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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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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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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生我给你未来

1

豆芽找到我时,我正躺在村口的青石板上晒着太阳。

她扭了扭妖娆的身段,说:“蒲扇,你帮我算一算,看看我最近有没有桃花运?”

我的睫毛微微一扬,眼角的余光扫过她白皙的脸庞,最后投射到她的眸子里。

“你已经在恋爱了。”我直起了身子,对她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豆芽惊讶得合不拢嘴,“那……那你能不能看出我喜欢谁?”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当然看得出。”我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你说呀!”她纤柔的双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柔细的秀发像瀑布一般倾泻在我的脸颊上。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千百种娇柔的声音拂过我的耳畔……

我轻轻地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蒲扇,我想要你给我未来!”我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她伏在那块青石板上歇斯底里地冲我呼喊。

回过头,我冲她那已渐渐模糊的身影一阵苦笑……

2

能测算的天赋早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就显露出来了,同桌米粒阴差阳错地成了我的第一块“试金石”。

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米粒突然揪起我的耳朵,把我从座位里拖出来,然后当众询问其他同学:“看,他那裤子屁股位置的黑色补丁像不像一陀马粪?”听到这话,我既羞愧又恼怒,干瞪着眼,竟连一句反击的话也说不出来。或许是见我好欺负,她得寸进尺,在众人的嬉笑中掏出半截铅笔使劲戳我那块黑色大补丁,嘴里还念念有词:“龟儿子,戳死你!”她的举动引起了围观的同学哄堂大笑。

我羞愧难当,情急之下,本能地蹦出一句:“你个八麻婆,你要嫁十二回!”这是流行于我们斜坡村的一句非常“恶毒”的专门针对不检点的妇人的话。脱口而出之时,我全然没有考虑用这样的话来诅咒一个十二岁的小女生是否合适。

听到我这句话,米粒直直地愣在了那儿,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突然凑近我的耳根,用极具挑衅的口吻说:“你这个王八蛋,我嫁多少回关你屁事!反正又不会嫁给你!”

看她一脸不屑的样子,我的自尊心再次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不假思索,我狠狠地回了一句:“你嫁给赖子差不多,嫁给我?我才不要哩!”

赖子是大伙公认的班上最笨的同学,呆头呆脑的他每次考试都毫无悬念地拿倒数第一。

我把米粒和赖子扯到一起,纯属信口开河,但没有料到,这话后来竟然应验了。

在期末放假的那天,一个“桃色新闻”引爆了我们整个斜坡村,十二岁的米粒和十二岁的赖子因为谈恋爱被学校开除了。

赖子和米粒一下子成了我们斜坡村家喻户晓的人物。最惨的要数米粒了,人们经常在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说她轻浮不正经,还一个劲地鼓动赖子的父母,趁早把他和米粒的这门婚事定下来。赖子的父母还真的把这些话当作了一回事,选了个吉日,提了点礼品上米粒家跟她的父母商讨了一番。米粒的父母正愁不知如何替女儿挽回颜面,见赖子父母来提亲,也便来了个顺水推舟,满口答应了下来。

米粒和赖子定亲这事传开之后,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我一下子成为了小伙伴们心目中的“神人”。

3

名气真是个好东西,“神算子”这个名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自从成为旁人眼里的“神算子”之后,原本很憨纳很自卑的我一下子变得格外开朗和自信了。进入初中的第一学期,我就轻松地拿到了全班第一的优异成绩。顺利升上全县最好的高中之后,我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凭借魔幻般的诗句成为了享誉整个县城的“校园诗人”。

就在赖子一家忙着张罗他和米粒的婚事的那个秋天,我幸运地接到了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万万没有想到,足足有六年多时间未跟我有过任何联系的即将要做赖子新娘的米粒竟然在这个时候主动找到了我。

米粒找到我时,我正在离村子两里远的楠竹林里一边放牛一边哼歌。

“老同学,我找你找得好苦,原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啊!”还离得老远,米粒就扯着嗓子朝我喊。听到她的喊声,我家那头正在静静地吃着竹叶的公牛也转过头来不停地朝她张望着。

米粒在离我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你……你找我有么子事?”我表情有些僵硬,预感来者不善。

“蒲扇,我当年成绩不比你差,要是当初你不陷害我,现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或许是我。”说着她靠了上来,眸子里闪着慑人的光亮。

“我陷害你?米粒,你凭什么这般瞎说?”我故意提高了音量。

“不是你陷害我?那我就问问你,当年是不是你把我夹在数学课本里的那些纸条交给校长的?”在说这话的当儿,她猛地跨上前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彷如六年前她在教室里欺负我的那一幕。

“真的不是我!”我推开了她。不知怎的,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说这话时我没有了底气。

很显然,一开始她就在气势上占了上风。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她逼上前来,脸都快要贴在我的脖子上。

避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蒲扇,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我说着。

我撅了撅嘴,尴尬地迎视着近在咫尺的的她:标准的瓜子脸,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晕,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这就是米粒,被公认为斜坡村第一美女的米粒!

然而,这么漂亮的女孩就要嫁给赖子那个愣头愣脑的傻瓜蛋了,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米粒,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抬眼问道。

“如果我想给你,你会要吗?”她的头微微一倾,然后猛地甩了一下头发,脸上荡漾着秋色般灿烂的笑靥。

“给我什么?”我一头雾水,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我想把身子给你!”话音未落,她已一把抱住了我。

这一切都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米粒,这……这不行……”短暂的混沌之后,我理智地推开了她酥软的身子。

“有什么不行?蒲扇,我是自愿的!”米粒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再次紧紧抱住了我。

“米粒,真的不行,快放开,要是被人看到不好!”我再次推开了她。

她被重重地推倒在了草地上。

她哭着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里全是怨恼和无助。

“蒲扇,你当年诅咒我要被男人整,要嫁十二回,现在我真的就要嫁给赖子那傻蛋了。看到我这样,难道你真的开心吗?”她木讷地站在我面前,肆意的泪水淌满了她的脸颊。

我尴尬到了极点,本想安慰她一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无法适从,她竟然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褪去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衣裳。当她的胴体完全呈现在我眼前时,无数条充满欲望的虫子肆意地在我的身体里窜动着……

她美丽的胴体紧紧地贴到我的身上时,我才猛然从幻觉中惊醒了。

不能这样!

