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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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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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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那副药(短篇小说)


尽管白苟喜欢田倩倩这是我们整个斜坡村公开的秘密,但当白苟悄悄告诉我,他和田倩倩已经在村前大枫木树下的草垛里做过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是震惊不已。

白苟在跟我说这事时,完全是一种炫耀的口吻。那时我十岁半,他十一岁。也许有人会对此感到惊讶,惊讶于白苟的过度早熟。那我就告诉你,对于我们斜坡村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在我们这里,哪怕屁大的小孩也都早已谙知男女之事。

这一切之一切,都源自流行于十里八寨那些煽情的山歌对孩子们的过早启蒙。

田倩倩一家是外乡人。她是半年前随身为瓦匠师傅的父母来到我们斜坡村的。不知是谁事先把田倩倩的母亲彭丽丽是个晃洲百里挑一的大美人的消息透露给了素来有“膜拜美女”传统的斜坡村里的男人们。在田倩倩一家子走进我们村口的那一刻,一个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几乎把我们所有的小屁孩都惊呆了:随着一阵悦耳哨声的突然响起,不远处的田埂上,小路边以及山坳里,几乎同时传来了情绪跌宕、腔调不一的山歌声。

毫无疑问,在所有放声高歌的男人中,素有斜坡村“歌王”之称的“歪皮子”无疑成了最幸运的一个。

我至今都还依稀记得歪皮子当时旁若无人地对着田倩倩那长相俊俏身材妖娆的母亲所唱起的那些情歌当中的几首:“隔坡问来隔坡问,隔坡问妹是哪人?隔坡问妹是哪个?唱首山歌好提名……想妹想得心里焦,出门割草忘镰刀,走路对着刺窝走,滚了一跤又一跤……”

说歪皮子幸运,是因为他用自己的“精彩”表演博得了田倩倩一家人的好感,成为了整个斜坡村除了队长二麻子之外跟田倩倩一家最熟络的人。

除了歪皮子之外,第二幸运的人应该要算白苟了。因为就在我们这些“有贼心没有贼胆”的小屁孩只敢远远地藏在草垛后偷偷地观看大人们在帮田倩倩一家子在瓦窑边建简易的棚状住所时,白苟已经跟他堂叔歪皮子一样可以熟络地围着田倩倩团团转了。

这也难怪田倩倩会对白苟刮目相看,就拿田倩倩一家进村那天白苟的表现来说,丝毫不比他堂叔歪皮子逊色。就在我们所有与白苟年龄相仿的小屁孩都只敢远远地躲在大人身后偷偷地唱着不着调的“三个姑娘站一排,中间那个好人才,我想跟你讨根带,又怕后面有人来”之类的老掉牙山歌时,唯有白苟紧紧跟在歪皮子身后,像模像样地迈着“歌师步”,大摇大摆地走到离田倩倩一家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才停住了脚步。待歪皮子话音刚落,白苟就接腔大声唱了起来:“初相会,鸟会山林鱼会溪,鲤鱼得会长江水,哥来初会小妹妹……小小金鱼小小精,小小妹子会装身。小小妹仔会打扮,逗情胜过狐狸精……”

暂且抛开白苟的歌唱水平与歪皮子相比还差多少火候这个问题不说,谁都不得不承认,白苟确实是凭自己的“硬本事”在田倩倩一家人面前风光了一把。

自然而然,白苟能够一下子博得田倩倩的好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定会有人产生疑问。明明田倩倩的老爸田瓦匠也在场,斜坡村的这帮男人怎么会胆大妄为到要当着他的面向他妻女唱情歌的程度?

