。

那天恰好我母亲有事外出,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二楼书房的火桶里烤火。听到是瘸嫂的声音,我的心里本能地“咯噔”了几下。我立马起身下楼,在堂屋门前与瘸嫂迎面相遇。

一见到我,瘸嫂就“嘻嘻”坏笑几声。在客套地询问一番之后,瘸嫂反客为主,说这外边太冷,我们到屋里去说吧。

我预感到了一点什么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只得一边陪着笑,一边赶紧去生炉火。

瘸嫂或许看出了我的不安。

她在假装询问我家里的其他人都去哪里了之后,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紧盯着我。

“蒲扇,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故意躲避我?”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我赶紧摇头,说没有,没有。

“你别装了。你的那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瘸嫂眯着眼说。

“瘸嫂,你放手吧,有话好好说。”我试图挣脱她的手,可她却越攥越紧。

“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瞅准你母亲不在家我才过来找你的。”说这话时,瘸嫂分明连带了几声冷笑。

我本能地颤栗了一下。但很快,我就镇定了下来。

“瘸嫂,你还记恨十年前发生在初中的那些事吗?”我主动提及那个敏感的话题:“那时的我们都青春年少,我委实有点过分,希望你能原谅。”

“哈哈,蒲扇,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为啥要来找你。你说得倒轻松。你以为一句‘原谅’就能了却我对你的怨恨吗?”瘸嫂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甩开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得到她当时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巨大起伏。

“蒲扇,你说,要不是你,我当年会落到那样的结局吗?你也许不知道,从学校回到家的第三天,我就被父母许配给了远在贵州的一位足足比我大二十三岁的老男人。可那老男人根本就不是人,自己身体有问题却迁怒于我。在他家过了半年苦不堪言的日子之后,我被他以两千元的价格转手卖给了另外一个老光棍。蒲扇,凭良心想一想,我那时有多大?我那时才十五岁呀!要不是你,我会落到那般被一个浑身臭气熏天的老光棍天天摧残折磨的境地么?在那个老光棍家我足足呆了两年,直到他后来因车祸丢了命,我才得以从苦海中逃脱出来。蒲扇,如果我告诉,在那之后我又经历了两个男人,不知你会不会感到震惊?我的第三任、第四任男人也都不是好人。特别是第四任,完全是个变态。我差点就要死在他手里了。好在我最终从地狱里逃了出来……”

“蒲扇,我这一切之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你把那些纯粹只是玩笑味的纸条交给那位刻板的老校长,我会落到那种地步吗?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这些年,几乎每时每刻,我都在盘算着如何报复你。既然今天把话说开了,那我就无所顾忌地告知你,其实我之所以答应嫁给瘸麻子,原因只有一个——你是他远房堂弟,嫁给了他,我就有机会接近你……至于我将如何收拾你,那你就耐心地等着瞧吧……”

待我战战兢兢听瘸嫂说完这些,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瘸嫂把整个头都倚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蒲扇,你得补偿我的青春。”瘸嫂在我的耳根吹着哈气。

我哭笑不得。

我很想朝瘸嫂大吼一声:你究竟想怎么样?

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

 

如果不是一位邻居刚好有事前来找我,我真不知道接下来瘸嫂会做出怎样令人难堪的事情。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我的意外。

就在那之后的第八天,我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瘸麻子的老母亲前来找身为村主任兼村调解委员会的我去她家调解纠纷,说是瘸嫂和瘸麻子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待我硬着头皮来到他们家,才从那些劝架的邻居口里得知了他俩打架的内幕——说是瘸麻子撞见瘸嫂和那个外地来的石篾匠在他家的牛棚旁做见不得人的事。令我无比难堪的是,当我以村领导的身份把瘸麻子和瘸嫂叫到一起来了解情况时,瘸嫂竟然一开口就说:“我和那篾匠相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谁敢打赌说自己没有偷过情?他瘸麻子跟×××相好的事你们以为我林雅丽不知道

我们斜坡村素来男女关系比较混乱,这是大伙都心知肚明的。可从来没有谁愿意捅破这层从窗户纸。

现在可好,瘸嫂竟然在自己出轨被老公抓了个现行的情况下,还强词夺理,把大伙最忌讳的话题当众提了出来。而且似乎还有点理直气壮。

作为村领导,在那特定的场合下,我最大的职责就是在防止事态继续恶化的前提下及时想办法化解双方的矛盾。

于是,我在稍稍安抚了情绪依然非常激动的瘸麻子之后,转身去规劝瘸嫂要尽量冷静些。

可我才刚刚说了两三句走过场的“官方式”套话,瘸嫂就显得不耐烦了。在狠狠地瞪了我几眼之后,她冷不丁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预感她又可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果不其然,在足足大笑了两三分钟之后,瘸嫂捂着肚子收住了笑。只见她转身把围观的村民们扫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了阴冷的神情。

