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仙嫂是我们斜坡村最引人注目的女人。
那天,桃仙嫂拎着两壶米酒,倚靠在我家的堂屋门上,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媚笑,冲着正蹲在地板上替老母亲修箩筐的我说:“老弟,你一个人在家吗?也不邀嫂子在你家坐坐?”说完,还夸张地朝我眨巴了几下她那双月牙似弯弯的勾魂的眼。
还未待手足无措的我做出反应,桃仙嫂已悄然坐到了我的身旁。她飘逸秀美的长发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顿时,一股浓浓的——只有漂亮女人才特有的体香剧烈地刺激着我的感官。
毫不夸张地说,我当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蒲扇老弟,你陪我喝杯酒行不?”桃仙嫂把手里的那两个葫芦形状的酒壶举到我眼前晃了晃,她绵柔的声音几乎酥软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呆愣在那儿,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心里怦怦乱跳。
“桃……桃仙嫂,我……我不会喝酒……”我盯着桃仙嫂那张俏媚到了极致的脸,傻傻地苦笑了一下。
“咯、咯、咯……”桃仙嫂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我,她眸子里喷射出一道慑人心魄的灼热光芒。
我没有理由不慌乱,没有理由不震惊。毕竟,从桃仙嫂嘴里说出的那句“陪我喝杯酒行不”是众所周知的——斜坡村所有男人都渴望听到的某种“暗语”。
那年,我刚满十八岁。
我成了斜坡村第一个“婉拒”了桃仙嫂的男人。
仅仅半天时间,桃仙嫂主动上门找我这事就妇孺皆知了。村里有好多男人替我惋惜。毕竟,在我们斜坡村,能被桃仙嫂看中并主动示好,是作为男人的一种莫大荣耀。
这事最终也传到了我母亲耳里。母亲甚是紧张,生怕我被桃仙嫂“拉下水”。在确定我还没有失守之后,母亲接连向我下达了几项规定,其中第一项就是,今后不准我与桃仙嫂单独接触。
母亲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毫不夸张地说,在我们斜坡村所有男人眼里,桃仙嫂一直都是“女神”般的存在。她俏媚的脸庞,高挑而不失丰腴的身段不知迷乱过多少男人不羁的心。特别是桃仙嫂22岁那年守寡之后,她的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男人们的每一根神经。尽管我是村里读书读得最多且见世面见得最广的人,但我也不能脱俗——从懵懵懂懂的青春期开始,桃仙嫂就无数次出现在我臆想的所谓罗曼蒂克故事里。
十八岁,是一个男人荷尔蒙最旺盛的年龄。在“婉拒”了桃仙嫂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体验到了“魂不守舍”的真正滋味。那个暑假,我以学习为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可事实上,内心无比躁动的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很多时候,我都趴在窗前,透过油膜纸的缝隙,偷偷地看着屋外的小路发呆。那时的我是极度矛盾的——我似乎总在在期盼着什么,可另一股似乎更加强大的力量却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我的神经。
我是一个特别相信自己第六感的人。我总预感会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二
整个斜坡村都沸腾了,我都依然还呆在自家的屋子里。
母亲“咚咚咚”敲开了我的房门。
见我完好无损,母亲吁了口长气。
“蒲扇,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我正在地里除草,听说桃仙出事了。我担心会把你牵连进去,才急匆匆赶回来。幸好与你无关。真是吓死人!”母亲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蒲扇,你知道吗?华炳被拉下水了。桃仙是个狐狸精,你千万不要招惹她……”
华炳被拉下水了?怎么可能是他?我甚为惊讶。华炳只比我大一岁,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村里务农,前一阵子,我还听母亲说过他家人正在张罗给他娶老婆这事。
但很显然,母亲说的是事实。华炳家与我家只相隔不到两百米。在母亲还未敲开我房门之前,我其实早已透过窗户,从华炳家屋前那人声鼎沸的场面猜测到他家出了什么大事。说实话,我甚至也一度把那喧闹的场景与桃仙嫂联系到了一起。只不过,在我的主观臆想里,与桃仙嫂纠缠在一起的应该是华炳的父亲二根叔,而非华炳。
