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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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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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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蔡小琴

1

斜坡村,一个慵懒地静卧在瓜子峰半山腰的古朴的小山村。几十栋古铜色的吊脚楼以村口的一株老槐树为圆心,七零八落地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半椭圆形,在昏黄的暮霭的映衬下,整个村子显得格外静谧和安详。

此时此刻,一个一身休闲服,背跨一个旅行包的年轻男子正从山外的小路朝这边走来。

“老人家,请问这里是斜坡村么?”老槐树旁的一个小土坡上,一个一袭白装的银发老妇人引起了这个名叫郑翔的年轻男子的注意,于是他便走上前去询问。

银发老妇人似乎没有听到郑翔的询问,依然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那里,朝着山外的方向冥思着什么。

“老人家,请问这里是斜坡村么?”郑翔又大声询问了一遍。

这一次,银发老妇人似乎听到了。她微微回过头,黯淡的目光从郑翔身上轻轻地略过。郑翔正欲跟她说点什么,才发觉她已起身飘然离去。

郑翔有些失落。但他敢肯定,眼前这个在暮色中寂静得有点可怕的村子就是他要寻找的斜坡村。

2

郑翔此次是带着任务远道而来的。就在十天前,爷爷郑大白临终前把一大叠被原封不动退回的书信交给了郑翔,并叮嘱说,如果有可能,希望郑翔帮他完成一个心愿——替他去湘西一个叫斜坡村的地方探望一个名叫蔡小琴的女人,并尽可能把这些信转交到她手里。

对斜坡村,郑翔并不陌生。似乎从记事时起,他就经常听他唯一的亲人——爷爷郑大白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叫斜坡村的村庄。但直到爷爷郑大白临终前,郑翔才从爷爷断断续续的讲叙中了解到爷爷郑大白与斜坡村那个名叫蔡小琴的女人之间的某些故事片段。

50年前,郑大白是一名来自省城的地质勘探队员。在瓜子峰,独自野外作业的郑大白不小心掉进了一个五六米深的废弃的猎洞里。在被困的第三天,摔断了腿的郑大白被当地一个老猎户的孙女——一个叫蔡小琴的美少女发现并救了出来。老猎人是个中医高手,为了帮郑大白医治腿伤,把郑大白留在了自己家中。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中,郑大白与猎人的孙女蔡小琴日久生情互生爱慕。在返回省城的前一晚,蔡小琴对郑大白以身相许。事后,郑大白向蔡小琴发誓,一定要回来娶她。然而,世事难测,刚回省城不久,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卷席全国,郑大白因家庭出生问题受到了连累。在这期间,他曾给蔡小琴陆续写过二十几封书信,但结果每封书信都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迫于生计,迫于压力,郑大白后来与一位女工人草草结了婚。而对蔡小琴的那份思念与愧疚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痛。

郑翔从小就与爷爷相依为命。郑翔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他的父母亲也早在他三岁时双双死于一次矿难。爷爷郑大白在他的心目中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地位。就在半年前,郑翔与相处了五年的女友分手了。分手原因很简单,对方开出的结婚条件中有一条激怒了郑翔,那就是对方明确表示不想家里有郑大白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碍手碍脚,强烈要求郑翔给老爷爷另找一个住处,让老人家单独生活。郑翔当然不会答应。结果那位女孩便闪电般地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此事对郑翔打击不小,也就是从那时起,郑翔开始写起了小说。此次,独自从省城赶往斜坡村,郑翔一则是为了尽快替爷爷了却寻找那个名叫蔡小琴的女人的心愿,二则也是为了自己的小说积累素材——郑翔早就有把爷爷郑大白的故事写成小说的想法。若能把那个名叫蔡小琴的女人也写进故事中,那无疑将大大增强小说的吸引力。