我咬紧牙背过身子。

“你把衣服穿上吧。”我说得很艰难。

我承认,看到她美丽的胴体,我的身子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

好在最终我的理智占了上风。

离开时,她哭得很感伤、很悲切。

就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竹林小道的尽头时,她猛地转过身来冲我大喊道:“蒲扇,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

巨大的回声响彻在整片竹林上空,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深深地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

4

尽管做过最坏的打算,但当米粒毫无预兆地挺着大肚子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时,我还是惊讶得目瞪口呆。

“蒲扇,我要找你算账!”众目睽睽之下,米粒走进教室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在不明事理的同学们怪异的匿笑声中,无地自容的我被她拽着衣袖狼狈地拉出了教室。

“米粒,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究竟想怎样?”来到空旷的球场,我恼怒地责问她。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要找你算账!”她松开了那只一直拽着我衣袖的手,然后指了指自己鼓鼓的大肚皮,一脸的落拓与悲伤。

“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一头雾水,不解地问她。

“怎么没有关系?你不是神算子吗?我之所以会有今天,还不都是你当年害的?”她的话语充满了怨气。

“我当年怎么害你了?米粒,你得说清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明不白跑到学校来找我,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感到阵阵灼痛。

“蒲扇,你还想狡辩?要不是你当年无底线地诅咒我,我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现在无家可归,我不来找你,能去找谁?”说着说着,她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我环顾四周,幸好此时周边没有什么人,为了不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我只好安慰她:“有话好好说。”

“蒲扇,你要不就替我怀里的孩子找个父亲,要不就娶了我!”好不容易让她止住了眼泪,却想不到突然从她嘴里蹦出这样令我难堪的话。

“米粒,你疯了?”我脱口而出。

“我没有疯,是你疯了。”她游离的目光闪过我的脸庞,每一道余光都令我胆颤心惊。

“那赖子呢?”我本能地问。

“赖子他死了。”她淡淡地回道。

“他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快活死的,新婚第二天,死在了我的肚皮上。”

我连连后退几步,我没有理由不惊讶。

她在独自冷笑了几声之后,说出了一句令我诧异和震惊的话:“就在前天,我才刚刚结束了我的第五段婚姻。”

短短半年时间她竟然结过五次婚?

这背后该有多少令人震撼的故事啊!

我情不自禁地摇起了头。

在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后,她向我讲述了她这半年来的噩梦般的经历。

嫁给赖子的第二天晚上,短命鬼赖子就死在了她的身上。赖子家人都认定她是个“克夫”相,是她“克”掉了赖子的命。赖子的尸骨未寒,她就被赖子家人赶出了家门。她无脸回娘家,只好一个人在村子附近的那条小溪边徘徊,哪想村里的老光棍黑五盯上了她。趁她不备,黑五从一旁窜过来,猛地把她压倒在卵石堆上。尽管她拼命挣扎,但依然无济于事。事后,黑五把这事当做了自己炫耀的资本,卖命地在四下宣扬,说她很风骚,主动献身于他。

一肚子委屈的米粒只好去找村调解主任黄大炮伸冤,黄大炮早就垂涎她的美色,见有机可乘,就故意刁难她,要她把老光棍黑五害她时的所有细节都说给他听。米粒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只轻描淡写地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黄大炮找借口说:“你不把细节说清楚,我怎么好判断当时是你勾引他还是他强奸了你?要不这样吧,反正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要不你就把当时黑五强奸你的过程示范一遍给我看吧。”话还未说完,黄大炮就上前一把抱住了米粒的小蛮腰,随即把她重重地放倒在了草垛上。见米粒好欺负,黄大炮一不做二不休,居然萌生了要长期霸占她的歹心。在黄大炮软硬兼施的威逼利诱之下,米粒只得委曲求全,在赖子死后的第八天噙着眼泪下嫁给了黄大炮的侄子——瘸子黄二毛。黄大炮的妻子是只嗅觉非常灵敏的“母老虎”,她很快就觉察出了端倪。就在米粒嫁给瘸子黄二毛的第三天,把正在柴草堆上行苟合之事的两人逮个正着。这下可不得了,米粒当即被打得遍体鳞伤。就这样,短短几天之内她被第二次赶出了家门。

“后来你又嫁了三次?”

米粒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再向我讲述她后三段婚姻的具体情况,但我从她落寞、无助的表情可以窥探得出,她的后三段婚姻也并不幸福。

“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预感到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点,于是试探性地问她。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表情极其复杂的她低下了头,很不自在地搓弄着自己的衣角。

“这难道就是你来学校找我的原因?”

“是,也不是,我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来找你。”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那份刁蛮与无理。

“那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帮你呀?”我摊摊手,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想办法替我肚子里的孩子找个父亲呀!”她抬起头,用迷乱的眼神瞅着我。

我拿不准她这话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受损,我得想办法早点把她打发走。

“米粒,你还是先回家吧,你说的这事急不得,婚姻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希望你以后看准一点,相信你迟早会遇到适合你的人的。”

“明明知道我无家可回,你总不能就这样赶我走吧?”她突然扬起拳头砸向我。

我只得连连后退。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谎称她是我的表姐,给她在我们学校的招待所定了一个房间。

她一共在我们学校住了三天,我每天早晚都会去她房间看她几次,除了耐子性子听她絮絮叨叨讲述那些沉重的往事,每次我都得想着法子拒绝她直截了当的诱惑,因为每一次在我临走之前,她总要抓起我的手直往她身上按,而且总要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一句近似哀求的话:“蒲扇,我愿意把身子给你,你就要了吧!”