这话还得从我们斜坡村苗家的一些习俗说起。

在我们斜坡村,大凡外地客人进村,总会有一些擅长唱山歌的村民即兴唱几首歌来表示对客人的欢迎。假若来人是女性,特别是长相漂亮的女性,那我们斜坡村这些素来有“膜拜美女”传统的男人们就会闻风而动,一呼百应,用歌声来表达对新来客人特别是那些漂亮女客人的礼赞。至于歌唱的内容,既可以翻唱一些经典情歌,也可以由歌者即兴而作。而了解斜坡村这种习俗的那些外来者,不仅不会因为有人对着自己妻子唱情歌而产生不悦,反而会因对自己妻子大献“殷勤”的人多而倍感自豪。甚至很多时候,一些客人还会鼓动自己的妻女放开嗓子回应几曲。

初来乍到的田瓦匠虽然思想没有开放到要鼓动自己的妻女回应几曲的程度,但从他来到斜坡村的第一天就和歪皮子混得很熟这一点看得出,他并不排斥别人当着他的面向他美貌的妻子表达赞美之意,甚至,他似乎还很享受这种特殊礼遇所带给他的自豪感。

至于歪皮子和田瓦匠一家的关系熟络到了什么程度,斜坡村的村民们并不怎么好奇,人们好奇的是,除了歪皮子,还有哪家的男人也会像歪皮子一样幸运地成为田瓦匠一家的“座上宾”。

此问题能够引发斜坡村人的好奇,是有缘由的。

这其实还是与歪皮子有关。

在我们斜坡村,就拿“名气”这事来说吧,如果歪皮子说自己第二,那绝对没有人敢宣称自己第一。

这主要因为歪皮子除了歌唱得好被公认为斜坡村的“歌王”之外,还有另外一拿手绝技——会配置“黏黏药”。

何谓黏黏药呢?真正了解实情的其实并没有几个人。但这并不妨碍这种据说具有特殊“药性”的所谓黏黏药被人传得神乎其神。

任何一个在斜坡村长大的人,其最初的记忆大多跟这黏黏药有关。因为但凡哪家孩子过分淘气时,大人通常就会拿黏黏药来吓唬人,说什么“你再不听话,要是被陌生人用黏黏药骗走就见不到爸妈了”之类的最令小孩子感到恐惧的话。

我们小孩子只知道要是被这种药黏住了,就会神情恍惚,然后就任凭人使唤和摆布。至于歪皮子跟斜坡村大部分漂亮女人关系密切得不得了,是不是因为他对这些女人使用了这种黏黏药的缘故?这事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对于此类大人热衷的话题,我们这些小屁孩并没有多大兴趣。至多无聊至极之时,在偶尔聊起班上哪个长相好看的女生,才悄悄地在私底下想象着自己偷偷把所谓的黏黏药抹在那女生身上,然后那女生乐颠颠地跟在自己屁股后边追跑的滑稽情景……

我真正对黏黏药这事产生兴趣,是我读三年级那年,有幸成了歪皮子的堂侄白苟的同桌之后。

大概也就是田倩倩一家来到我们斜坡村,并成为了我和白苟的同班同学的那段时间,有一次,白苟神秘地询问我知不知道全班男生当中他跟新来的漂亮女生田倩倩关系最好的原因是什么?

我一脸木讷,故作高冷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胆子大,敢对她唱山歌的缘故吗?但我最终忍住了不说。

白苟见我不搭理他,甚是不悦。

待到那天放学后,白苟在校门口拦住我,再次询问:“蒲扇,你难道是木脑壳?就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我和田倩倩之间有一点什么吗?”

我用手挠了挠头,不解地问:“你们之间有什么呀?你不就是给她吃了半个熟红薯嘛!”

白苟那天一大早就悄悄把半截红薯塞进田倩倩的口袋里,这事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但我根本就无法从中窥探出什么特别来。毕竟,再拙笨的人都看得出,田倩倩跟白苟比较熟悉这事不假,但那完全是白苟死皮赖脸缠着田倩倩套热乎留给别人的错觉。换一句话说,田倩倩本人并没有表现出对白苟有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

白苟摆明了是想在我这个同桌面前炫耀他的能干。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蒲扇,你听说过我歪皮子叔叔的黏黏药么?头几天他把秘方告诉了我。我今天早上偷偷把黏黏药抹在了田倩倩的裤洞里……”白苟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眯着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当然,最令我震惊的是白苟后面一句话:“蒲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以后田倩倩都会做我老婆的……”