3

天快黑了。偌大的斜坡村只有零星的几点灯光。

离村口那株老槐树最近的是一栋四进四出的老木屋。老木屋左边的窗户依稀闪亮着一点微弱的灯光。

郑翔知道,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要紧。于是便朝那栋离村口最近的老木屋走去。

“咚、咚、咚!”郑翔敲响了房门。“有人吗?”郑翔问。

“谁呀?”好半天,随着“吱嘎”的开门时,门缝里探出一个黝黑的头。借着昏黄的光亮,郑翔看出那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睁着惊奇的目光朝自己观望。

“阿叔,我是从外地来的。想租个房子住,您知道哪家有房子出租吗?”郑翔解释道。

“租房?”中年男人闪着双眼再次打量了郑翔一番,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房子嘛,我家就有,不过要一个月起租。管饭每月八百,不管饭每月两百。”

“好,好,没问题!”听说有房子租,郑翔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一个月就一个月吧,反正正好散散心,如果有感觉,还可以趁机写写小说。

郑翔跟在中年男人后边,下了台阶,朝村里走去。他这才知道,中年男子要出租给他的房子还在别处。不知沿着幽暗的小路转了几次弯,上了几道坎,大概走了五六分钟,中年男子把郑翔带到一栋临溪的吊脚楼前,说,靠左边的这两间房,任你选一间。

房子同样是四进四出上下两层的老木屋,左边临路,右边临溪。在郑翔眼里,临溪的房间当然要好一些,想想“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那感觉就好得不得了。于是郑翔提出,能不能在右边临溪的那两间房里任他挑选一间。

“老板,不行了。那两间房已经有人租了。”中年男子摊摊手。

“有人租了?”郑翔朝那两间房看过去,一点灯光也没有。心里难免有些奇怪。到底是谁跑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租房住呢?郑翔本想探个究竟,但看房东一脸难为情的样子,也就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

确实有些累了,房东一走,郑翔草草吃了几块随身携带的饼干之后,倒床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把他惊醒。郑翔意识到那是他的邻居——那个租住在临溪房间的租客回来了。好奇心促使他匆匆披衣下床,打开房门,顿然,在他的呆愣中,一袭白装在黯淡的月光的映衬下,如仙女般飘逸,轻轻地从他眼前悠然飘过,飘进了右边临溪的房间……

那一晚,郑翔一直都在做梦,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一会儿是坐在村口小土坡上的那个一袭白装的银发老妇人孤独的身影和哀怨的目光;一会儿是其爷爷郑大白与蔡小琴依依惜别的情景以及爷爷老态龙钟的蹒跚背影;一会儿又是黯淡的月光下从他房门前飘过的这位仙女般飘逸的白衣女子纵笑的画面……梦的最后,黯淡的月光忽然变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忽快忽慢正朝他飞过来,他大惊失色,正欲呼喊,才发觉嘴巴竟然被已离去半年的前女友用一叠厚厚的书信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等郑翔好不容易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10点。但那些梦境依然历历在目。郑翔平时很少做梦。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做这些恐怖的梦。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想写小说的欲望似乎更加强烈了。

4

郑翔沿着整个斜坡村走了一圈。村子不大,但房屋很稀散。郑翔逢人便问认不认识蔡小琴。但所有的人,要不使劲摇头,要不就装着没听见,爱理不理的。郑翔有点失望,有点灰心。等他转回村口的老槐树下,远远看到一个白色身影从村子东边的竹林旁慢慢走过。他想起了住在隔壁的那个白衣女子。于是他本能地朝白衣女子方向走去。但很遗憾,那白衣女子见有人来,便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就像风一样消失在了竹林尽头。

既然一时找不到蔡小琴,那就一边写小说,一边慢慢找好了。郑翔安慰自己。

郑翔回到租屋,打开笔记本,很快就沉浸在了自己的小说世界里。不经意间,他把隔壁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也写进了他的小说里。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甚至还慢慢地幻化成了他要寻找的那个蔡小琴。