任何人都必须佩服我的定力。得知桃仙嫂与华炳正在行苟合之事被村里人逮个正着这事之后,我惊讶归惊讶,但并没有前往火爆的现场去凑热闹的兴趣。我依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像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但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桃仙嫂与华炳这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我不仅无数次凭空想象过她俩勾搭在一起的那些场景,还无数次在自己的臆想中极其隐秘地把男主角悄悄换成了我自己……
桃仙嫂与华炳这事后来在村里流传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以下这种说法:华炳的父亲二根叔早就对守寡多年的桃仙嫂垂涎已久。二根叔这些年没少跟桃仙嫂套热乎,可在旁人眼里似乎“人尽可夫”的桃仙嫂竟然没给二根叔任何机会。为此,二根叔不止一次厚颜无耻地对桃仙嫂说:“桃仙,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假正经,你跟谁谁的事,以为我不知道?你既然可以跟他们好,为何就不肯跟我好?”据说,桃仙嫂回呛二根叔:“你想跟我好?没门!你崽华炳还差不多。”没想到桃仙嫂不只是随口说一说。那天,二根叔两口子去包谷地里摘包谷,只留下刚满19岁的华炳一人在家摆弄他新买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没有人知道桃仙嫂是如何出现在华炳家堂屋前的。也没有人知道桃仙嫂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一下子与华炳勾搭上了。人们只知道,当从包谷地里返回家中取镰刀的二根叔发觉屋里有点不对劲,然后手持镰刀冲进华炳房间时,桃仙嫂和华炳二人正衣不遮体地在床单上打滚。
我非常好奇的是,桃仙嫂那天是否也对华炳说过那句众所周知的暗语——陪我喝杯酒行不?
三
那个暑假是我这一辈子最煎熬的一段时期。比我年长八岁的桃仙嫂,莫名地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空。这也成为了我这辈子最难启齿的秘密。
母亲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某些异样。在我收到某所三流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试探性地问我:“蒲扇,我们要不要小范围摆点酒宴庆祝一下?除了几家主要的亲戚朋友,你有没有特别想要邀请的人?”
我知道,最懂我的人是母亲。
我捏着手里的通知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母亲,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母亲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同意小范围庆祝一下,当然也知道我特别想邀请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我去上大学的头一晚。前来道贺的亲戚朋友坐了满满四桌。我有些失落,因为桃仙嫂没有来。在礼节性地同客人们打了声招呼后,我以要准备行李为由躲进了自己位于二楼的卧室里。在独自对着镜子发呆了许久许久之后,我拿出笔,在纸片上一次又一次地涂写着桃仙嫂的名字。
细心的母亲早就觉察出了我的异常。把客人都送走之后,母亲去了一趟桃仙嫂家。这事,我是多年后才知晓的。
大约是晚上10点,母亲敲响了我的房门:“蒲扇,你的行李准备好了没有?”
“还没有。”我一边应答,一边打开房门。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愣住了,因为我赫然发现桃仙嫂竟然站在母亲身后。
“听说你明天就要去上大学了,你桃仙嫂特意来看望你。”母亲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桃仙嫂。
我涨红着脸,腼腆地冲桃仙嫂笑了笑。母亲闪到一边,以要去收拾碗筷为由先下楼了,心照不宣地故意把我和桃仙嫂留在了楼上。平时对我看管得那么严的母亲,为何一反常态,要给我和桃仙嫂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难道仅仅出于对已考上大学的我的一种褒奖与宽容?