我当然不敢要,但怕过于刺激她,我也不敢直接拒绝她,因此每一次我都只是轻轻地推开她,劝慰道:“这样不好,会伤着肚里的孩子的。如果有缘,自然会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可她依然不死心,就在她准备退房离开的那一天,她趁我不备,把我重重地推到在木板床上,然后骑坐在了我的身上,“蒲扇,你就要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她的眼泪嗖嗖往下流,一滴滴溅落在我的胸膛上。

我冷静地阻止了她的进一步行动。

“蒲扇,我过得不好都怨你,如果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会回来找你的!”临别时她揪着我的衣领抛下了狠话。

好不容易把她打发走了,但我依然担惊受怕,生怕她哪天突然冒出来找我的麻烦。

好在她并没有再来学校找过我。

暑假我回到斜坡村,从母亲那里得知,她已经去了南方。母亲还告诉我,她是与同村的唐老三一起去的。南下广东的头一晚,她还特地来我家看望了我的母亲。

说到最后,母亲一脸狐疑地把一个密封的信封递给了我,说是她留给我的。

从母亲手里接过信封,看着信封上“蒲扇收”那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找个偏僻的地方,我急迫地拆开了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小撮头发,头发下压着一张小纸片,泪痕斑驳的纸片上是歪歪斜斜的几个醒目的汉字:蒲扇,我是爱过你的。

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当时看到她留下的这句话的那种感觉。冥冥之中,我总预感自己与她之间或许还会发生点什么。

5

再次见到米粒是在六年之后。

大学毕业之后我成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在那所乡村中学呆了三年,我逐渐意识到米坝那样的小地方已不再适合我这等胸怀壮志之人瞎混下去了,于是我决定只身前往热火朝天的南方城市闯荡一番。

在那个名叫深圳的城市我如鱼得水,短短两年内就由普通职员升职为一家大型外资企业的高管,唯一遗憾的是我的情感之路一直不畅,在历经了N次的挫伤之后,我对所谓的爱情有点望而却步了。

长期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的那种落寞与凄苦,并非常人能忍受的,特别是在深圳这个到处都是灯红酒绿的现代化大都市里。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孤独和寂寞到了何种程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周末我总喜欢独自到那些偶尔闪烁着黯淡的霓虹灯光的偏僻小巷去走一走。

记得那是1999年的某个冬日的黄昏,天空刮着点消瘦的凉风,飘着毛毛细雨,我沿着坪山的大街小巷来回走了两圈,最后驻足在了一个叫横岭塘的小巷深处。

突然驻足下来的真正原因,是我突然对小巷最尽头的那家闪亮着柔和的霓虹灯光的名为“夜来香”的洗头店感起了兴趣。

在稍稍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我鬼使神差地移步上前,用手轻轻推开了小店那扇虚掩着的门。

“欢迎光临!”门一推开,随着一声悦耳的招呼,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多么熟悉的声音!我的心微微一颤。

本能地抬起眼,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和面前的娇艳女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怎么是你?”

万万没有想到,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竟然是米粒!

“米……米粒,你……你怎……怎么会在这里?”我惊讶得口吃起来。

一种复杂的表情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夸张地朝我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暗示我点什么。

我一脸的疑惑。

“喂,帅哥,欢迎!欢迎!屋里的靓女任你随便挑!”米粒扭捏着风情万种的娇艳身子,一步步靠近我,然后妩媚地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说这话时,她偷偷朝里屋方向噘了噘嘴。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再不聪明的人也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正当我思索该怎么做出合理的回应时,她突然把嘴凑到我耳根,压低了嗓子对我说:“神算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现在还没有其他人发觉我们的关系,你快点走吧,明天早上八点我在三和广场等你……”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小屋的,我只知道,走出好远还听得到她刺耳的声音:“那穷小子,想白玩,没门!”

我回过头,一阵无力的苦笑。

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巧遇到了米粒,太不可思议了。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的缘吗?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接下来,我和她之间究竟还会发生一点什么?我不敢多想,但又不得不想。

我怅然若失地在那条名为横岭塘的小巷徘徊了许久许久,好长时间我都理不清自己杂乱的头绪。

那晚我整夜难眠,我的脑海里一直充斥着她颠乱迷离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我按时赶到三和广场,可左等右等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米粒怎么会失约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突然间有了某种不详的预兆。

三和广场与横岭塘之隔着三条小巷,好奇心促使我再次朝横岭塘方向走去。

我心怀忐忑地推开了那间名叫“夜来香”的小店那道虚掩着的门,炫目的霓虹灯光下,几个半裸的女人齐刷刷地围上来,同时朝我投来撩人的目光。

“帅哥,你是不是又想来找米粒?”一个脸上涂着厚厚胭脂粉的长脸女人凑上前来,附在我耳际一阵讪笑。

紧盯着面前这个狰狞的女人的脸,我猛地一阵寒颤,本能地后退几步,“你知道我是来找米粒的?”