“蒲扇,你赶紧叫这些看热闹的人走开,要不我就翻脸不认人了……”瘸嫂偏着头,瞅了瞅离她不到三步远的我,然后撅了撅嘴唇,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我是了解瘸嫂个性的。

我生怕事情闹大,赶紧转身劝那些围聚在一旁看热闹的乡邻们走远一点。

或许是我太年轻的缘故吧!几乎没有任何人把我这个村主任所说的话当一回事。甚至还有几个辈分比我大些的女人在我的话还未落音之时就开始在一旁起哄了。说什么你蒲扇凭什么要听她的话?从来没有听说过偷了人还有理。我们就想看你们村干部如何处理……

“哈哈哈”,瘸嫂又突然大笑了起来。这一次,她只干笑了三声。笑罢,她立马双手叉腰,冷冷地问那些还在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乡邻们:“你们是不是看得还不过隐?那要不要我再爆料一些你们更感兴趣的的东西?”

气氛都僵到这种程度了,人群中竟然还有人起哄说“好”。

见事情不妙,我赶紧上前去拉了拉瘸嫂的衣袖,说瘸嫂,不要理睬他们了,我们还是回你家屋里去说吧!

“不,我偏要在这里说。”瘸嫂一把甩开我,一步跃上身旁的那张竹凳子,扯开嗓子嚷了起来:“既然你们都喜欢看笑话,那我就把事情说清楚。实话跟你们说,那石篾匠早就跟我说了,他跟我们斜坡村大部分的妇女都有一腿。他还把所有跟他有一腿的女人的名字全告诉了我。你们都跟我听好了,我现在就把这些女人的名字全部说出来,她们是……”

在斜坡村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震感的一幕:就在瘸嫂说要念出斜坡村所有跟石篾匠有一腿的女人的名字的那一刻,一直围聚在几步之外看热闹的那些妇人都如决堤的潮水般立马转身四处逃散。而几乎所有能听得到瘸嫂声音的男人都立马换上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全都是一副欲听个究竟却又害怕听到自己女人名字的狼狈模样。

尽管我极力阻止,但犟性上来了的瘸嫂还是一口气念出一串长长的名字。令我震惊不已的是,我甚至听到了瘸麻子那已年过五十的母亲菊仙婶以及我亲嫂子杜梅梅的名字。

 

由于不仅没有及时处理好瘸嫂和瘸麻子的纠纷,反倒把几乎所有斜坡村人都牵扯进了舆论的漩涡,我遭受到了顶头上司——我那做村支书的堂叔最严厉的批评。

然而,对我造成致命打击的还在后头。

在瘸嫂及其与之关系密切的一众男人的煽动下,村民们以我处理吊堂坡坟山林地纠纷时偏袒了我女友一亲戚为由,硬是在当年的清明节那天,邀集了几百名不明真相的群众去到我女友的亲戚家,强行从其猪圈里拖出一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当场宰杀了。随后,这帮人逼着我女友的亲戚拿钱买了米酒和鞭炮,敲锣打鼓地来到吊堂坡坟山,架灶生火,在锣鼓及鞭炮声中猜拳喝酒、唱歌载舞……

那事后的结果不用说所有人都能猜想得到——我作为引发这场闹剧的第一责任人,在事发之后的第二天就遭到了上级组织的严肃处分。我被解除了村主任及村调解委员会主任的职务,唯独还给我保留了一个“民兵营长”的头衔。

最令我恼怒的是,瘸嫂竟然唆使村里的几个男青年隔三差五去骚扰我那身为村小学代课教师的女友秀秀。

我在秀秀因不堪骚扰一气之下不辞而别——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就找到了瘸嫂。

“蒲扇,你莫不是要找我的麻烦是不?”瘸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脸上全都是得意。

“林雅丽,你为何要这样过分?”我直呼其名。

“我有什么过分的?蒲扇,莫不是你把秀秀老师离家出走的责任也推到了我身上?”瘸嫂显然知道我前来找她的真正用意,于是她率先提及了秀秀。

“那当然,要不是你在背后使坏,她会不辞而别吗?”我直话直说。

“啊哈,蒲扇,看来你真的不了解我。我在背后使什么坏?不就是介绍了几个男青年跟她认识么!”瘸嫂轻描淡写地敷衍我。

我本来是想狠狠责骂她一顿来解解气的,可瘸嫂接下来的一番话令我苦笑不得。

她把整张脸都凑近我,几乎贴着我的脸颊说:“蒲扇,你要是再胆敢跟我过不出,我到时就说你侮辱我。”