郑翔的小说写得很顺利,似乎可以在预定时间完成。但就在要写怎样一个结尾这问题上,郑翔被卡住了。他这才想回起,他来斜坡村的目的是为了替爷爷寻找蔡小琴。任务没完成,他的小说注定难得有一个好的结尾。

郑翔于是又满村子跑,逢人便问认不认识蔡小琴这个人。照例,他没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斜坡村,似乎根本就没有蔡小琴这个人。

没有完成爷爷郑大白的嘱托,郑翔就难以心安。心不安,自然写不好小说结尾。

不知什么时候,郑翔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忽略了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房东,一个是租住在隔壁的那个仙女般飘逸的神秘白衣女子。

意识到这些后,郑翔开始留意那神秘白衣女子的生活起居。虽然那个白衣女子每天早出晚归,大多数时间不知所踪,但郑翔还是注意到了一点——每天傍晚时分,她总要到村尾的一栋破旧不堪的老木屋前伫立很久。一个小说写作者的敏感告诉郑翔,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说不定她的故事与那斜坡村村尾那栋破旧的老木屋有关。

5

郑翔想去接近那神秘白衣女子,可白衣女子似乎总在有意避开他。有一天傍晚,郑翔总算抓住了机会——一听到白衣女子那特有的轻逸脚步声徐徐传来,他立马打开房门,把伸长的胳膊横亘在走廊上。

“你?”那白衣女子开口了,声音极其悦耳。

“靓女,做了那么久的邻居,能彼此认识一下吗?”郑翔收回长长的胳膊,故作洒脱地摊摊手,盯着白衣女子那张俊俏得令人心动的瓜子脸问。

“我们不是认识了吗?”白衣女子莞尔一笑。但郑翔敏感地从那浅浅的笑靥背后读到了戒备和不安。

“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郑翔,不知怎么称呼你?”郑翔不想错过这个了解白衣女子的绝佳机会。

“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而已。我困了,想早点休息。”说完,那白衣女子埋着头侧身从郑翔身边飘悠而过。

郑翔帐然若失地呆愣在走廊上。他猛然间发觉,他那篇自以为写得比较顺利的快要结尾的小说,因白衣女子的若影若离,似乎一下子变得了格外苍白空洞。

满怀心事的郑翔主动去村口那栋老木屋找房东。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刚在房东的堂屋里坐定,房东便把一杯米酒递到了郑翔手里。这着实令郑翔吃惊不小。

“我知道你是要在我们斜坡村找人。说一句打击你的话,你是白来。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你要找的人。”房东一口喝干了自己杯中的米酒,一边示意郑翔干杯,一边慢悠悠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找人?”郑翔脱口而出。

“明摆着的呀!你不满村子询问有没有一个叫蔡小琴的人吗?”房东一脸的不可置疑。

“那你凭什么说我白来呀?”郑翔也一口就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了。酒很浓,很呛口,郑翔忍不住连咳几声。

“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蔡小琴的人。”房东一边摇头一边酌酒,语气很肯定。

但郑翔还是隐约地觉得房东的眼神有些飘离。

郑翔敢肯定,房东那飘离的眼神背后一定有自己未知的秘密。

6

要想让一个守着秘密的人主动打开话匣子,最好的办法就是陪他喝酒。

郑翔陪房东喝了很多酒。具体喝了多少杯他记不清了,反正在郑翔快要醉倒的时候,比他还醉得厉害的房东用手掌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说要讲故事给他听。

一听房东说要讲故事,郑翔的酒就醒了一半,因为他预感房东的故事或许会涉及他关心的问题。但遗憾的是,房东断断续续讲了半天,却与郑翔关心的问题只字无关。房东讲叙的是他自己凄美的爱情。25岁那年,他不顾母亲反对,执意要娶隔壁村右腿有点残疾的一个叫阿英的女孩。结婚那天,他赶着马车去接新娘。在路过集镇时,他下车去买东西。刚好有人在这时点燃了一串鞭炮。马儿受到了惊吓,载着新娘一路狂奔,在一个拐角处,新娘子被重重地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头部正好撞在了一块锋利的石头上。新娘死了,新郎的心也就碎了。故事还没讲完,房东竟然抽泣了起来。这是郑翔这辈子头一次看到一个大老爷们哭得这么伤心。