“当然知道了,蒲扇先生。”一阵阴冷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了一张似曾熟悉的男人的脸。

“你……你……”震惊之余,我努力搜索着记忆,终于想起了面前这个叼着烟斗的光头男人到底是谁了。

“唐老三,米粒呢?”我推开围拢过来的女人,迎上前去,盯着他那张阴森的脸问道。

“你问我,那我问谁?我还想向你要人呢!”唐老三朝蒲扇脸上吐过来一口烟气,眼神里透着骇人的凶光。

我正欲申辩一点什么,只见他朝那群娇艳的女人努努嘴,“把这个神经病给我赶出去!”顿时一大群女人一窝蜂围上来,连推带搡把我赶出了屋子。

“一个大学生混得这个鸟样,还号称是什么神算子呢!呸!”我被推出房门的那一刻,唐老三远远地朝我吐了一口口水。

我的自尊心遭受了极大的挫伤,我愤怒地回转过头,歇斯底里朝着他咆哮:“唐老三,我们走着瞧!”

“哈哈,蒲扇,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你给我滚远点!”上一秒还在阴笑的唐老三猛地沉下脸,随手抓起一个茶杯狠狠地朝我砸过来。

我稍稍一闪,躲过了一击。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飞快地逃离了那条小巷。足足跑出了两公里远,我才突然想到应该选择报警。在报警电话里,我简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我的话还没有讲完,电话那端就传来一阵呵斥:“你无聊是不是?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报警?”一听这话,所有的怨恼怒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我顿时来了火气,冲着话筒一阵怒吼:“卖淫嫖娼都不管,要你们这帮人有卵用!”说完我就扔下了电话。

那晚我独自在深圳街头徘徊着,潜意识里我预感到米粒遭遇了困境。

第二天一下班,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朝横岭塘方向赶过去。等我赶到那里才发现,除了那块写着醒目的“夜来香”三个大字的牌子还歪歪斜斜地挂在门口之外,整个小店早已人去楼空了。

就这样,米粒再次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只留给了我一个难解的迷:她为何要躲避我?她究竟去了哪里?

6

豆芽找到我时,我正躺在村口那棵老槐树旁的青石板上晒太阳。

这是我从深圳回到斜坡村的第八天。

冬日的暖阳舒适极了,我一边数算着斑驳的树影,一边想着繁杂的心事。

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回到斜坡村来。事实上,我原本应该早一点回来的。

细细算来,我一度在深圳混迹了整整十七年。在这漫长的十几年里,除了最初的两年我还混得顺风顺水之外,其余时间完全可以用“落魄至极”几个字来概括我的处境。

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米粒而返回斜坡村。

尽管这些年里我没有得到过任何与米粒有关的音讯,但冥冥之中我总感觉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直在暗中纠缠着我,总感觉有一个悲切声音一直在远方呼唤着我:“蒲扇,你当初为何要诅咒我?我过得多苦啊!你为何不救救我?你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在暗中纠缠着我的一直都是米粒,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事实不容否认,我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到破败不堪的斜坡村来,其实都跟我前不久所做的一个有关米粒的恶梦有关。

那是我在结束了最后一段有始无终的并不像样的所谓爱情之后的那一晚。我喝了一整瓶二锅头,带着浓浓的醉意独自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望着铁皮棚的灰色屋顶发呆。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时,一只硕大的黑色蜘蛛毫无预兆地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的鼻梁上。按照我们家乡的说法,蜘蛛当面跌落,预示着当事人的熟识者中有人已经或者即将过世,如此不吉利的预兆自然带给了我莫名的恐慌。

我是在惶恐中睡着的,迷迷糊糊中,我感觉一阵狂风吹来,一下子把我吹到了半空中。就在我双脚急蹬准备开口大声呼救之时,一大片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竹林横亘在了我脚下,我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家乡斜坡村村子东边的那片竹林么?

“哥,我爱你哟!哥,我爱你哟……”

随着一阵悦耳的歌声,一具凹凸有致的女人胴体从远方轻悠地飘来,慢慢地朝我靠近。我莫名地悬空了,双脚下一座掘开的坟墓里竟然躺着一具血淋淋的披头散发的全裸女尸。随着我瞳孔的睁大,那具女尸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那不就是当年在竹林里脱光了衣服说要把身子给我的米粒吗?

在慌乱中我拼命挣扎,我的整个身子随着挣扎的加剧在急速往下坠,最后竟然跌落在坟墓里。就在触碰到那具血淋淋的裸体女尸的那一瞬间,披头散发面容狰狞的她一下子从棺材里坐直了身子,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咧着满是利牙的嘴朝我狞笑着……

“蒲扇,我说过,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诅咒我要被男人整,你诅咒我要嫁十二回……”一个空旷而悲切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皱了皱眉头,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矛盾极了,我惧怕这样的声音,可内心却对这样的声音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米粒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咧着嘴自嘲式干笑了两声,说:“蒲扇,如果你不嫌我啰嗦,那我就讲讲心里的话给你听吧。”

我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在点头还是摇了头,只记得自己稍微扭了一下脖子,米粒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就加大了紧扣我脖颈的力度。

于是,在理智的提醒之下,我耐着性子做了个忠实的听众。

米粒艰难地干咳了几声,尔后用满是鲜血的嘴唇在我耳根嗅了嗅,说:“蒲扇,还是你的体味最纯。我没有看错,你是一个善心的好男人。我要开始讲述了,你真的有耐心听我啰嗦下去吗?”