最滑稽的事情还在后面。

在短短的几天之后,白苟至少说动了班上半数以上的男生,让他们心甘情愿拜白苟为师,然后再在白苟的鼓动之下,把那由甜酒汁和琵琶叶等几种物质混合而成的所谓“黏黏药”涂在了班上女生的衣服上。班上那个留了五次级,足足比我们大了五六岁的憨大个标苟仔,甚至胆大妄为地假借问题目之机,把那所谓的“黏黏药”悄悄抹在了我们那年轻貌美的数学老师的裤褪上。

我最初对白苟他们的这些滑稽的所为是无动于衷的。直到白苟把田倩倩回复给他的小张纸条展示给我看了之后,我才开始有了自己的一点想法。

白苟在纸条上用狗屁不通的话邀约田倩倩和她单独去一个叫子潮的地方去抓泥鳅。白苟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把白苟单独邀约出去,然后按照他堂叔教给他的招数跟田倩倩来点什么。

不知是不是白苟那天偷偷抹在田倩倩裤洞里的那些黏黏药起来作用,田倩倩真的在白苟那“鸡爬屎”般难看的句子后边回复了他几句话。田倩倩的那几句话是这么写的:你莫骗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哪有什么泥鳅?要不,你哪天带我去摘板栗……

田倩倩真是明察秋毫,那时是金秋十月,哪里还有什么泥鳅?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明明知道白苟在忽悠她,她为何还主动提出要白苟带她去摘板栗?

我不知道白苟后来有没有带田倩倩去山上摘板栗。但他在村前大枫木树下的草垛里把他堂叔歪皮子传授的招数用在了田倩倩的身上这事似乎是千真万确的。在白苟有板有眼的描述中,他甚至连哄带骗让田倩倩主动脱下了裤子。尽管他后来只是象征性地把自己从堂叔歪皮子那里学到的招数依样画葫芦地匆匆“演练”了一遍,但他还是从那种“仪式感”中获取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毕竟,这一切之一切,都是建立在田倩倩答应长大后做他老婆的前提之下发生的。

讲完了这些,白苟竟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突然问我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他问我喜不喜欢田倩倩。我就酸溜溜地反问他:那样好看的女孩谁不喜欢?听我这么回答,白苟眼里闪过一道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狡黠目光。然后进一步问我想不想也跟田倩倩来点他做过的那类事。

虽然我那时才十岁半,但白苟的意思我还是能听明白。我的脑海不自觉地浮现出种种与田倩倩有关的幻化图景,一边偷偷观察着白苟的眼神,一边揣摩他对我说这番话的原因。可我连脑壳都快要想破了,也猜不出白苟的真正用意。

直到白苟拐弯抹角地把话题转到他能否用他的黏黏药跟我交换我的那副仿真军用望远镜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白苟另有所图。

我的那副仿真军用望远镜是我那曾在解放前做过木材商的爷爷留给我的传世之宝,我当然舍不得拿它去与白苟交换那所谓的“黏黏药”。可强烈的好奇心又使得我对白苟描绘的那些事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我真想知道能否通过那黏黏药来证实一个问题:田倩倩在喜欢白苟的同时,是否也会喜欢上成绩比白苟不知强多少倍的这个有点憨纳的名叫蒲扇的矮个子小男生。

于是我向白苟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把那副仿真军用望远镜借给他玩一个星期,他为我配置一副不掺假的黏黏药。

我之所以特意强调“不掺假”这一点,是因为据我观察,班上其他男生在白苟传授之下配置的那些黏黏药似乎都没有起到什么效果。特别是那可怜的憨大个标苟仔,原本指望借助黏黏药的神奇功效博得我们那年轻貌美的数学老师的好感,哪知在他偷偷把所谓的“黏黏药”悄悄抹在了数学老师的裤褪上之后,反倒被数学老师整得更凄惨了许多。

白苟没想到我有这样的小心思。他咧着嘴对我笑了半天。最后说:“怪不得你成绩好,的确就数你蒲扇脑子最好使。你想想,要是我不留一手,把真传的黏黏药给了那些呆傻的毛小子,那美人儿田倩倩不就可能被他们抢走了吗?不过,蒲扇,你跟我的关系不同。我俩既是同桌,又是好朋友。只要你肯把望远镜借给我玩,我一定毫无保留地给你配一副这天底下只有我和我堂叔歪皮子掌握了配方的真正的黏黏药。”