“桃……仙……嫂……”我足足在桃仙嫂面前呆愣了十几秒,才怯怯地同她打招呼。
“大学生,祝贺你!”桃仙嫂直勾勾地盯着我,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媚笑。
我连忙欠身道:“谢谢你,桃仙嫂。”说这话时,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见我如此拘谨,桃仙嫂咯咯地笑开了:“蒲扇,看得出,你好紧张。我难道有那么可怕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桃仙嫂。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蒲扇,在大学里要好好读书。不要被漂亮女同学勾引跑了。大学毕业后,要记得回来陪我喝酒。”桃仙嫂在说到“陪我喝酒”这几个字时,明显加大了音量。
我直愣愣地迎视着桃仙嫂那火辣辣的眼神,心里猛地一颤。那是一种既忐忑而又无比亢奋的感觉。
那瞬间,我的脑子短路了。我感觉到无数个带着媚笑的桃仙嫂一点点朝我靠近,最终把我包围在了甜蜜的幻境里。以至于桃仙嫂把两百元钱硬塞在我手里,并故意用指尖在我掌心轻轻的划了一下,我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
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在离开我的房间之前,桃仙嫂故意把我的身体触碰了一下,然后再次附在我耳根说:你以后一定要陪我喝一次酒……
桃仙嫂一走,母亲就急急地跑上楼来,询问刚才桃仙嫂有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其实,母亲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大度。她刚才并没有去厨房收拾碗筷,而是躲在一楼的某个暗处,一直远远地监视着我和桃仙嫂的一举一动。母亲不仅精确地计算出了我和桃仙嫂此次单独相处的时间是5分38秒,还精准地猜测出桃仙嫂在与我道别时一定说过要我什么时候陪她喝酒这样的话。
我对母亲的做法很不满。因此,我并没有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给母亲听。被母亲问急了,我才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桃仙嫂怎么会对我使坏呢?她一直都在鼓励我要好好读书。”
我的不配合,令母亲很伤心。以我对母亲的了解,要不是第二天我要去上大学,她那天不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绝对不会罢休。
第二天,母亲送我去镇上坐车,一路上,除了反复叮嘱我要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之外,还一次又一次有意把话题扯到桃仙嫂身上。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我早从她的话语中读懂了她的担心:希望我不要像华炳一样被桃仙嫂“拉下水”。
我预感母亲是否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因此,每次母亲说到桃仙嫂,我不是避开话题就是选择缄默。
果然,几乎就在公共汽车将要启动的那一刻,母亲一把拽住即将跨上车门的我,凑近我耳根轻声对我说:“蒲扇,我为何老是担心桃仙会打你的主意,这都跟你那已经去世了七年的父亲有……”
母亲还没有把话说完,汽车启动了。母亲止住了话,把我推上了车。汽车开出了很远,母亲还站在原地拼命地朝我挥手。
似懂非懂地听清楚了母亲还未说完的话,我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母亲的担心并非多余。
就在当年国庆节那天下午,我正和几位室友在宿舍里玩扑克,隔壁宿舍一男生跑过来叫我,说是宿舍楼大门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等我。
一听说年轻漂亮的女人,室友们全都条件反射般蹦跳起来,立刻扔下手里的牌,不约而同冲向走廊,伸长脖子朝楼下张望。
尽管隔得很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就是桃仙嫂。
“身材很好嘛!一看就是个大美人!你小子艳福不浅!她究竟是你什么人?”几个宿友围着我,要我坦白交代。
我知道跟这帮“见了漂亮女人就是命”的坏崽子们是解释不清楚的。于是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丢下一句:“怎么啦?那是我亲姐,嫉妒吗?”说完,我夸张地朝他们做了几个耍酷的动作,然后哼着小调跑下了楼。
可是,一旦来到了桃仙嫂面前,我又浑身不自在,拘谨得不得了。
“桃仙嫂,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看了看桃仙嫂,又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宿舍楼,心里既忐忑又雀跃。
“蒲扇,嫂子斗胆来学校找你,是想跟你见一面。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下深圳的火车票,以后,可能要很长时间见不到你……”说到这里,桃仙嫂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要去深圳打工?那你小孩怎么办?他才五六岁呀?”我甚为诧异。
