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时间,德根叔一直在忙乎一件事——在离自家屋子不到两百米远的一块自留地里挖墓穴。这件事,整个斜坡村都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原因很简单,这个四周古树参天的斜坡村是个典型的“空巢村”。自从春花婆撒手归天之后,德根叔就成了整个斜坡村唯一的“守村”人。
最近几年,斜坡村的人都像“中了邪”似的,一个劲往城里搬家。短短几年时间,一个近两百人口的大村寨,最后竟然只剩下了德根叔和春花婆两个人。年过八旬的春花婆是个孤寡老人,无子无女的她除了留守“老营”,别无选择。德根叔则不同,他有儿有女,几个儿女不仅混得不错,而且都还孝顺。但德根叔死活就是不肯跟儿女进城享“清福”。他的理由很简单,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去城里生活不习惯。儿女们拿他没办法,只好依了他。其实,德根叔有自己的小秘密:他不愿跟儿女们进城,除了是对斜坡村这块故土的不舍,更主要是对孤寡老人春花婆的不放心。
从去年开始,德根叔养成了个习惯——每天天刚亮,他就爬起了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独自绕着村子里的那几十栋老木屋走一走。每当走到最靠西的那栋吊脚楼前,他总要停下来,然后用力咳嗽几声,直到屋子里传来了“吱嘎”的开门声,他才如释重负般哼着小调往回走。
就在几天前,春花婆毫无征兆地主动找到了德根叔。
“德根,你替人挖了一辈子墓穴,如果我记得没有错,我家细狗和七麻子的墓穴当初就是你挖的。今天我来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在细狗父子俩的旁边也挖一座墓穴呀?”春花婆拄着拐杖,倚靠在德根叔家的堂屋门口的圆柱上,一脸的恬静和安详。
“替你挖墓穴?”德根叔目瞪口呆。
德根叔没有理由不震惊。如果他没有记错,春花婆已经有整整五十年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了。更何况,哪有活人去求他人帮自己挖墓穴的道理呀!
德根叔本能地摇摇头
见德根叔不答应,春花婆在长长哀叹一声之后,转身离开了。
直到春花婆佝偻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拐弯处,德根叔才猛然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你还健康得很,要长命百岁,不要老是东想西想的!”德根叔放开嗓子冲春花婆的背影喊。
也许是没有听见,也许是不愿理睬德根叔。春花婆没有回头。
德根叔万万没有想到春花婆当晚就死了。
那天,春花婆刚从德根叔家离去,天气就突然变了——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得很大,短短几个小时,地上的积雪就有一尺多深。那一整晚,德根叔都总觉自己心神不宁。第二天,天一亮,德根叔就起了床。他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春花婆的那栋吊脚楼前,使劲地咳嗽了好一会,却没有等来“吱嘎”的开门声的回应。德根叔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等他匆匆地推开春花婆的房门,映入他眼帘的是春花婆僵硬在床前的尸体。
春花婆的墓穴是德根叔挖的。他按照春花婆的嘱托,把她的墓穴挖在了她丈夫七麻子父子俩的中间。春花婆下葬那一刻,一辈子都没有落过泪的德根叔任肆意的泪花挤满了自己的眼眶。
德根叔清楚地记得,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第一次开始替人挖墓穴,那次埋葬的人正是春花婆的丈夫七麻子。
对于春花婆丈夫七麻子的死,德根叔是有责任的。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德根叔做了很多错事,其中最令他感到愧疚和自责的就是他们一帮人曾逼死了春花婆的丈夫七麻子。