第二天,白苟真的把一包配好的药悄悄给了我,并告诉了我使用这种黏黏药的诀窍——在悄悄把这些黏黏药抹在自己心仪的女生身上时,心里还得默念一段“四言八句”:灵丹妙药黏裤裆,你情我愿进洞房;情投意合办喜事,良宵美景格外长……

在接过我递给他的望眼镜的那一刻,白苟闪着狡黠的眼神冲我怪笑:我什么都教给你了,其余的就靠你自己了。

末了,白苟还不忘加了几句:我这副黏黏药很珍贵喔!它总共可以用三次。若你哪天用在田倩倩身上见了效,那你肯不肯再把这副望远镜借给我多玩几天?

我紧紧地把那副黏黏药攥在手心,一个劲朝白苟点头说好。

也许是白苟故意把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泄露了出去。就在我整日犹豫该选择什么时期把那黏黏药偷偷抹在田倩倩裤子上之际,白苟的堂叔歪皮子竟然悄悄找到了我。在塞给了我几颗水果糖之后,歪皮子拐弯抹角地询问我是不是真的对美人胚子田倩倩感兴趣。

我猜不透歪皮子问我这话的动机,就答非所问地回答说,歪叔,是你家白苟对田倩倩感兴趣。

歪皮子是个老油条,他早就猜透了我这个小屁孩的那点心思。他坏笑着凑近我的耳根,语气一下子变得格外生硬:“蒲扇,你小子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跟我家白苟拿了黏黏药这事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田倩倩就喜欢嘛,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我尴尬地呆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接歪皮子的话。

“蒲扇,你有没有听白苟说过那黏黏药是我教他配置的?你不要怕,我今天是来帮你的。”歪皮子的脸上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坏笑。

接下来,歪皮子跟我说了一大堆:“你知道我家白苟为什么可以跟田倩倩把关系处得那么好吗?你是不是也亲眼看见他把黏黏药抹在了田倩倩的身上?但为什么你们班上那么多男生都曾把黏黏药抹在其他女生身上,可就只有我家白苟一个人的黏黏药见了效呢?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家白苟是不是曾跟你说,这是因为他念了四言八句的结果?那你相信白苟的话吗?唉,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白苟其实骗了你!他把最关键的一点隐瞒了。我的这种黏黏药,必须在特定的情况下使用才有效,那就是只能在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也即只有你和田倩倩两人单独在场的情形下使用才有效。”

歪皮子还神飞色舞地告诉我,田倩倩那天之所以答应跟白苟去了村前大枫木树下的草垛里,就是因为白苟得了他的真传——白苟假装去田倩倩家找她玩,然后趁四周无人之时,偷偷把那黏黏药抹在了田倩倩的裤裆边……

歪皮子说得实在过于神乎其神。尽管我素来对空话连篇的歪皮子心有戒备,但还是被他这番有关田倩倩的话有所打动。

我在歪皮子的授意下,在某个周日的午后,一边默念着四言八句,一边悄悄地从身后把那所谓的黏黏药抹在了正坐在瓦窑旁的田埂上咬着草梗哼歌的田倩倩的裤子上。

尽管我的动作非常轻,但还是惊动了田倩倩。在田倩倩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我之前,我早已撒腿跑出了好远。

老实说,那之后的一整天,我都是在惶恐中度过的。以至于第二天早上田倩倩在教室门前轻轻叫我的名字时,我吓得赶紧溜回了自己的座位。直到那天放学后,田倩倩在校门口拦住了我,劈头问我头天是不是想找她玩?我才意识到似乎是歪皮子的黏黏药起了效果。

在支支吾吾解释了一通之后,我就按照歪皮子传授我的套路,慢慢把话题转到了窝剐山上遍地都是野生板栗这件事上。一听说到板栗,田倩倩显得格外兴奋。她说前阵子她曾打算叫白苟带她上山去摘板栗,可现在,她不想要白苟带她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然后傻乎乎地问她为什么。