“丁丁我已经送去他外婆家里。你也知道的,自从你细苟哥走了之后,几乎整个斜坡村的男人都想占我的便宜,几乎整个斜坡村的女人都想欺负我。我实在无法在那个鬼地方待下去了。”桃仙嫂哽咽着说。顿了顿,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只有两人除外,一个是蒲扇,一个是他父亲……”
听到桃仙提及我的父亲,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母亲送我上车时在米坝汽车站对我说过的那句我还没有完全听明白的话。
离第二天火车出发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小时。我们学校离火车站很近,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在征得桃仙嫂的同意后,我在学校门口的招待所给她开了一间定价为每天五元的普通客房。
把桃仙嫂安顿好之后,已将近晚上七点。我正准备离开,桃仙嫂却突然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进而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蒲扇,嫂子明天就要去深圳了,反正你也正好放假,你能不能再陪我聊一会?”桃仙嫂盯着我说。我明显感觉到了从她眸子里喷射出来的那份灼人的光亮。
老实说,这是我内心所期盼的,但理智告诉我,得趁早离开。
我轻轻地挣脱桃仙嫂的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桃仙嫂也跟着站了起来。她与我隔得很近很近。她的额头几乎贴在了我的下颌上。那一刻,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
“蒲扇,在你眼里,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桃仙嫂突然问我。几乎同时,她把整个身子重重地靠到了我的身上。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几乎酥软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蒲扇,如果你不嫌弃,嫂子今晚什么都给你!”桃仙嫂话音刚落,猛地用双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桃仙嫂,别……别这样……”我喘着粗气,想解开她勾住我脖子的双手,但不知怎么却使不上力。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桃仙嫂却一下子松开了双手,顺势把我推开了。
“蒲扇,我只不过试探一下你。实话跟你说,我确实想过要打你的主意,但看到你这么单纯,我又有点于心不忍……”见我一脸懵逼,桃仙嫂咯咯地笑开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蒲扇,你和你老爸一个样。”
我尴尬地陪着笑,可我内心还是无比惊诧,毕竟,桃仙嫂再次提及了我去世多年的父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招待所的那间小屋子的。我只清晰地记得,在我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桃仙嫂用手指头在我的额头轻轻地点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是怎么了?
再次见到桃仙嫂是在六年以后。
大学一毕业,我就独自来到了深圳。在历经两年的滚爬摸打之后,我由一名普工晋升为一家台资厂的生产主管。
那是一个无聊的周末,几位工友邀我去外面走走。不知不觉,我们踱步来到了离工厂大约两公里远的碧岭河畔。我们坐在河堤上,一边瞎扯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乏味话题,一边偷偷欣赏着从河堤边的砂石小道上或匆匆或悠闲走过的每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
或许是实在压抑得太久太久了。工友阿文爆料说他知道附近河道边有一家位置非常隐蔽的“洗头店”时,我们所有人都动了要去那家店里探探究竟的念头,这其中也包括了平时非常内敛且自律的我。当然,与另外几个工友抱有不可告人的明确目的不同,我纯粹是为了通过了解这类所谓的“洗头店”的真实情况,进而为我的写作增添一点第一手素材而已。
从河堤旁的羊肠小道左转右拐走了将近两百米,一排紧傍着河岸,掩映在树丛中的低矮平房呈现在我们眼前。推开靠近路口的那间屋子那道虚掩的门,借着泛红的灯光,我们放眼望去,屋子里靠墙坐着两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几乎在房门被我们推开的那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女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欢迎光临!”
工友阿文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老练地挨个把面前的所有女子都扫视了一遍,然后伸出三个指头,问了句:“是不是还是原来这个价?”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阿文径直走向站在最角落的那位身段最丰腴的漂亮女子,然后微微欠身,一把拉住那漂亮女子就往里屋走。就在那漂亮女子被阿文牵着手走进里屋的那一刻,我似乎发觉有点不对劲——从我所站的位置看过去,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身影!这不是时隔六年没有了音讯,但经常出现在我梦境里的桃仙嫂吗?