我连连后退。

我知道瘸嫂不是顺便说说,毕竟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尽管一直都对瘸嫂充满了戒备,但我还是再次栽在了她的手里。

在被解除了村领导职务以及女友秀秀不辞而别的双重打击之下,我内心的痛楚及煎熬程度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要不是母亲极力阻止,我早就逃离那个令人窒息得无比难受的斜坡村了。

越是生活在闭塞的小山村的人,越是显得势利。在我春风得意担任村主任那段时间,村民们遇见我时都客客气气。可自从吊堂坡坟山聚集事件发生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避而远之。

偌大的斜坡村,遇到我还能像平常一样跟我打招呼的就只剩下猫皮子一个人。

猫皮子是我们斜坡村有名的光棍汉。

他的名气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他有文化,是我们整个斜坡村除了我之外读书读得最多的人;二是他性格比较怪,不大喜欢搭理人。其实猫皮子也就只比我大五六岁,长相俊朗的他也并非真的娶不到老婆——排着队想嫁给他的女人多的是,只是他实在太挑剔,一直没有看中意的。

至于猫皮子究竟想娶怎样的女人来做老婆,他从来没有透露过半点信息。久而久之,好多人甚至在背地里猜测他是不是性取向方面有什么问题。

而事实的真相并非人们猜疑的那样。猫皮子的性取向正常得很。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一直知道猫皮子跟我一样喜欢美女,却不知道他究竟喜欢哪种类型的美女。直到几个月前我才从他的言谈举止看出了一点端倪。

那是瘸嫂刚嫁进我们村不久,有一次猫皮子邀我去他家喝酒。酒过半酣,我把话题从天南海北转移到了女人方面。一向对这个话题比较敏感的猫皮子那天似乎很亢奋,一连说了几遍“瘸麻子他娘娘的真ta走狗屎运”。我当时虽然没有把话挑破,但感受得到猫皮子对美人胚子林雅丽的那种由衷的欣赏。

当猫皮子再次主动邀约郁郁寡欢的我去他家喝酒聊天时,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猫皮子酒量不大,况且素来喝酒时都爱耍滑头。可这一次,他一边安慰和开导我要放宽心点,说什么不当那个“狗屁村主任”其实是件好事,人世间还有太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去追求……一边邀我举杯畅饮,而且还主动连干了四大杯。

我还在诧异猫皮子为何如此的反常,他又摇摇晃晃地站着举起了酒杯:“蒲扇,我俩今天要喝个痛快。我不知道你和林雅丽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得出,你很恨她。实话跟你说吧,她那俊俏的脸蛋,她那妖娆的身段曾深深吸引过我。但现在,我跟你一样,对她更多的是恨……她凭什么要嫁给瘸麻子那王八蛋?她凭什么就不来陪陪我们……”在扬手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之后,猫皮子突然凑近我的耳根,喷着酒气说:“蒲扇,你要是讲义气,就再连干三杯,然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猫皮子家那是二两的酒杯,尽管我酒量比他要好一点,但刚才接连四杯白酒下肚,我也渐渐有了醉意。听他提及瘸嫂,我久积的怨恼又一下子涌上了脑海。在稍稍踌躇之后,我在猫皮子的诱导下,果真又连干了三杯。

待那三杯酒下肚,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恍惚中,我隐隐觉得瘸嫂从猫皮子家的厢房里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向我,站在离我大约两步远的地方咧着嘴朝我笑……

 

直到第二天,我才醒过来。我醒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脸部有种烧灼般的疼痛。

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家里。焦虑的母亲正守候在一旁。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平时叫你少喝点酒你就是不听,现在你做出了这么丢脸的事,而且连相都破了,你说怎么办才好,唉……”母亲叹着长长的气。

“破了相?”我本能地伸手去摸那灼痛的右脸颊,可手刚举到肩膀部位就被母亲挡住了。

我这才想起母亲似乎说了句“你做出了这么丢脸的事”,于是便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你难道真的醉到了那种程度?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丢脸的事都记不清了吗?唉……”母亲依然不停地叹息。

我不解地看了看母亲。从母亲的凝重的神情我隐隐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我努力搜索残留在脑海的记忆,依稀中出现了瘸嫂咧着嘴坏笑的模糊身影。