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表个态,她那双紧拽着我脖颈的手只会越来越用力。趁自己还能正常呼吸的时候,我回应道:“米粒,你讲吧,你的故事我想听。”

米粒咧着满是长长利牙的嘴讪笑了几声,看得出,她对我极力配合的这种态度比较满意。她再次清了清嗓子,然后神情凝重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起来。

蒲扇,你真是个“神算子”,我生前一共只嫁了十一回。还有最后一回,我是特意要留给你的。蒲扇,命中注定我要做你的新娘。其实早在当年我们同桌读书的时候,我就想过哪一天会不会嫁给你。虽然后来被你诅咒后我嫁给了赖子那短命鬼,但即使在跟赖子快活得太过度而要了他的命那一晚,我的脑海里也全是你的身影。蒲扇,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暗中跟着你。你越来越喜欢去横岭塘那条小巷里闲逛,你越来越喜欢在三和广场里徘徊。可你根本想不到,当你越来越消瘦的身影孤独地游荡在街头时,有一双曾被泪水和鲜血浸润过的眼睛一直都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你,有一颗曾被仇恨和怨恼浇铸过的心一直都在不远处默默地牵挂着你……

蒲扇,你真是个书呆子,你好傻好傻。“夜来香”那样的肮脏地方是你该去的地方吗?最关键的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按时赴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你还要自不量力地用莽撞的方式再次独闯“夜来香”那鬼地方。你真的以为你是救世主?蒲扇,你是在间接害了我。你知道吗?你和唐老三发生冲突的那一幕我全在暗中看到了。当我听到你赌气跟唐老三说要走着瞧,我就知道自己要惨了。谁都知道你要报警,所以唐老三他们立即组织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们跟在他屁股后边转移了阵地。蒲扇,你想过吗?这事是因我而引起的,心狠手辣的唐老三等人会轻易放过我吗?你也许不知道,我当初是被唐老三强行从斜坡村带出来的。你更不知道,引发我一连串的婚姻不幸的罪魁祸首就是唐老三。其实,早在五年级被学校开除回家那个冬天,就在人们经常在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说我轻浮不正经那段时间,恶霸痞子唐老三偷偷溜进了我的房间,强行夺走了我的第一次。蒲扇,那时我才十二岁,除了恐惧,我什么也不懂。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之后只要有机会唐老三就会拿我的身体寻欢取乐。这个噩梦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直到后来唐老三跟随他人南下深圳打工去了,我的日子才安宁了一点。但没有想到,在我生下女儿豆芽的第三十五天,已经整整八年时间没有音讯的唐老三竟然从深圳赶了回来。在得知我结婚生子的事之后,他一度暴怒如雷。横蛮的唐老三认定我就是他的女人。蒲扇,我是被唐老三强行从我娘家带走了。我爸妈他们都知道我和唐老三当初那事儿,但碍于唐老三的淫威,他们一直都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唐老三把我从家里带走,我那可怜的父母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蒲扇,你知道吗?那天在“夜来香”里看到你,我的惊喜多过恐惧,但我不能让在场的其他人看出我们是熟人。你我当初在“夜来香”门口惊诧的第一反应还是不小心被人注意到了。你刚走,我就被限制了自由。这事传到了唐老三那里,他立即从另一家店子赶过来,逼问我到底遇见了谁。我当然不愿告诉他说那人是你,只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如果第二天你不再去“夜来香”找我,这事也许就这么平息下去了。是你的再次出现彻底激怒了原本就对我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唐老三。就在唐老三组织所有人匆匆从“夜来香”搬走的那一天,他迁怒于我,用惩戒那些不听话的姑娘们的那种最恶毒的手段把我苦苦折磨了一整晚。事后我被列入了“遗弃者”名单,成为了即将被“遣送”到粤东山区的“被发配者”中的一员。

蒲扇,你知道吗,在与你偶遇之后的第五天,我被塞进了一辆面包车,在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竟然被先后贩卖了六次。六次,意味着我又在六个家庭里做过了六个老男人的老婆。我知道自己命苦,也就不想做什么无畏的抗争,但老天爷还是与我过不去。我的第十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三天,我的生命就在自己的第十一次婚姻上戛然而止了。那个变态的老光棍每次在我身上寻乐时,不仅要把我的手脚呈八字形捆绑在床沿的四周,还时常用内裤捂住我的口鼻,我越是窒息,越是痛楚,他就越亢奋。在忍无可忍之下,我瞅准机会,利用我唯一可以反击的方式,用利利的牙齿狠狠地朝他丑陋的鼻梁咬了下去……我的牙齿真利,一口就咬掉了他的整个鼻子。顿时那老男人鲜血直涌,喷洒了我一整身。老男人痛楚地扭曲着身子,我分明地听到“咔嚓”一声,很显然他那丑陋的玩意也在挣扎中折断了。蒲扇,你是男人,那玩意儿折断的痛苦,你应该想象得到的。那老男人滚落在床下,扭曲着身子没命地嚎叫着。他的嚎叫声惊醒了附近的人们,在一阵又一阵惊恐声中,一大群面目狰狞的人像蚂蚁一样朝这间屋子里涌过来……

我很累很累,感觉无数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身子,爬进了我的鼻孔里,爬进了我的喉咙里,挠得我痒痒的,好难受,我欲呼喊,才发觉早已没有了半丝力气……我讲述了这么多,蒲扇,你都听懂了吗?其实我是被那老男人那硕大而丑陋的鼻子卡死的。我死后,为了节省那点火化费,他们胡乱地挖了个土坑,把我草草地埋在了里面……

说到这里,她那两只瘦骨嶙峋的勾着我脖子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

“蒲扇,你难道不可怜我么?你就娶了我吧!只有你愿意,我现在就做你的新娘……”还未说完,ta就张开血淋淋的大嘴狠狠地咬在了我的肩膀上。

随着“哎哟”一声尖叫,我猛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惊恐地举目四顾,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梦境中惊恐的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恐惧到了极点,来不及细想,我滚落下床,从铁皮棚里爬出来,冲出门外。我鬼使神差地在闪着通明灯火的大街上狂奔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直到几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只穿了一条裤衩。他们问我:“为何要如此狂奔?”我说:“我也不知道。”

但最后我还是说漏了嘴,我说我是要去那条名叫横岭塘的小巷去找一个名叫米粒的可怜女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矮胖的制服男就不耐烦地对其他几个制服男说:“我说过吧,这是一个十足的神经病!”