田倩倩娇羞地抿嘴一笑,说,白苟那人太坏。

我很想说,你怎么就认为我不坏呢?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田倩倩见我不作声,似乎来了气。

她回头看了看后边,见四下无人,就一把拽着我的书包,直截了当地逼问我能不能找个时间带她去摘板栗。

哪怕再憨纳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会点头说好。

田倩倩见我答应了,便伸出小指头跟我拉勾,还要我发誓,说谁食言就是小狗。

事后我才知道,我和田倩倩当时的这一幕,全被躲在不远处的歪皮子看在眼里。

我和田倩倩把一起上山摘板栗的时间约在了星期天的上午。

那之前,田倩倩的父亲田瓦匠只认得白苟而不认识我。因此当田倩倩向她父亲提到想跟一位男同学一起上山摘板栗这事时,田瓦匠误以为那男生是此前经常往他们家里跑的白苟。他认为白苟那机灵鬼太滑头,怕女儿田倩倩单独跟着他外出会吃亏,于是便不怎么同意。后来田倩倩反复向她父母解释,说陪她去山上摘板栗的那个男生如何如何老实,如何如何优秀,并把我每次考试都要拿全年级第一,一直都是老师眼里最棒的学生之类的事也说了出来,田瓦匠最后才勉强同意了。

歪皮子叮嘱过我,说是要想发挥那黏黏药的最佳药性,那最理想的做法就是至少接连对田倩倩下三次药之后才行。老实说,田倩倩能够主动提出要我带她上山去摘板栗就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期了。我并不指望还跟她来点别点什么。至于以后要是能娶田倩倩来做老婆就好之类的想法也往往稍纵即逝。但好奇心又促使我不停地去想象那黏黏药药性发挥后的种种可能。

因此,那天我老早就把那副黏黏药揣在了口袋里。虽然表面上我一路跟田倩倩东南西北地闲聊着无关痛痒的话,但我内心却一直波涛汹涌。我一直在暗暗瞅机会——在琢磨怎样才能趁其不备再次偷偷把那黏黏药抹在田倩倩的身上。

去窝剐必须经过牛塘坳。牛塘坳是个荆棘密布的非常偏僻的小山坳,四周林木葱茏,遮光蔽日,穿行其中,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有点过于幽静和阴森。

“怎么还不到有板栗的地方?”田倩倩瞅着阴森森的树影,明显有些紧张。

我从田倩倩忧虑的神色中捕捉到了机会。

我嘴里应答着“快了,快了”,而实际却故意放缓了脚步。后来甚至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走了?”跟在我身后的田倩倩喘着气问。

“我的鞋进了个石子。要不你走在我前面吧!”我把身子闪到路边,示意田倩倩先走。

可田倩倩也立在了原地,并没有要走到我前面去的意思。

我那只已经伸进上衣口袋准备拿出黏黏药的手只得缩了回来。

田倩倩似乎留意到了一点什么。她指着呆愣愣的我问:“蒲扇,你不是说鞋子进了石子吗?怎么去摸口袋干嘛?”

我的脸一下子全红了。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耳际突然传来了一阵讪笑声。循声望去,我惊讶地发现几米开外,歪皮子正叉着腰站在一棵杉木树下朝我和田倩倩招手。

歪皮子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的紧张气氛。

坊间有关歪皮子跟田倩倩母亲的传闻很多。但歪皮子是田倩倩家的常客这点不假。

见是歪皮子,田倩倩有点喜出望外。

“歪叔,是你呀?我和蒲扇正准备去山上摘板栗呢!前段时间不是听你跟我爸妈说,你们这里满山都是油板栗吗?怎么走了这么远还见不到板栗树呀?”看得出,田倩倩跟歪皮子很熟,她一边说一边跑向歪皮子。

歪皮子摸了摸田倩倩的头,转向我,偷偷同我眨了眨眼睛,然后说:“蒲扇,你还楞着干什么,快带田倩倩去摘板栗呀!”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望了望田倩倩,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歪皮子,心怀忐忑地问:“歪叔,你……你是不是也跟我们一起去呀?”