我差一点儿就要叫出桃仙嫂的名字,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叫出声。同伴们都分别带着自己相中的女孩去了里边的屋子,唯独我坐在靠门的椅子上,对站在我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卖弄风骚的所有女子都无动于衷。
“你真是个怪人!难道我们这些人你一个也看不上吗?”
“那事儿,跟谁不是一样的玩?”
“莫非,你看中的是我们的莉姐?”那群因为没有客人而暂时闲得无聊的女子一边在我面前晃动着身子,一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哪个莉姐?你们说的是跟我第一个同事进去的那个女子吗?”我忍不住问。
见我主动搭腔,那群女子却一反常态地露出一副对我不理不睬的孤傲样子。
不想再自讨没趣,我起身走出了屋外。
我足足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阿文一帮人才慢条斯理地从那排小屋里走出来。
在回工厂的路上,阿文一帮人余味未尽般地谈论着各自的销魂体验。所有花钱买了快活的工友当中,最得意的还是阿文。阿文甚至告诉大伙,那位身段最丰腴的漂亮女子竟然在完事之后竟然悄悄问了我们工厂的名称和地址。
大伙对阿文的话半信半疑。毕竟,如果他所说的这些是真的,那显然违背了常理——哪有风尘女子主动打听客人这些信息的?除非这个女子对这个男人动了真情。
唯独只有我,隐约预感到了一点什么。
果然,第二天下午五点,我刚打完下班卡,保安就把我拉到一边,说十分钟前,有一个身材丰腴长相漂亮的女人来厂门口找过我。
“那她现在在哪里?”我焦急地问。直觉告诉我,那女人真的就是桃仙嫂。
“她刚刚走了,留了一封信给你。”说完,保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信封递给我。
我的心砰砰直跳。走到偏僻处,我拆开信封,一张纸条滑落出来。
我展开一看,纸条上只有两行字:蒲扇,不知你是否认出了我?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想不到我们会在那样的场合见面。你不会看低我吧?那样的地方不是你该去的,你要把握好自己……
纸条的末尾是能够牵动我所有神经的三个字:邓桃仙。
把纸条拽在手心,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抽搐。在短短的呆愣之后,我跑回宿舍,拉上阿文,径直往头天和阿文等人去过的那家所谓的“洗头店”跑。推开那道虚掩着的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依然还是那群打扮得无边妖艳的女子。
“邓桃仙呢?”我劈头就问。
“哪个邓桃仙?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那群女子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和阿文。在无所谓地坏笑了几声之后,她们当中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你是想找我们莉姐吧?实话告诉你,就在两小时之前,她离职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再说,就是有人知道,我们也不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那群女子一边向我和阿文抛媚眼,一边放肆地哈哈大笑不止。
我和阿文只好悻悻地离开了那里。不过,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阿文邓桃仙到底是谁。
这些年,一直在为生计而奔波,特别是定居在广东之后,回到家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因此,也就逐渐淡忘了有关斜坡村的许多人和事。
不过,我每次回到斜坡村,都会向旁人问起桃仙嫂的情况。尽管,无论是谁,只要一听到桃仙嫂的名字,都会立马露出一脸的鄙视。但鄙视归鄙视,他们对桃仙嫂的事还是津津乐道:桃仙嫂这些年一直辗转在深圳等沿海城市,做着那不光彩的事。最为关键的是,她不仅自己沉溺于那种不劳而获的所谓工作,还把村里的几个长相稍微俊俏一点的媳妇也带了出去……
我老母亲素来都看不惯桃仙嫂。每次听我提及她,老母亲都很不高兴。特别是由于我到了三十好几都还没找对象,老母亲似乎觉得我可能把桃仙嫂当作了择偶的参照标准,才害得她老人家一直抱不上孙子。因此,到了后来,只要听人提及桃仙嫂,老母亲都会勃然大怒,骂桃仙嫂是个害人的狐狸精。好几次,在骂骂咧咧中,母亲又不经意说到了父亲。
一旁的我,尽管深受触动,想探知母亲屡次把桃仙嫂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但看着她那一脸怒色,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问。
后来我结了婚,即使偶尔回斜坡村,也不便在老母亲及妻儿面前提及桃仙嫂了。
今年暑假,我开车携妻带子再次回到了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斜坡村。
我刚进屋,母亲把我拉到一旁,一反常态地主动跟我提及了桃仙嫂。“蒲扇,你桃仙嫂回村里快一年了,她这些天身体不太好,你既然回来了,抽空提点东西去看看她吧!”