这是多么侮辱人格的话呀!

“什么?你说我是神经病?你娘娘的才是神经病呢!”积聚了几十年的所有怨恼在瞬间爆发了,我当即暴跳如雷,疾步上前狠狠抽了那个嘴贱的矮胖制服男一耳光。

我当即被那几个制服男狠狠修理了一顿,事后他们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在了一条臭水沟里。我在臭水沟里挣扎着,我清楚地听到那几个凶狠的制服男讪笑的声音。在他们转身离去的那一瞬,我分明地听到他们几乎同时拉扯着嗓子朝我怒吼:“你娘娘的,快去死吧!”

我还不想死,我也不是什么神经病。

我费了很大劲才从那条臭水沟里爬了出来。

这个城市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个城市,而我也不再是昨天的那个我了。

我又想起了米粒,想起来斜坡村。

7

我莽莽撞撞地回到了斜坡村。

偌大的斜坡村几十栋老木屋慵懒地静卧着,没有一丝生气,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

我沿着长满了苔藓的青石板小路找到自家的老木屋。昏黄的夕阳下,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安详地斜躺在木屋前的一把老葛藤椅上,正在用孤寂的眼神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娘,我回来了。”望着可怜的老母亲,我鼻子一酸,眼泪簌簌直掉。

“你还知道回来呀?”母亲轻轻地摇着头,冷峻的目光令我直打寒颤。

“我……我……”我愧疚难当,不知从何处说起。这世上或许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孝顺的人了。家人当年辛辛苦苦地送我读完大学,可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我除了偶尔寄点钱回家,竟然从来没有回斜坡村看望过自己的老母亲。

我读懂了母亲酸楚目光背后的极度落寞与悲伤。

我很想跟母亲说声对不起,甚或解释一点什么,可我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一阵嘈杂声所淹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群衣着怪异的人蜂拥而至,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头子指着我嗤笑:“快看,这就是那个读过名牌大学的神经病!”

我愤怒地回转过身,两眼直冒火苗。这人是谁?竟然敢当着我母亲的面骂我是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呢!”我脱口而出。

“哈哈,黑五,哪有神经病人承认自己是神经病的道理?你自讨没趣吧?”有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引发了众人一阵讪笑。

黑五?我定睛一看,骂我是神经病的那人果然就是当年祸害过米粒的老光棍黑五。

一想起米粒,我就更加气恼了。

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是怎样一步上前干脆利索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的。

“你娘娘的,黑五,当年你祸害了米粒,我今天要找你算账!”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稍稍往前一拽,黑五干瘦的身子如秋风落叶般被我放倒在地上。容不得他挣扎,我的一只大脚已经把他重重压在了泥地上。

“快跑,蒲扇那神经病发神经了!黑五要遭殃了!”随着几声尖叫,那些曾把我围得水泄不通的人顿时全作鸟兽散。

我狠狠地在黑五身上猛踹了几脚,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还不快滚?”我重重地甩了他一耳光。

黑五惊恐地一步步后退,狼狈地一个劲朝我拱手致歉,全然没有了当年那种地痞恶霸的范儿。

黑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之外,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长长地吁完那口气,我才发觉母亲拄着拐杖站在了我的面前。

“孩子啊,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也怪不得别人要说你是神经病呀!”母亲伸出枯瘦的手爱怜地摸了摸我黝黑干燥的面颊。

“娘,怎么连你也说我像神经病呀?”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指着我的裤裆伤心地独自摇头。

我赶紧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裤裆处不知什么时候裂了一条半尺左右的长缝。

我的脸顿时红了。

我赶紧走进堂屋对着神龛旁的镜子照了照,不照则已,一照则连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了,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嘲笑我是个神经病,我此时的模样也实在太狼狈了:蓬乱的长发下是一张半遮半掩的脏兮兮的没有一点生气的黑脸,一件不太合体的红色外套与那条裂开了一条长缝的黑色小脚裤搭配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我对着镜子一阵苦笑。

8

我最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是,那些不明事理的村民嘲笑我是个神经病也罢,连我的老母亲竟然也认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我刚到卧室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老母亲就蹒跚着急急地跑去把堂屋门给拴上了。

“娘,你这是在干嘛呀?大白天的,你把大门给拴上了,难道是怕我跑了呀?”

“儿呀,你说对了,娘就是怕你到处乱跑呀!要听话,千万别乱走乱窜。要是你再走失,老娘这辈子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母亲伸出双手拦住了我,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尴尬地楞在那儿,迎着母亲那充满无尽迷茫的落寞眼神,我感觉自己的内心有种剧烈的刺痛。

“娘,我不是什么神经病!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我倚着墙壁冲母亲无助地呐喊起来。

不管我如何解释,母亲总是在一旁唉声叹气。

我痛楚极了,我明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可人们偏偏要凭空把我臆想为精神病人!这其中竟然还包括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老母亲。

我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已经在滴血……

我只好把自己关在幽暗潮湿的屋子里整整两天,在这与外界完全隔离的两天时间里,我其实一刻也没有睡着。

我一直在想,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斜坡村来,难道就是为了过这种整天暗无天日的混沌生活吗?