一个人一旦动了情,那是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

郑翔不愿错失这样的机会,于是举起酒杯,说,阿叔,我们一醉方休,再干一杯,话还没说完,仰起脖子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房东也一饮而尽。

“阿叔,你的故事很感人。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村尾那栋破屋子的故事?”郑翔试探性地问。

“你怎么知道那栋破屋子有故事?”房东警觉起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醉醺醺的眼神盯着郑翔看。

“我猜的。”郑翔如实回答。但房东似乎还是不太相信。“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郑翔笑了。说,阿叔,那你认为我是个什么人呢?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我不是坏人。

听郑翔这么一说,房东憨憨地笑了。说,我相信你,你不像坏人。

“既然你相信我不是坏人,那你就把故事讲给我听吧!”郑翔鼓动着他。

“好吧!”房东叹了口气。在又喝了一小口酒之后,他向郑翔讲叙了有关村尾那栋破木屋主人的故事。那栋破木屋的主人是地主的女儿。她20岁那年,因有人检举她偷了生产队的红薯,被人关进了大队部的一间空屋子,而一同关在该屋子里的还有村里的一个老光棍。事后,地主女儿的肚子大了,再后来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她顶着流言蜚语把女儿养大。并送这个女儿读了高中。哪知高二那年,她女儿却被退学了。没过多久,她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问她女儿到底是谁的野种。她女儿死活不肯说。一个寒冬夜,随着一声啼哭,她女儿生下了一个女婴,然而女婴的母亲却难产死了。临时前,孩子母亲一直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没有娘的孩子真可怜,她外婆不喜欢这个女孩,骂她是野种,是害人精。在那之后的几年里,那个可怜的女孩便成了她外婆的出气筒——挨冻受饿,遭打骂是家常便饭。直到她八岁那年外婆去世后,她才脱离了苦海。她外婆去世后没多久,那女孩就被一个好心的城里人接走了。至于那女孩后来过得怎样,没有人知道。

7

醉醺醺地从房东家出来,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郑翔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弯弯小道往租屋方向走。朦胧月色里,他恍惚中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白色的身影轻轻地飘过。待他定睛一看,那白色身影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郑翔摇了摇有些胀痛的头。活见鬼了!难道自己看花眼了?郑翔自嘲地独自笑了笑。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郑翔终于走回了自己的出租屋。推开房门,拉开灯,郑翔傻眼了——那个原本住在他隔壁的白衣女子正和衣斜躺在他的床上。

这究竟怎么回事?郑翔懵了。

“靓女,你走错房间了。这是我的床。”仗着酒气,郑翔走上前去推了推那白衣女子。

“你……你想耍流氓?”经郑翔这么一推,那白女子醒了过来,她一睁眼,看到郑翔站在床前,立刻站起身来,同时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胸脯。

“靓女,你走错房间了。这是我的房间。”郑翔有点头晕,一个趔趄之后,他坐在了床沿上。

“啪”,随着一声脆响,白衣女子扬手给了郑翔一耳光。

“你的房间?你睁眼看清楚!想耍流浪还找那么多借口!”说完这句,那白衣女子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因为她闻到了从郑翔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酒气。她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并无恶意的帅气男子定然是喝醉酒了。

经白衣女子这么提醒,郑翔顿时清醒了许多。他这才发觉果然是自己醉酒走错了房门。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租房里的床单是蓝色的,而他此时屁股底下坐着的明显是白色的床单。再定睛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除了床铺的摆放位置跟自己房间差不多之外,其它很多地方的摆设都不相同。