“那你们欢不欢迎我跟你们一起去呢?”歪皮子脸上露出标志性的讪笑。顿了顿,他接着说,我知道什么地方板栗最多,我还可以教你们唱山歌。

从内心来说,我当然希望能单独和田倩倩在一起。但既然歪皮子都这么说了,我只得点头说好。

田倩倩自然是无比欢喜。她好几次当着我的面拽住歪皮子的衣袖缠着他唱山歌给我们听。而歪皮子每唱完一首山歌就要用手指在田倩倩嫩嫩的脸颊上轻轻地刮几下。好多时候,我的心里憋屈得很不是滋味,因为我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更令我感到憋屈的事情还在后头。当我们好不容易来到那个长满板栗树的名叫窝剐的山坡上,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歪皮子便指着一棵树干有水桶般粗壮的板栗树,要我爬上去把那些已经张了口的板栗摇下来。对于像我这般在山里长大的男孩来说,爬上这样一棵大板栗树并非难事。令我感到不解的是,明明遍地都是刚从树上落下不久的新鲜板栗,为何歪皮子还要指使我这样一个小屁孩去爬那么高的板栗树?

疑虑归疑虑,我一个才十岁半的小屁孩,断然不敢违背歪皮子这般牛高马大的成年人的指令。只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等我好不容易爬到那棵足足有三十多米高的大板栗树顶端的时候,才猛然发觉歪皮子和田倩倩已经不在那棵树底下了。我试着扯开嗓子喊了好几声,可根本就听不到他俩的回应。我的心里猛地一惊:他俩怎么突然走掉了呢?来不及多想,我飞快地溜下板栗树,一边扯开嗓子喊,一边顺着山脊四处寻找。我几乎找遍了附近的整个山岭,都不见歪皮子和田倩倩的身影。

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哭腔一边喊着田倩倩的名字,一边怀着既恐惧又失落的心情朝来路方向走。

说来也真是蹊跷,待我转回到我不久前攀爬过的那棵大板栗树附近时,竟然看到歪皮子和田倩倩并排坐在离那棵板栗树不到两米的一块岩石上。

我正欲开口,歪皮子忽地站起来冲我嚷:“蒲扇,你跑哪里死去了?害得我们等了你半天!”

“是你们先走的呀?我刚爬到树顶,就不见你们了。我只好从树上下来到处找你们。”我申辩道。

“我们根本哪里也没有去,一直都在这块岩石下边捡板栗!你呀,以后去哪里要打声招呼,害得我们刚才为你干着急!”歪皮子扬了扬手里的小半袋板栗,对我一脸的抱怨。

令我感到纳闷的是,从我再次见到歪皮子和田倩倩那时起,一直到我在歪皮子的数落声中一路落落寡欢回到那个名叫斜坡村的小山寨,田倩倩自始至终埋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隐约预感到了一点什么。

十一

然而,除了田倩倩再也不愿理睬我之外,并没有我所猜想中的那些特别的事情发生。

田倩倩并不只是不愿理睬我,她同样也不愿再理睬包括白苟在内的所有男生。

好几次,白苟都在私底下揪住我,问我是不是对田倩倩做了些什么。每一次,我都憋屈地摊摊手。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向来喜欢把黏黏药挂在嘴边的白苟,不知从哪天起,竟然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及黏黏药的事。尽管兴致高的时候,白苟还会偶尔引吭高歌几首,但同样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从此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及他一度引以为豪的堂叔歪皮子的名字。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

开学那天,我才发觉原本属于田倩倩的那张课桌是空的。后来一打听,才知田倩倩已经转学走了。

正当我准备向消息比较灵通的白苟打听点什么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搅乱了整个斜坡村的宁静——在一场打斗中,歪皮子被田倩倩的父亲田瓦匠用砖刀看成了重伤。

我一直很好奇歪皮子被田瓦匠砍成重伤的原因是什么。我私底下甚至把歪皮子和田瓦匠的打斗和田倩倩的突然转学联系到了一起。我也无数次缠着母亲想询问个究竟。母亲最初什么也不肯说,后来被我问多了,她才敷衍式地暗示我歪皮子和田瓦匠的打斗与田倩倩的母亲彭丽丽有关。

