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心似箭——这个词用在此时的美娟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我们已经错过了很多次。这一次若再犹豫不决,恐怕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再说,儿子永涛都12岁了,可至今还是黑户,因为没有户口信息,他至今连学籍都没有。不回老家一趟能行吗?”美娟无力地斜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像是在对同样无法入眠的明军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明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转过身,爱怜地紧紧把美娟揽在怀里。
美娟说得没有错,14年了,只因当初一个不慎的私奔之念,他们一直有家不敢回,实在错失得太多太多。
“好,趁过年,我们一起回一趟家。”明军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促成明军下定此决心的是美娟昨天才拿到手的一纸化验单。从美娟手里接过那张化验单,看着诊断结论处“子宫癌晚期”那五个狰狞的文字,明军顿然整个人懵了。他知道这个诊断结果意味着什么。
五年前,美娟曾做过子宫不完全切除手术。最近一两年,她总隐隐觉得下腹发痛,也多次看过医生,就是没有想过可能是患癌症。直到前几天如厕时大量出血,才在明军的催促下去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没想到结果竟然这么严重。
2
“爸,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临出门前,儿子永涛好奇地问。
“回家!”明军答。
“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家吗?”永涛不解。12年了,永涛一直跟着爸妈住在这里,他早已把这间熟悉的出租屋当作了自己的家。
“这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湖南,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里。”明军避开了儿子急切的目光。顿了顿,他用自嘲的口吻补充说:“我和你妈都有十几年没回过那里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连路到找不到,那还回去干嘛?”永涛嘟起了嘴巴。
“不是要替你办身份证吗?你没有身份证号码,连学籍都办不了。”美娟赶紧在一旁解释。永涛还小,许多事情的实情,美娟和明军都不敢告诉他——比如,美娟患癌的事;更比如,美娟和明军并非合法夫妻,他们其实分别属于那个偏远的斜坡村两个不同家庭的残酷事实。
3
整整14年了,明军一直带着美娟躲在珠三角的这个小镇里,靠打点短工度日,过着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在这漫长的14年里,他们不敢跟任何亲人联系,即使在高度信息化的今天,他们对各自远在斜坡村的那个家的情况也都近乎一无所知。明军知道,这一切之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差不仅拖累了美娟,而且同时也毁了几个家庭。
如果人生有轮回,明军和美娟都可能要慎重地做出另外一种选择。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20年前,明军和美娟在全县基干民兵集训大会上相识。1年以后,明军与美娟再次在斜坡村相遇。这一次,美娟的身份变成了明军村里一个叫阿彪的小伙子的新娘。再过半年,明军也结了婚,巧合的是,明军的妻子就是阿彪的堂妹。这样一来,明军和美娟就成了亲戚。
如果故事按正常发展,明军和美娟之间也许压根子就不会出什么意外。事实也是这样,在最初的几年了,明军和美娟之间就是最纯正的亲友关系,彼此见面,也仅仅停留在礼节性的问候层次。但接下来的两件事,慢慢地改变了这一切。第一件事是在“雷山坳会”上,明军和美娟分别斩获了男女山歌比赛冠军,引起了整个斜坡村的轰动。于是开始有人在私底下议论他俩很般配。另一件事则是他们两个家庭都分别生了两个女儿。美娟的老公阿彪一次酒后被计生人员连哄带骗拉上手术台做了节育手术,可事过之后却后悔万分,于是他把这个气发泄到了美娟身上,怪美娟不争气,让他“绝了后”,一有不如意便对美娟大打出手。而明军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明军是单传,自然还想生一个男娃。可他那作为村计生专干的妻子却死活不肯再生,并瞒着明军去做了节育手术。明军妻子做了节育手术的事后来传到了明军八十多岁的奶奶耳里,结果老太太承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不久就离世了。明军的爸妈也从此整天战火不断,明军因此承受着巨大心理的压力。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心有灵犀。当某一天傍晚,明军在村子前的山路上遇到因遭受家暴正哭泣着跑往山外娘家方向的美娟时,他拦住了她。在听完她的哭诉之后,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也就在那个皎月当空的夜晚,他和她决然地做出了私奔的决定。
趁着月色,他拉着她的手,踏过一条条小溪,越过了一座座山岗,离开了斜坡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亲人,开始了一场历时14年的大逃亡……
4
“爸、妈,家还有多远?”刚从火车站出来,永涛就拽着爸妈的衣角问。
“不远了,再坐几个钟的汽车就到了。”明军抚摸着儿子的头说。