“对……对不起!”郑翔冒了一身冷汗,酒也一下子醒了不少,他尴尬极了,连忙起身道歉,然后逃也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晚,郑翔一夜难眠。不知怎的,他的脑海全是隔壁房间那个漂亮白衣女子的身影。

8

那一晚,那个漂亮的白衣女子也一夜难眠。

她叫邓小琴。郑翔误闯入她的房间之前,她把那一晚确定为自己的最后一晚。她也是来找人的,只不过,她要找的不是活人,是死人。

斜坡村有她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份记忆里全都是苦难,是折磨,是仇恨。

从她记事时开始,所有的人都骂她是“野种”,当然也包括心态扭曲整天变着法子折磨她的那个她叫外婆的老女人。在那几年里,挨冻受饿是她的家常便饭,抽耳光、扭耳朵、拳打脚踢是她每天的必修课。邓小琴不知她外婆为何那么恨她,她只知道,在那段苦难岁月里,她的外婆每天都把她往死里整。好在她命大,一直挺到了她外婆去世的那一天。他外婆去世不久,村领导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了她家。在简单的一番询问之后,那个陌生人带着邓小琴离开炼狱一般的斜坡村。

那个陌生人就是邓小琴的养父邓佑溱。尽管邓佑溱家已有一个比邓小琴小三岁的男孩。但邓佑溱夫妇依然把邓小琴当成亲儿女一样对待。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邓小琴越来越觉得有种自己是局外人的尴尬。最令邓小琴难以启齿的是,不知哪一天起,她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那个她叫继父的那个男人。而对那个越来越喜欢唠叨的养母,邓小琴则暗生了许多怨恨。有些时候,邓小琴甚至一看到眼前的养母就总要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那个可恶的外婆。然后不自觉在心里萌生了更多对养母的不满。

所有的矛盾都在邓小琴20岁生日那天爆发。邓小琴在养父邓佑溱的陪同下去商场买了一套白色连衣裙回来。当时她的养母忙着在厨房里做饭,邓小琴则在自己的房间试穿那套衣服。

“爸,你过来一下。”邓小琴依着房门叫正在客厅看电视的邓佑溱。

邓佑溱过到女儿的房间,这才发现邓小琴正在试穿刚买的那套衣服。

“爸,好看吗?”邓小琴站在邓佑溱面前,摆弄着各种姿势。

“好看!”邓佑溱点点头。他没有说假话,女儿邓小琴活脱就是一个大美人。

“爸,你不骗人吧!你是说我这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邓小琴上前两步,嘟着嘴,撒娇般地问邓佑琴。

“都好看。”邓佑溱浅笑。女儿邓小琴原本就漂亮,现在穿上这一身衣服显得更是漂亮了。“我女儿真漂亮!”邓佑溱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头点了一点邓小琴俊秀的脸庞。

也就在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邓小琴突然一把抱住养父邓佑溱,还未等邓佑溱反应过来,邓小琴那两片滚热的嘴唇已经紧紧地贴在了邓佑溱的嘴上。邓佑溱感觉自己浑身一阵战栗,在短暂的眩晕之后,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赶紧用力推开邓小琴,但邓小琴却把他越抱越紧。就在这时,随着“哐啷”一声响,邓佑溱和邓小琴本能地分开了身子,待他们齐刷刷回过头,顿然都傻眼了,邓小琴的养母手里提着菜刀木讷地站在房门口……

那之后的故事不说大家也应该知道了。邓小琴20岁的生日晚宴因此演变成了一场家庭大战。事情闹到最后,邓小琴的养母给了丈夫邓佑溱两个选择,要不就把邓小琴赶出家门,要不就离婚。而几乎整个小区,都知道邓佑溱家白养了一个要主动勾引自己养父的小妖精。