我其实是在欺骗自己。

很显然,我是为米粒而来的,那我总不能整天待在屋子里苟且偷安。

想到这里,我萌生了要到村子外边四处走走的强烈念头。

一旦有了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堂屋门上的那块薄薄的木栓是阻挡不住我的。我原本想强行夺门而出,后来冷静地想了想,总不能为了米粒而跟自己的老母亲闹翻了脸,于是就想了别的办法。趁母亲不注意,我悄悄爬上二楼,然后再顺着厨房的烟囱爬到屋顶,最后抓住伸到屋顶的那棵杨梅树的树枝一顺溜就到了屋后的草坪里。

等母亲发觉屋里不见了我的人影而焦急地大声呼叫着我的名字之时,我已经坐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旁的青石板上发呆。

我刚刚清静不到两分钟,就看到一群无所事事的人由远而近一窝蜂朝我这边涌来。他们在离我大约二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一瞬间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我条件反射般地从青石板上弹跳了起来。

难道这些人是老母亲叫来帮忙抓我回去的?我双手叉腰警惕地朝眼前这群闪着狡黠目光的人们扫视了一圈。

此时此刻,我面前的这些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正在念念有词,有好几个人一脸鄙视地对我指指点点。我听到一个满脸横肉的腿短腰粗的矮胖女人在用轻蔑的口吻指着我说:“看,就是这个神经病!就是这个曾经被称为‘神算子’的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名叫蒲扇的神经病!”

我好歹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面对这般无端的嘲讽和诋毁,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不是神经病!你们才是神经病!”我挥舞着双手恼怒地朝面前的人群咆哮。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声怒吼到底有多吓人,只知道就在我如雄鹰展翅般飞舞着双手从青石板上飞跃到地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面前这群人异口同声般的惊呼声:“妈呀!这神经病还会武功呀!”

我放声哈哈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眼前的人群都瞬间作鸟兽散。

很显然,我这是痛苦的无奈之笑,至始至终磅礴的泪水都一直在顺着我的脸颊哗哗地往下流着。

直到感觉到有一只纤柔的细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我才止住了那酸楚的笑声。

“你……你是谁?”我惊恐地回过头,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米粒,真的是你呀?”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瞬间飞跃了起来,我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了她那双纤柔的细手。

“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是谁吗?”那人甩开我的手,双手紧抱前胸偏着头咯咯地坏笑。

“你不是米粒?”我摇着头揉了揉眼睛。

“当然不是。”那女孩回答得十分肯定。说话的当儿,还是不停地咯咯坏笑着。

“你是神算子,你应该猜得出我是谁的!”我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说了这样一句令我吃惊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神算子?”我脱口而出。

“这是整个斜坡村妇孺皆知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朝我眨巴着眼睛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豆芽。”说完,我抿了抿嘴,长长地叹着气。

“哎呀,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豆芽一边说一边凑上前来,轻轻地把纤柔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顿时,一阵似曾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飘了过来,直往我鼻孔里钻。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香气。我根本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见米粒的女儿豆芽。

“你是怎么猜出我是谁的?”豆芽还在嘟着嘴问。

我强作欢颜地冲她苦笑了几声,我没有回答她,我不想告诉她我能够猜出她的真正原因。

9

在这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趁母亲不留意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然后来到村东这棵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吼一吼或躺一躺。

村里的那些人慢慢地也就对此习以为常了。

豆芽找到我时,我正躺在村口的青石板上晒着太阳。

她扭了扭妖娆的身段,说:“蒲扇,你帮我算一算,看看我最近有没有桃花运?”

我的睫毛微微一扬,眼角的余光扫过她白皙的脸庞,最后投射到她的眸子里。

“你已经在恋爱了。”我直起身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豆芽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那……那你能不能看出我喜欢谁?”她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

“当然看得出!”我回答得十分肯定。说这话时,表面平静的我内心其实早已波涛澎湃。

“那你说呀!”不知什么时候,豆芽纤柔的双手已经拽住了我的胳膊,柔细的秀发像瀑布一般倾泻在我的脸颊上。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千百种娇柔的声音拂过我的耳畔:“那你说呀!那你说呀!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我的心思豆芽不懂。

我没有说,因为我不能说。

我轻轻地推开了她,用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声音告诉她:“不要迷信老叔,老叔不是神,老叔只是一个已老的传说。”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是神算子吗?蒲扇,我想要你给我未来!”我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豆芽伏在那块青石板上歇斯底里地冲我呼喊着。

我是神算子,这在斜坡村曾是妇孺皆知的事。

但我这样一个被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人都认为是神经病的人能给她想要的未来吗?

回过头,我冲她那已渐渐模糊的身影一阵苦笑。

尽管我一眼就看出了闪亮在她眼里的所谓爱情,但我万万意想不到她会在当天晚上就前来敲响我的房门。

我更猜想不出母亲为何要用那么粗暴的方式对待她,就在她“咚咚”敲响我的房门那会儿,闻声而来的母亲抓起了放在墙角的一根粗木棍就凶狠地朝她劈头盖脸打了过去。随着“啪啦”一声,木棍重重地砸在她的肩上,在“哎呦”一声哀嚎之后,她捂着肩膀飞身而逃。

听闻到她“哎呦”的哀嚎声后,我飞快地从床上弹跳起来,等我几步跨到房门前,她已经从堂屋门跑出了好远。

我倚在门槛上,看着她孤零零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暮色中,内心不自觉地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动和恐慌。

“娘,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母亲回头看了我几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无力地摇着头。

面对如此任性的母亲,即使心里有再多的怨恨,我也不可能对她做出太出格的举动来。

一阵苦笑之后,我只好无奈地摇头叹息。

那晚,任母亲怎么催促,我都不愿再回房间去休息,我就那么倚靠着门框发愣了一整晚。一整晚我的脑海中都只交织着出现两个人的身影:一个豆芽,一个米粒。

也许是担心豆芽会再次来找我,也许是担心我会偷偷溜出屋子去寻找豆芽,与她约会,母亲在把堂屋门的木栓拴牢后拿了把椅子坐在离门槛不到两尺远的地方,手里一直紧紧攥着那根大木棍。