我有些愕然,看了看母亲的神色,想寻找自己需要的答案。
母亲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补充了一句:“见过桃仙嫂,你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家离桃仙嫂家也就约莫一公里远的距离。
当天下午,我在跟妻子简单说明情况后,一个人提了点礼品来到了桃仙嫂家。
我推开桃仙嫂家的堂屋门,一眼就看到显得格外消瘦的桃仙嫂一个人落寞地斜躺在堂屋角落里的一把藤椅上。尽管她浑身上下依然散发出一种只有美丽女子才特有的优雅气质,但面容的苍老和憔悴还是让人不得不感慨美人的迟暮。
“谁呀?”几乎在我推开堂屋门的同时,桃仙嫂头也不抬地问。
“桃仙嫂,我是蒲扇。”我跨过门槛,立在堂屋的一侧,朝桃仙嫂招了招手。
“蒲扇,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听说是我,桃仙嫂猛地坐直了身子,一脸复杂的表情。
“我们今天刚回来。十几年没见过你了,听说你在家,特意过来看看你。”在说到“十几年”和“看看你”这些关键字眼时,我加大了音量。
“哎呀,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桃仙嫂拖着病态的身子站起身来,慢慢走近我,在离我大约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蒲扇,你还是那么年轻帅气!可我却一下子老了,特别是最近两三年,我身体一直不太好。你再不回来,我都担心见不着你了。”桃仙嫂盯着我的脸,语气里流露出一股非常明显的感伤。
我很想提及十多年前在碧岭河畔那排平房里的事,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到了一定年龄,好多话都已经无法说出口。
为了掩饰我内心的不安,我只好岔开话题,询问桃仙嫂他儿子丁丁的情况。
“他……他早就死了……”桃仙嫂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不可能吧,此前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事?”我甚为疑惑。
“他死了快十年了。这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桃仙嫂独自走向堂屋门口,她倚靠在门框上,落寞地注视着远处的青山。
我静静地站在桃仙嫂的身后,预感到她要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果然,在静默了大约四五分钟之后,桃仙嫂转过身,冲我苦笑一下,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待我坐定之后,桃仙嫂拿了张矮板凳,也倚靠着堂屋门框坐了下来。
“蒲扇,是我跟你母亲说要你来找我的。”桃仙嫂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然后继续说:“这些年,我从未得到过理解,更别提关爱和帮助。所有的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不是想占我便宜,就是说我无耻,骂我贱。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你以及你的父亲。老实说,我也曾一度嫉恨过你父亲,甚至嫉恨过你,因为在我最初的认知中,所有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愧对于你父亲。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生活中像我这般不幸的女人还很多。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找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把我的辛酸和苦痛,把我并不离奇但绝对悲怆的故事讲给他听。我知道你会写文章,而且我知道你是一个纯朴而善良的人。无疑,你是我目前能够找到的最佳的倾诉对象。如果我猜得没有错,你对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也很感兴趣。”说到这里,桃仙嫂停了下来。
我知道桃仙嫂是想确认我的态度。我赶紧点点头,告诉她我对她的故事很感兴趣,希望她慢慢讲下去。
“蒲扇,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吗?”桃仙嫂偏着头问我。
“桃仙嫂,你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两个问题。”我故作轻松地微微笑了笑。但随即,我就肯定地答复道:“你长得很漂亮,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你都是我心中的女神。尽管有关你的绯闻很多,但我不认为你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说的是真话?”桃仙嫂问。