年轻时的春花婆是整个米坝乡最漂亮的女人。20岁那年嫁进了斜坡村,也就成了村里那些不安分的男人们茶余饭后意淫的对象。而她那地主女儿的尴尬身份更是让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找到了诬陷和刁难她的理由。先是有人诬陷春花婆偷摘了生产队的稻穗,结果春花婆被关进了大队部的办公室,而一同被关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的还有村里的一名据说是曾躲在窗前偷听人家新婚夫妇房事的老光棍。等几天后,春花婆被释放出来,整个斜坡村早已漫天都是她和那老光棍的桃色新闻。就在春花婆被释放出来的第二天,她丈夫七麻子就也被抓进了大队部,罪名是私藏枪支,蓄意造反。而证据仅仅是春花婆那6岁不到的独子细狗曾跟村里的几个孩童炫耀过他爸爸有杆很大很长的枪。作为基干民兵营长,德根叔当年参与了整个批斗七麻子的过程。所有的人都没料到七麻子那么不经整——在一次批斗会后,德根叔几人把拒不认罪的七麻子揪到村子旁的冰冷的小河里“浸水”,逼其招供,没想到,不堪羞辱和折磨的七麻子趁德根叔等人不备,一头撞在了尖尖的岩石上,当场就死去了。
七麻子死后,德根叔等人在小河边随便挖了个坑,草草把七麻子埋了。那一年德根叔刚刚20岁。那是他第一次替人挖墓穴。半个月后,春花婆那6岁不到的独子细狗也莫名地死在了大队部的废弃仓库里。德根叔约了几个人,在七麻子的土坟旁挖了一个窝,把那比狗的命还要贱的细狗也埋进了土坑里。
十年后,一个更加寒冷的冬天,德根叔的妻子独自在小河边过滤红薯粉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头重重地磕在了一块锋利的岩石上,结果因流血过多死在了离七麻子父子俩的土坟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有人私底下说这是报应。因为德根叔的妻子就是当年受人唆使故意诬陷春花婆偷摘了生产队稻穗的那个人。
这话传到德根叔耳里,他虽然不怎么在意,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了些顿悟,顿悟之余便是对春花婆一家的满怀愧疚之意。
德根叔妻子去世不久,竟然有好心人想撮合德根叔与守寡多年的春花婆。也许是倾慕春花婆的美貌,也许是认为这是一个自己赎罪的好机会,德根叔怦然动了心。可春花婆却不买他的账。“跟他?他埋了我老公,埋了我儿子,难道我还要自掘坟墓,等他来埋我自己?这样的男人,老娘不稀罕。”春花婆的话传到了德根叔的耳里。这对已有忏悔之意的德根叔来说是钻心的疼痛。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春花婆不再嫁,德根叔也未再娶。德根叔开始热衷于替人挖墓穴。几十年下来,便成了整个斜坡村挖墓穴技术最精湛的人。
春花婆的死对德根叔触动很大。他整整闭门睡了三天。三天之后,他打电话给了几个儿女,希望他们半个月后抽空回来陪他过70周岁的生日。
德根叔生日那天,他的几个子女开着小车拖儿带女回到了斜坡村。
走过冷冷清清的庭院,来到自家屋前,大伙推开虚掩的房门,却不见了父亲德根叔的身影。
“爸,我们回来了!”子女们地亲切地呼喊着。但没有人回应。
焦急中,有人想起给德根叔打电话。电话响了,但没有人接听。
究竟怎么回事呢?大家越发惶恐和不安。
“你们看,那是什么?”不知是谁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新垒的土堆叫了起来。
那不是咱家的自留地吗?怎么会有那么一堆新挖的泥土?德根叔的几个子女几乎同时绷紧了心弦。
等他们跑过去,才发现土堆旁是一座用土砖新砌好的坟墓。走近墓穴,一股浓浓的酒精味扑鼻而来。大伙定睛一看,墓穴里静静躺着的正是他们的老父亲德根叔。而德根叔的身旁则有几个醒目的空酒瓶。
几个子女手忙脚乱地把德根叔冰冷的身子从墓穴里抬出来,但起码的常识告诉他们——他们平时滴酒不沾的老父亲德根叔已经因饮酒过量而身亡了。
德根叔躺在自己挖好的墓穴里安详地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用这样决然的方式来告别世界。
人们只知道,当村里最后的一名“留守老人”德根叔安详地走了之后,偌大的斜坡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像极了一座冷森森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