可我依然觉得事情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二

我再次想起那副黏黏药,是在白苟被学校开除的闹剧发生之后。

白苟被开除那年我已经读了初一,然而比我大一岁的白苟还在读小学五年级。

白苟被开除的缘由令人哭笑不得——已经十五周岁的他竟然还痴迷于他那所谓的黏黏药的奇特药性,除了经常把黏黏药抹在要比他小两三岁的女生的身上,有好几次,他竟然模仿憨大个标苟仔当年的做法,悄悄地把那所谓的黏黏药抹在了他们那长相俊俏的年轻数学老师的裤裆上。

白苟的运气也实在太差。那天,他假装拿着作业本追上刚刚下课走出教室的美女老师,待老师停下了脚步之后,他故伎重演,一只手拿着作业本装模作样地在美女老师面前晃了晃,嘴上说“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道题”,可另一只手却悄悄把早已准备好的所谓黏黏药悄悄地抹在了那美女老师大腿根处的裤子上。白苟够倒霉的——这一幕恰好被有事前来找那美女老师的学校教导主任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一点是白苟根本想不到的,这位教导主任已经在暗暗追求这位美貌的数学老师好长时间了。白苟就这样被抓了个现行。他事后大胆地承认他曾先后三次在那美女老师的裤子上抹过黏黏药。据说他还厚颜无耻地说,即使学校开除了他,那些被他抹过药的人以后也还会依旧对他好……

白苟最终还是被开除了。他,连同他的黏黏药理论很长时间都是米坝乡的一个笑话。我甚至在私底下猜想,越来越胆大妄为的白苟将来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歪皮子”。

我是在白苟被开除后的第三天悄悄找出自己三年前藏在梁木上边的那副黏黏药的。由于放置时间太久,那副我只偷偷用过一次的黏黏药早已风干凝固成团了。

我本来想把它扔掉,可当我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自己当年把它偷偷抹在田倩倩身上的那番情景,便又本能地滋生了几分对它的爱惜之情。于是我从母亲纳鞋底用的碎布中挑选出一块手掌大小的小花布,小心翼翼地用它把那些风干了的所谓黏黏药包扎好,然后用针线把它缝制成一个小药包。在一种莫名情绪的作祟下,至那以后,我一直把那个由所谓的黏黏药缝制成的小药包随身携带在身上。甚至很多时候,我还把它拿出来向不明就里的室友们炫耀,并添油加醋说那是我们湘西苗家人祖传的春药。加上我从初三开始,就比较受女生欢迎,这害得班上那些有贼心没有贼胆的男生对我佩服得不得了,很多人甚至对我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

十三

高中毕业,我幸运地考上了离省城不远的一所大学。

尽管我依然习惯性地把那个特殊的小药包随身携带在身上,但愈发成熟的我已不愿再像中学时期那般把它拿出来向人炫耀。特别是当我经历了一次简短却很热烈的恋爱之后,更不愿跟人提及那些已经淡化在年轮里的陈年旧事。

那段时间,除了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之外,我还渐渐喜欢上了码字游戏。由于经常在一些报刊杂志发表豆腐块的缘故,读大二那年,我被选聘为学校文学内刊《流行色》杂志的特约编辑。

大概是我们在学校露天电影放映场入口处安放了《流行色》文稿专用信箱的第二周,我从一个投寄人地址标注为美术系的信封里,看到了一篇题为《1981年那副药》的小说类稿件。带着无比惊讶的心情把那篇八千多字的小说一口气读完,我几乎震撼到了极点。

在那篇题为《1981年那副药》的小说里,署名为“悠远的春梦”的作者描述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所谓爱情:一个名为悠悠的年方12岁的小姑娘,跟随身为砖瓦匠的父母去到一座位于大山里的小村寨。那是一个充满无穷魅力的神秘所在。小姑娘无意间发现了她母亲和一个经常来她家串门的喜欢讲很多有趣故事给她听的男子间的秘密。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这事悄悄告诉她整天守着瓦窑的父亲时,那个能唱一腔动听山歌的男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跟她讲起了当地一种流传甚广的黏黏药的神奇药性,甚至还偷偷告诉她说,他在不久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种黏黏药涂抹在了她的身上。就在她半信半疑地猜测他编这些话说给她听的真正用意时,他伸手在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并得意地甩下一句话:只要被他下了药的人,最终都一定会成为他的女人。