“当然是真话。”我回答说。尽管从表面看,我回答得很坦然,但平心而论,我的确曾把桃仙嫂看成了水性杨花的女人。只不过,此时此刻,善意的谎言更有利于我和桃仙嫂下一步深入的交流。
桃仙嫂轻轻地叹息了几声,然后接过话说:“蒲扇,你骗不了我。你说的是假话。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一直都把我当作一个贱女人。不过,我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我想不到桃仙嫂会这么说,难免有些尴尬。于是,我赶紧插话说:“桃仙嫂,你理解错了,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
“蒲扇,你不要解释了。我什么都懂。你刚成年时,我故意挑逗你,并非真的想打你的主要,而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某些想法。我前面说过了,我一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好男人。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整个斜坡村,打过我主意,占过我便宜的男人多达五十多个。这些男人都是人渣,他们欺负了我,反过来说我不要脸,是破鞋。要不是为了小孩,我早就不想活了……”说到这里,桃仙嫂泣不成声。
我感觉到一股揪心般的疼痛。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桃仙嫂。
正在这时,母亲站在一百米开外的那棵枫香树下大声喊我回家吃饭,我才劝慰桃仙嫂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身体要紧。当然,在我起身告别时,我跟桃仙嫂约定,等我哪天有空再过来听她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桃仙嫂倚靠着门框跟我挥手道别。就在我走出了十几米远的时候,桃仙嫂突然呼喊我的名字。待我回过头,桃仙嫂招手示意我回去。
我匆匆赶回去,询问桃仙嫂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桃仙嫂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几眼,然后一把抓住我的右手,再次像我十八岁那年那样,用她的手指头在我手心轻轻地划了一下。
我一愣,正疑惑桃仙嫂为何会这样?她突然咯咯地轻声笑了起来。
“蒲扇,你有没有被我吓着了?”她依然用右手握住我的手掌。
我点了点头,但很快,我意识到不妥,又赶紧摇了摇头。
“蒲扇,叫你回来,是想把一件东西交给你。”桃仙嫂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她的左手,我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上拿着一个泛黄的小本子。
桃仙嫂把那个泛黄的小本子塞到我手里。然后淡淡地说了句:“你回到家再看吧,这个本子上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这个小本子上究竟记着些什么呢?我心里有无限的好奇。
七
一回到家,老母亲就缠着我问这问那。她似乎想知道,在我与桃仙嫂独处的这一个多小时的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里,我和桃仙嫂究竟做了些什么,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几乎原原本本地把所有的一切都说给了老母亲听。但我省去了桃仙嫂把那个泛黄的小本子交给了我的这一细节。
当晚,好不容易把两个小孩哄睡着了,我才当着妻子的面拿出那个泛黄的小本子。妻子只瞟了我一眼,并没有细问这个小本子的来历。十几年的相处,妻子早已习惯了我作为一个末流的小说写作者的某些怪癖。
打开那个小本子,扉页上是一句名言:本无所谓对,亦无所谓错。翻到第一页,是一篇用蓝色墨水写成的题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的日记。从变淡了的字迹可以依稀判断得出,这篇日记写于1984年6月14日。这篇日记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福某某真不是人,骗我说给我过十四岁的生日,却趁机欺负了我。还到处说我是烂货。我恨死他了。翻到第二页,则是一篇写满了整页纸的没有标题的长长日记:今天我又做了一件很无耻的事。在福某某的威逼利诱下,今天中午,我以问作业为由,去了耿辉老师的宿舍。后来,我趁耿辉老师不备,脱光衣服爬上床,钻到了他的被窝里。可结局很悲惨,耿辉老师不仅把我赶出了房门,而且还说出了极其伤我自尊的话:“邓桃仙,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呢?一点底线都没有吗?这事传出去,你不丢人,我都替你丢人。”我刚回到教室不多久,校长就派人把我叫去了办公室。在办公室,校长一开口就问我和耿辉老师是什么关系?中午在耿辉老师的宿舍,我和耿辉老师究竟做了什么? 起初,我默不作声,不敢也不愿回答。后来,校长猛地拍了一下办公桌,怒吼道:“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还不老实交待?我再问你一遍,你脱了衣服没有?”我吓得浑身发抖,只得老实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校长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但我猜想极有可能又是福某某在背地里使的坏。我万万没有想到,学校今天放学前就停了耿辉老师的课。我对不起耿辉老师,是我害了他。现在我该怎么办?1984年6月22日晚9点。