万念俱灰的邓小琴主动搬离了邓佑溱家。但就在临走前,她趁人不注意,把一包毒药倒进了养母的水杯里。邓小琴并没有走远,直到她看到救护车朝着邓佑溱家所在的小区呼啸而来,她才解恨地离开。

邓小琴原本是想独自浪迹天涯的。但养父邓佑溱发来的一条短信让她决定放弃一切。在那条长长的短信里,邓佑溱提到了他与一个叫苗春的女孩的感情。而那个叫苗春的女孩就是邓小琴的母亲。

天啊!自己爱上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不是造孽吗?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剧!邓小琴想不通。她想到了死,想到了解脱。不过,在临死之前,她想去那个留存着她太多痛苦记忆的斜坡村,去问一问她死去了多年的母亲,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9

郑翔的脑海很乱,他把那篇还没有结尾的小说全部删了。如果要重写,他觉得应该用倒叙的手法,先从目前的斜坡村写起。一个小说写作者的特有敏锐告诉他,要写好这篇小说,得先从了解隔壁房间的那个漂亮的神秘白衣女子开始。

他敲响了她的房门。

看到房门前站着的是他。邓小琴诧异的脸上多了一点微笑。

“你醒酒了吗?”她问。

“醒了!”他答。“昨晚太抱歉了,走错了房门,不知有没有惊吓到你?”他欠欠身,用探询的目光扫视着她。

“还好,你不是坏人!”邓小琴依然浅笑,但淡淡的笑容背后有掩饰不掉的困倦。郑翔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看得出,你昨晚没睡好呀!这都是被我害的。要不,作为补偿,我陪你聊聊天。”郑翔感觉得出,经过昨晚自己酒后误闯房间一事之后,白衣女子明显没有了之前留给人印象中的那份冷漠。

“好啊,聊些什么?聊你正在写的小说吗?”邓小琴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郑翔几乎蹦跳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猜的。因为跟我最亲近的那个人也是写小说的。你不仅跟他长得很像,而且言谈举止也有几分神似。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些天,我发现你总是一人呆在房间里,时而忙着敲打键盘,时而唉声叹气,时而默坐着发呆,这完全就是写小说的状态。”邓小琴悠悠地说。邓小琴弄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有了跟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男子聊天的兴趣?很显然,说他长得像自己的父亲邓佑溱,那只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借口。

听她这么一说,郑翔心中的好奇心无形中又被激发起来了。他知道,要写好自己的这篇小说,或许还有太多的因素需要考虑。比如,眼前这个白衣女子身上的故事。

“你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吗?”郑翔问她。

“好吧!”邓小琴说。“不过,如果你把我写进小说,不能把我写得很坏。”她叮嘱他。

10

邓小琴正准备把自己的故事讲给郑翔听,却见一直住在村口的房东急急地朝他们跑来。见他俩呆在一起,房东愕然了一下,然后悄悄把郑翔拉到一旁。郑翔预感都了一点什么。

果然,房东一开口就说,你不是来寻找一个叫蔡小琴的人吗?我知道她在哪里。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要快,如果迟了就什么都还不及了。

一切都太突然了。郑翔来不及细想,抬脚就跟着房东跑。邓小琴呆愣了一会,也跟着跑了上前。

几分钟后,房东带着郑翔两人来到斜坡村最上边靠近竹林的一栋木皮棚前,在示意他俩止步之后,房东弓着身走进了那间低矮的木皮房。很快,房东就探出头来示意郑翔他们进去。郑翔弓着腰走进屋里,只见一位一身白色衣服的银发老太太一动不动地斜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郑翔定睛一看,这位老太太分明就是自己来斜坡村的第一天,在村口的老槐树旁的小土坡上见过的那位一袭白装的银发老妇人。

“她就是你要找的蔡小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她快不行了。”