“难道是瘸嫂……”我试探性地问母亲。

“唉,别提了,你家瘸嫂可能已经去派出所报案了。”母亲忧虑地说。

“报案,她去报什么案?”我一惊。

“说你非礼她。”母亲有气无力地说。

“我非礼她?”我一下子懵了。

后来我听闻了包括我母亲等人的讲述,似乎我欲对瘸嫂图谋不轨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毕竟,据说等到包括我母亲等人赶到现场去之后,我都还重重地压在瘸嫂的身上。而我脸上的伤口,则是瘸嫂在反抗过程中顺手操起一把锅铲自卫时划伤的。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是阴谋。

很显然,猫皮子在瘸嫂美色的诱惑下早已沦陷了。他邀我喝酒是假,协助瘸嫂设圈套害我是真。但人证物证皆俱全,我有口难辨,只能吃哑巴亏。

虽然瘸嫂后来并没有去派出所报案,但我的这起当着猫皮子的面酒后欲对斜坡村第一美妇林雅丽图谋不轨的桃色新闻经村民们一传十,十传百,最终还是传遍了整个米坝乡。鉴于此事件带来的恶劣的影响,乡政府及时作出了解除我担任的村民办营长职务并勒令我写出公开检讨书。我的检讨书后来被印制了几百份,下发并张贴到了整个米坝乡的每一个角落。

未等到脸上的伤口痊愈,颜面扫地的我不得不狼狈地逃离了斜坡村,从而开始了我二十多年漂泊流浪的历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瘸嫂,也很少听闻有关她的消息,直到这次因疫情滞留在老家,突然听母亲提及了她。

 

尽管极不愿意,但我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从旁人那里零星得到了一些有关瘸嫂的信息。

大概在我南下广东的第五年,瘸麻子在窝剐坡上摘枞菌时不小心失足跌进了一个废弃了多年的碳窑,不巧被一根葛藤缠住了脖颈,结果硬生生地被勒死在了荒野里。

瘸麻子摔死那年瘸嫂刚刚生下女儿菲菲。村里的人都以为瘸嫂迟早会改嫁,哪知硬凭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门,瘸嫂都没有动心。

当然,瘸嫂没有改嫁,并不代表她没有找男人。据说就在瘸麻子死后不久,猫皮子等男人就隔三差五上瘸嫂家帮她做工。这期间,也曾传出有人撮合瘸嫂和猫皮子的马道消息,可一直都没有下文。

有关瘸嫂的桃色新闻多了,村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某一天,从瘸嫂家屋里传来了两个男人的打斗声,人们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待村民们闻讯赶去,只见猫皮子和瘸嫂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那年菲菲才十岁。刚刚放学归来的她见证了最血腥的一幕。被人拦腰割了一镰刀的猫皮子被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就死了,而瘸嫂的脚脖子也被深深地割了一刀,幸好没有伤及筋脉。

行凶的者不是别人,而是瘸麻子的弟弟凯良。有人说,早在瘸麻子在世时,瘸嫂就跟凯良也勾搭上了。很显然,这是一起由争抢女人引发的凶杀案。凯良在行凶后跑到深山老林里躲藏了几天,不过最终还是主动投案自首了。

斜坡村的村民都不关心凯良被判刑的事。他们只好奇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其他男人继续中瘸嫂的“蛊”而不能自拔。

此后这些年,有关瘸嫂的花边新闻还是挺多的,但却再也没有发生过几个男人为她而大动干戈的事情。

 

有一点我是亲眼见到瘸嫂之后才知晓的。那就是最近这些年,她一直和当年的那个石篾匠生活在一起,生活过得还挺有滋有味。

正月初八那天中午,我正在屋后的空地上劈柴,远远就听到了瘸嫂的声音:“蒲扇,你还认识我不?我知道你喜欢喝酒,就特意给你送几斤米酒给你尝尝。”

待我循声望去,瘸嫂已健步走到了的跟前。

我站直了身子,迎视眼前的这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一边摊手,一边苦笑着回答她:“是瘸嫂呀?怎么变得那么好心了,还特意跑那么远送米酒给我。”

“哈哈,蒲扇,几十年过去了,你一点也不变。”瘸嫂把那壶就往地上一搁,用衣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额头,然后故作神秘状问我:“听说弟妹和侄儿侄女们都回来了?你能让我去见见他们吗?”

强烈的戒备心理促使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行,他们正在午睡呢!”我面无表情地说。

“唉,不行就算了。我看得出,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在记恨我。”瘸嫂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然后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瞟了瞟我。

见我不做声,瘸嫂就指了指放置在地上的那壶就说:“这酒要是你觉得还不错,改天我就叫石篾匠再给你送点过来。石篾匠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现在和他生活在一起……唉,蒲扇,别的就不多说了,祝你的生活越过越幸福……”

说完这些话,瘸嫂在习惯性地摆了摆腰身之后,转身走开了。

瘸嫂送来的那壶就大约有七八斤。我一口也没有尝就直接倒进水沟里去了。一旁的母亲甚是愕然:“蒲扇,你怎么倒掉了?莫非你担心这酒不干净?”