看完这篇日记,我只能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因为日记里提及的耿辉老师就是我那当时在米坝中学做民办教师的父亲。
只是,令我稍感遗憾的是,那本泛黄的小本子里面并没有出现我所期待中的第三篇、第四篇乃至更多的日记。从第四页开始,除了“我的心死了”、“太无聊”、“太可恶”、“长得漂亮不是我的错”“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要学会无所谓”、“嫁就嫁吧”、“女人的痛”、“活得像条狗”、“没有了眼泪”、“如此渺小”、“绝望到极点”等等零星散布在日记本不同页面上的这些令人揪心的文字之外,全是一些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则是四个加粗了的文字:可有可无。日期标注为1996年10月1日。我的目光定格在了“1996年10月1日”这个日期上。这不正是当年桃仙嫂南下深圳前,去我就读的那所三流大学与我见面的日子么?
不经意间,我的心又被深深地刺了一下。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虽然我至今都无从知晓父亲在我11岁那年突然去世的原因,但很显然,父亲在我6岁那年从米坝中学被辞退,从此回村里务农这事一定与桃仙嫂有关。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或许只有桃仙嫂本人才最清楚。
桃仙嫂在这个时候,把这样的一个日记本交给我,难道仅仅是为了告知我,她当年与我父亲有过的那段恩怨?她此举是否还有她不便明说的其它用意?如果有,那她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按理说,这个日记本上这些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一定都具有不同的内涵。不然,在跨度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她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枯燥的数字记在本子上这种行为就失去了意义。
只是,如何才能揭开隐藏在这一串串数字背后的秘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快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境中,桃仙嫂驾着一叶轻舟,载着他的宝贝儿子丁丁迎着波涛骇浪驶向了蔚蓝的大海深处……
我是在一片嘈杂声中被吵醒的。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过来的是我的母亲。
“蒲扇,你快起床!听说你桃仙嫂出事了。”母亲焦急地拍打着我的床板。
我第一时间赶到桃仙嫂家,此时她家的堂屋门外已经围了一大群前来看热闹的人。我凑上前去,看到桃仙嫂耷拉着头,斜躺在靠近墙角的那张老藤椅上。我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几步上前,伸手扶住桃仙嫂那耷拉着的既僵硬而又冰冷的头。已有的常识告诉我,桃仙嫂已死去多时了。
闻讯赶来的公安民警经过对现场的细致勘查及鉴定,排除了他杀。桃仙嫂——这个斜坡村村史上最富传奇的美艳女人就这样走完了她51年的人生。
鉴于桃仙嫂的儿子丁丁早于12年前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于非命,她没有了任何直系亲属,因此按照惯例,她所在的石溪村民小组以五保户的规格组织村民替她操办了丧事。由于召集不到足够的抬棺人数,桃仙嫂最终被草草安葬在离她家那栋五进四出的老木屋不到三十米远的一个土坑里。
桃仙嫂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孤零零地走了。
她把那个泛黄的写满了密密麻麻阿拉伯数字的小本子留给了我,却带走了她一生无尽的秘密。
没有挽联,没有花圈,更没有锣鼓、唢呐及鞭炮。除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抬棺的人,桃仙嫂的丧礼上竟然没有任何一个送葬的人。
在替桃仙嫂的坟茔覆上最后一铲土的那一刻,我恍惚又听到了桃仙嫂那既绵柔又刺耳的声音:陪我喝一杯酒行不?
2021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