“我们是先回哪个家呀?”美娟无力地倚靠在明军身上。坐了十几个钟的火车,她感到很累很累。离家越来越近,可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明军紧紧地搀扶着美娟。是啊,到底回哪里呢?回斜坡村自己那个家?这些年一直不敢跟家里联系,如今还有脸回去吗?算起来,爸妈都已经七十多岁了,他们还健康吗?自己那个法律上的妻子呢?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还在守那个家吗?还有那两个可怜的女儿,她们现在都应该长成大姑娘了,她们现在又怎么样呢?她们能原谅自己的父亲吗?明军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
而美娟的处境更尴尬。她断然不敢再踏进阿彪家了。但她是先回娘家去?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明军回去跟他妻子摊牌?这些年,娘家的父母兄弟一定因为她跟明军私奔一事遭受了连累,可自己这么多年连一句问候也没有带给亲人。他们能原谅自己吗?而美娟最最牵挂的无疑是自己的两个女儿。没有亲娘在身边,她们那嗜酒如命的父亲能照顾好她们吗?两个可怜的女儿这些年定然没少吃苦头,如今她们过得怎样?一想到这些,美娟就格外心痛。
“还是先回我家吧,该面对的迟早一天还得面对。”明军安慰美娟。
既然别无选择,归心似箭的美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5
转了几次车,明军带着美娟和永涛往村里赶。
刚走到村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明军你这个不孝之子,你也知道回来?”循声望去,几步之外的老槐树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表情极其复杂地注视着他们。
“爸!”明军扑上去,泪水磅礴而出。
“快叫爷爷!”明军督促着儿子永涛。
永涛怯怯地叫了一声“爷爷”,马上就躲到美娟身后去了。美娟在稍稍犹豫之后,也轻声叫了一声“爸”。
老爷子一脸凝重地望着面前的美娟,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转过头对明军说:“既然都回来了,就先回屋吧!梅子一个人在家里忙着呢!”
听到父亲说到这里,明军和美娟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梅子是明军妻子的名字。明军和美娟没有理由不震惊。
“怎么停住了?你们当年敢那么做,现在难道不敢当了?”老爷子回过身来,望着一脸尴尬的明军和美娟说。
明军自嘲似地苦笑着。好半天,才喃喃地说:“爸,我们错了,对不起你们!”
“这话你们要回到家去跟梅子讲。这么多年,两个家庭,四个小孩,全靠梅子一人在照顾。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你们知道吗?要是没有梅子,你们的四个女儿早就不知怎么样了!不是我说你们,你俩也太狠心了!你们太对不住梅子了!”老爷子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明军赶紧上前搀扶住父亲。
“爸,是我们不对。那阿彪呢?他就什么也不管吗?”明军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还好意思提阿彪!是你们间接害死了阿彪。你们一走,阿彪承受不了打击,就每天借酒消愁。就在你们走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因为醉酒摔死在大风坳的悬崖边上。阿彪一死,梅子就把她的两个侄女接了过来。现在阿彪的大女儿都读大学了。”老爷子一边说,一边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伤心。你们回来就好,总算对梅子有一个交待。”
明军和美娟面面相觑,太多的愧疚和自责汹涌而来,令他们的内心无比绞痛。明军想跟老爷子解释点什么,但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默默地跟在老爷子身后朝家里走去。
6
“你……你……们回来了……”梅子站在堂屋门槛前,极不自在地用手搓着自己满是油腻的围裙,黝黑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朝明军几人打招呼。
明军的心猛地一颤,他飞快地上前几步,本欲想拉拉梅子的手,但却没有勇气。“梅子,爸什么都跟我们说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们对不住你!”明军深情地对梅子说。说完,他朝梅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堂妹,我也对不住起你!”美娟也走过来,正欲朝梅子鞠躬,却被梅子一把扶住了。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果你们想说对不起,我希望你们把这话说给已去世的母亲听,说给几个可怜的孩子听。”梅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指了指堂屋神龛上明军母亲的遗像。
明军万分沉痛地拉着儿子永涛一起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任肆意的泪水挤占了自己的眼眶。
美娟无力的倚靠在堂屋的门槛上,她感觉一阵眩晕,在隐隐听到身边的梅子说完那句“既然你们都回来了,那也就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这句话之后,她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明军等人赶紧把她搀扶起来。
“妈,你怎么了?”儿子永涛在一旁急得大哭。
好半天,美娟才慢慢睁开眼。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美娟的脸上挤出了一点苦笑。
7
半个月后,斜坡村后边的山岗上,当年明军和美娟私奔路过的山道旁,添了一座新坟。
坟里,躺着与明军一起漂泊归来——累了的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