房东哽咽着说。

郑翔赶紧扑上去,轻轻地握着老人的手,凑近她耳根说:“老奶奶,我是郑大白的孙子。是郑大白让我来看您的。”老太太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郑翔有些急了,不知从何说起。房东在一旁催他,你还有什么事就快说。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郑翔这才想起爷爷托他带给蔡小琴的信,一摸口袋,信全在上衣口袋。郑翔赶紧掏出那些信,把那一叠厚厚的信展示在老太太眼前。“老奶奶,这些都是我爷爷当年写给您的信。”郑翔再次凑近老太太的耳根:“我爷爷走之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您。他要我告诉您,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忘记您!他对不住您……”说着说着,郑翔自己哽咽住了。而一旁的邓小琴也早已泣不成声。

老太太眼角流出了两行泪水。她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头一偏,落了最后一口气。

11

找到了蔡小琴,郑翔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安葬完蔡小琴之后,郑翔决定用剩下的几天时间来重写他的那篇小说。

而阻碍他写好这篇小说的因素只剩最后一个——那就是邓小琴的故事他还没有听完。

邓小琴在斜坡村的不幸遭遇,郑翔已经听房东讲叙过。郑翔好奇的是邓小琴进城之后发生的事。而关键的则是她这次为何要独自来到斜坡村?

但这方面的问题,不管郑翔如何旁敲其侧,邓小琴总是闭口不说。

其实邓小琴是极其矛盾的。她很想告诉郑翔,她原本是想跑到斜坡村母亲坟前来自杀。或许因为郑翔的偶然出现,令她眼前一亮,她似乎从郑翔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于是,她给了自己多活几天的理由——想等到他走后再自杀。

没有邓小琴的故事,郑翔的小说写得很艰难。但他总得在想象中把故事编撰下去。于是他的这篇名为《归》的小说有了这样一个结尾:

在吊脚楼旁的小溪边,他和她拥吻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一阵咳嗽声传来,每次都出现在离那棵大槐树不远处的小土坡上的那位白发老妇人蹒跚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和她惊悚地分开,尔后又情不自禁地再次紧紧拥抱在一起。

很显然,他和她都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人。她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她。他拼命地写那篇小说,只想等把小说写完,他就带着她离开斜坡村。只是,不管如何努力,他的小说依然无法结尾。

她提醒他,或许是因为他爷爷交代给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那到底谁是蔡小琴?斜坡村有没有蔡小琴这样的一个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们。

后来,她怀疑那个总是冷不丁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银发老妇人就是他所要找的蔡小琴。

他这才想起,这些天只顾听她讲故事,只顾埋头写小说,似乎有好几天没见过那个银发老妇人,也有好几天没有见过那位一脸黝黑的中年房东了。

他和她赶紧跑去村口的那栋老木屋去找房东。门虚掩着,推开房门,房东僵硬的尸体横卧在火坑旁,尸体旁边则是几个歪倒的酒瓶。

他和她一惊,本能地大声呼喊:“来人啊,死人了!”可偌大的村子除了回音,没有人回应——斜坡村的年轻人几乎全都搬到城里去住了,留在村里的全都是一些眼花耳背的老年人。没有人能听得到他俩的呼喊声。

他和她跑出屋外,看到离房东家最近的一座木皮棚好像敞开着门。他和她飞快地跑过去。“有人吗?前面那家屋子死人了!”他对着屋子喊,没有回声。他的心“咯噔”一下,然后壮着胆子推开虚掩的门。顿然,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昏暗的屋子里,靠墙的一张木板床上,一个一身白装的银发老妇人安详地斜躺在那里。很显然,她已去世多日了。

这个死去多时的银发老妇人就是他要寻找的蔡小琴。而那个中年房东,则是她的儿子。儿子意外死了,没有人定时送饭食给老妇人,结果老妇人也死了。

12

找到了蔡小琴,他的小说有了结尾——一个悲怆的结尾。

在他那篇小说的后记里,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并没有自杀,而是同他一起离开了死寂的斜坡村。

据说,她在他的陪同下去自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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