除了独自苦笑,我没有直接回答母亲。

过不了几天,瘸嫂果然又叫人送了一壶米酒给我。不过送酒的人并不是她前次说到的石篾匠,而是她的女儿菲菲。

菲菲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遗传了瘸嫂的基因,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身材略为丰腴了一些。在把那壶酒放在我家的灶台上之后,她怯生生地问我:“蒲扇叔,我妈上次送给你的酒你喝得还习惯吧?”

我不想让菲菲难堪,就点了点头,说:“你妈妈做的酒很好,请代我感谢她。还有,就是你回去告诉你妈妈,叫她不要再送酒给我了,她前次送的那壶酒都还有大半壶没有喝呢。”

菲菲走了好远,妻子才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我这姑娘是谁。我本能地用手捂了捂自己脸颊上的疤痕,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这是一个远房堂兄的女儿。

妻子是一个敏感的人,她早就从我头几天把那壶酒倒进水沟的举动猜测到了一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这疫情什么时候才缓解呀?等路一解封,我们就立马回广东吧!我看得出,你也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

妻子说这话时,我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用手机搜索“湘西苗家放蛊详情”等字样。

我的心猛地一惊。

因为我知道妻子已经猜测到了我的某种相当隐秘的心思。

 

十一

菲菲送来的那壶酒,我虽然没有当着母亲的面倒进水沟,但也滴酒未尝。

元宵节一过,村口的路就解封了。

当我驾着小车驶过瘸嫂家屋前的岔路口时,竟然见瘸嫂提着两块腊肉挡在了路中央。

我只得把车子停了下来。

“蒲扇,你带着一家子回来一趟不容易,没有什么送给你们,就拿两块腊肉给你们带出去尝尝……”

我一直推脱说不要,但最终执拗不过她,只得把那两块腊肉收下了。

据妻子说,我们的小车开出了很远,她还看到瘸嫂站在路边朝我们挥手。

从斜坡村返回广东已经两个多月了,瘸嫂送的那两块腊肉,我们至今都没吃。

回了一趟斜坡村,妻子似乎对我们苗家传说中的“蛊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还心血来潮地宣扬她的计划——打算闭门写一篇有关这方面的小说。

有一点我是不敢告诉妻子的,就在两天前,我刚刚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瘸麻子那出狱后回到斜坡村就一直病恹恹的弟弟凯良前晚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据说,有人怀疑是他嫂子瘸嫂对他下了“蛊”。

对于此种传闻,我权且当成一个笑话。

毕竟,对于传说中的所谓“蛊术”,我一点也不相信。

 

十二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昨天,不知瘸嫂从哪里得到了我的手机号码,她竟然给我发来了短信。短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瘸嫂怎么会平白无故给我发这样内容的短信呢?她真实的意图是什么?我甚是纳闷。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有关瘸嫂的事情时,我再次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已经跟瘸嫂共同生活了将近八年的石篾匠竟然也在瘸麻子弟弟凯良死后的第三天死在了瘸嫂家储存红薯的地窖里——据说石篾匠是在酒后去地窖里取红薯时从独木梯子上失足摔死的。

令人嗟叹的是,石篾匠的死竟然和多年前瘸麻子的死如同一辙。也是被拉箩筐的绳索勒住了脖颈窒息而死的。

震撼之余,我按照昨天瘸嫂发来信息的号码拨通了她的电话,可不管我如何拨打,瘸嫂的电话就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我只得拨打母亲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在哀叹了半天之后,母亲只无力地说了一句话:你瘸嫂也死了……

我呆愣在那儿,感觉整个脑海一片空白。我拿手机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怎么会这样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像是问母亲,更是在问我自己。

然而,不管我如何询问,母亲都始终保持沉默。

因此,除了后来我偶尔得来的瘸嫂女儿菲菲已怀有身孕的马道消息外,有关瘸嫂死因的事儿我依然一无所知。

妻子见我一脸的颓废表情,赶紧询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除了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委实不知该从何处向妻子说起。

 

望着晾晒在阳台上的那两块已经完全风干了的腊肉,我的脑海全是瘸嫂那幻化了的既清晰而又模糊的身影。

瘸嫂真的突然死了。

然而,那个如同坟墓般令人窒息的斜坡村连同有关瘸嫂的所有故事,有一天也会突然死去吗?

我不能回答自己。

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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