她对他这话似懂非懂。她感到奇怪的是,听了他这番别有用心的话,她竟然不知不觉萌生了春风荡漾的感觉。在那之后的日子,她习惯了在他充满野性的歌声中自我陶醉……直到某一天,不知出于何种居心,那男子竟然把他已经占有了那个名叫悠悠的小女孩身子这事告知了她的母亲……这下不得了,悠悠那恼羞成怒的母亲趁那男子不备,用手中额砖刀,给了他致命一击……

故事很绵长,小说的结尾,作者“悠远的春梦”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时至今日,女孩悠悠心里还贴敷着1981年那副黏黏药。

尽管这篇题为《1981年那副药》的小说没有提及斜坡村,没有提及白苟,没有提及歪皮子,也没有提及蒲扇,但我还是第一时间联想到了田倩倩。

震惊之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田倩倩美丽的身影,浮现出了包括当年与她一起去窝剐山上摘板栗过程中发生的那一桩桩往事……

来不及多想,我抓起文稿,抬脚就往美术系方向跑去。

十四

并没有费多少周折,我很快就按文稿后边留下的联系地址找到了作者所在的教室。听我说我是校刊的编辑,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很快就有热心的同学跑去隔壁的画室把那个名叫“悠远的春梦”的作者给叫来了。

望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我整个人僵楞在了那儿。

那女孩似乎也感觉出什么不对,她皱了皱眉,不解地问:“是你找我吗?你……你是?”

我这才稍稍缓过神来。

“你……你就是‘悠远的春梦’?我……我是校刊编辑蒲扇。”我迎视着对方,特意把“蒲扇”两字加了重音。

我分明看到对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

没错,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孩就是令我魂牵梦绕多年的那个田倩倩。我激动得连心都快蹦出胸脯来。

“你……你就是田倩倩吧?我是你儿时的伙伴蒲扇!”我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那漂亮女孩避开了我的眼神,脸色一下子沉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

我急了。我扬起手里的那叠文稿,说:“你就是田倩倩,你的这篇小说写的就是我们斜坡村……”

我的话音还未落,那人猛地上前一步,在我猝不及防之际,伸手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文稿,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只剩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那人转身走进了画室,我才怅然若失地冲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田倩倩,千真万确,你就是田倩倩!

十五

待我冷静下来,重新回味那篇题为《1981年那副药》的小说情节,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田倩倩不愿认我的原因。

我决定不再去打扰田倩倩。

尽管手里没有了田倩倩那篇题为《1981年那副药》的小说底稿,但我还是决定凭自己的记忆尽量把那篇小说复原。

我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大致复原了那篇小说。

我凭自己的感觉对小说的结尾作了些许改动。其中,小说的主人的悠悠后来成为了诗人。她在自己的成名作——一首与小说《1981年那副药》同题的诗歌里这么写道:记忆/被碾成了碎片/不管撷取哪一段/都颠沛流离……

后来,这篇题为《1981年那副药》的小说以“悠远的春梦”的名义发表在了校刊《流行色》上。小说一发表,就马上引起了轰动。

就在我思虑自己这种擅作主张把田倩倩的小说发表出来的行为是否可取之时,一个更轰动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校园——一位美术系的漂亮女生把她的导师刺伤了。待我进一步了解实情,才知道那位行刺的女生就是小说《1981年那副药》的作者“悠远的春梦”。

没有人知道“悠远的春梦”行刺她的导师的真正原因,人们只知道,在他俩的打斗现场,有一本被撕裂的《流行色》杂志散落在血泊中,正面朝上的正是那篇曾引发了校园轰动的小说《1981年那副药》……小说的标题旁边,赫然有三个手写的大字——田倩倩。

十六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保留着随身携带一个小药包的习惯。

只是,这个小药包里面的——早已不是1981年的那副药。

2020年4月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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