母亲就这么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门栓,陪着我耗了一整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蒲扇,蒲扇,你快醒醒……”

我睁眼一看,才发觉正蹲着身子一边摇着我的肩膀一边附在我耳根叫我名字的人竟然是豆芽。

“你……”我的话还未出口,她的纤柔细手就捂住了我的嘴巴。见我一脸茫然,她用手指了指几米开外倚靠在藤椅上睡着了的我的母亲,然后向我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快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看了看她,再看了看熟睡了的母亲,在稍稍踌躇了一下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我同意了,她甚是高兴,拉起我的手蹑手蹑脚朝屋子外边走。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呀?”走出了好远,我忍不住问她。

“带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她回过头神秘地冲我莞尔一笑,她那风情万种的目光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我赶紧避开了她的目光。

此时天刚蒙蒙亮,她牵着我的手穿过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小路。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呀?”她笑而不答,带着我走过了几条田埂,越过了几道山岗,依旧没有停下轻快的步伐。

“带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回过头来,脸上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笑。

等她拉着我的手迈过那条名叫狗爬岩的小溪流时,我才意识到她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我梦境中多次出现过的那片留存着有关米粒瑰丽记忆的楠竹林。

果然,她把我带进了那片楠竹林,最后停在了当年米粒褪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一度想强行把身子给我的那个地方。

我和她是在一个新开挖不多久的长方形土坑前止住脚步的。

一看到眼前这个似曾熟悉的土坑,我猛地回想起了一个多月前所做的那个令我后怕至今的噩梦。这不正是梦境中那个躺着一具酷似米粒的女尸的坟墓吗?

“这……这……”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指着面前的土坑语无伦次地问道。

“你很好奇是吗?”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惊悚地偏过身子,躲过了她那双娇柔缠绵的双手,可她很快又粘了过来。

“蒲扇,我说过的,我想要你给我未来。”豆芽把整个身子都伏在了我的肩上,用暧昧得不能再暧昧的眼神斜视着我。我感觉得出,她眸子里那股摄人心魄的光亮正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我的心智……

意识到这一点,我更是无比惊恐了。

这一切之一切都实在太突然,我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连我自己都没有了未来,我怎么可以带给你你想要的未来呢?”我强作镇定地说。

“蒲扇,你怎么可能没有了未来呢?”她从我的肩头移开了身子。一个转身,几步跨到土堆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脚底下的土坑,在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之后,她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夸张,笑得那么悲切,笑得我毛骨悚然起来。

就在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她伸出拳头猛地砸向了我的胸脯。

我赶紧伸出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身子,她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蒲扇,你看我像神经病吗?”就在这当儿,她摇晃着还悬在半空中的拳头冷不丁地问我。

我笑了,因为直到这时我才发觉,更像神经病的人或许是她,而不应该是我。

她也笑了,这一次,是自然的笑,是会心的笑。

笑罢,她问:“难道我俩真的都是神经病?”

我收住了笑,很认真地回答她:“豆芽,真正的神经病是他们,而不是我俩。”说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的?”豆芽偏着头问我。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没有骗你,真正的神经病人是他们。”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和豆芽一起在楠竹林里一起待了多久,我只知道,就在那个土坑旁,就在当年米粒脱光了衣服说要把身子给我的地方,豆芽如出一辙,也不可思议地上演了相同的一幕。

“蒲扇,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身子不干净,那你现在就要了我吧!”她一丝不挂的身子紧紧地贴了上来,她游离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

我打了一个寒颤,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豆芽,谢谢你,但我不能要,因为我真的不能给你未来。”

豆芽咯咯笑开了,“蒲扇,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只不过是为了考验考验你,你果然与众不同!”

我惊愕地看着她,就在我发愣的这当儿,她飞快地穿好了衣服。

只见她面无表情地沿着那个长方形土坑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说:“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

她冰凉的话语,一字一句渗进我的耳里,我感觉自己的身子猛地一阵抽搐。潜意识里,我担心有什么不测之事要发生。

我是在惊恐中被她牵着手离开那片楠竹林的,一路上,我很想打听一下有关米粒的事情,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村口道别的时候,她再次把双手伏在了我的肩上,再次用似真似笑的口吻附在我耳根说:“蒲扇,我真的想要你给我未来!”

我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10

我是整个斜坡村唯一没有参加黑五的葬礼的人。

人们是在那片楠竹林里的那个长方形的土坑里发现黑五尸体的,据说杀死黑五的人是豆芽。这些年来村里有很多人欺负过豆芽,而黑五则是最先对豆芽下手,欺负豆芽次数最多的那一个。他的死罪有应得!

我敢肯定豆芽是爱过我的,不然她不会在跳河自尽之前给我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

豆芽把这封密密麻麻的信放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青石板底下,她在信的开头说:蒲扇,你是个堂堂的大学生,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别无选择了。我希望你不要烦我,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这封信看完,我希望你能把我的故事写成文章,好让更多的人知道一直被那些坏男人明里暗里不停欺负的女孩这些年过得是何等暗无天日的生活!蒲扇,我一直忍辱负重,坚持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在幂幂之中我知道你会回来。你知道吗,在我母亲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中里面只有一句话:如果可以,到时你去找蒲扇。后来我就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你这个人,我才知道你是斜坡村的第一位大学生,我才知道你被人称为“神算子”,我才知道我母亲如此信任你的原因。当然,我也知道了你与我的母亲有扯不清理还乱的那么一段情……蒲扇,等你写好了我的故事,如果你想念我,那你就大大方方地来找我吧,我在天国等你!我说过的,我想要你给我的未来!

11

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的青石板旁边,我给豆芽举行了只有我一个人参加的葬礼。

我用粗大的字在那块青石板上给豆芽写下一句话:豆芽,来生我给你未来!(作者: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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