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蒲建知的头像

蒲建知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3/26
分享

夏嫂(短篇小说)


我读高三那年,我们斜坡村发生了两起轰动性“桃花”事件:一件是我那32岁的刚离婚不到两个月的兄长“黄狗”跑去贵州娶回了一个还不到16岁的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做媳妇;另一件是我那素有“谎话佬”之称的连小学都未毕业的堂兄“歪哥”把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引回了家。

我亲兄长那件事之所以影响大,除了那女孩是个稚气未脱的未成年小姑娘之外,还因我兄长本身就是乡政府计生办的工作人员。而堂兄歪哥这事之所以影响大,不仅因为对方是个漂亮的在校女大学生,还因为堂兄歪哥当时的婚姻状态是“已婚”。

说到这里,大伙应该明白了:那位漂亮的女大学生,也即我后来的夏嫂,是被“骗”到我们斜坡村的。

那时我们斜坡村还没有通公路。

歪哥领着夏嫂沿着蜿蜒的崎岖小道从山外走来,一路说说笑笑,一下子吸引了所有斜坡村民的目光。到了村口,歪哥向围观的村民一番夸张的作揖问好之后,拉着夏嫂的手径直走进了我家堂屋。

“这是我叔,这是我婶……”歪哥指着我家人向夏嫂一一介绍,同时还暗暗朝我家人使眼色。

“我八岁丧父,从小就是我叔一家把我养大。我叔家就是我家……”歪哥接下来对着夏嫂说的这番话,把我们全家人说得如堕五里雾中,皆面面相觑。

还是我那做过村妇女主任的母亲反应快,在短暂的迷惑之后,终于明白了是啥回事,于是赶紧热情地招呼夏嫂,说什么妹子你走辛苦了,我们贫寒家庭,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请不要见怪之类的客套话。

那天正好是周末,我远远地站在墙角边,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在上演,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歪哥也太能编假话了。他老爸不是去年才刚去世吗?怎么就变成了八岁丧父?二十米之外那栋全村最破烂的老木屋不是还住着他那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和他那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儿子吗?怎么我家一下子就变成他的家了?他不是还没离婚吗?怎么就如此明目张胆把这么一个漂亮的陌生姑娘领了回来?

正当我还在纳闷之时,歪哥笑嘻嘻朝我走了过来,在同我简短寒暄之后,趁夏嫂不注意,突然凑近我的耳朵叮嘱我:“蒲扇老弟,你快去跟你未来的嫂子聊几句,人家是大学生呢!”见我一脸的难堪,歪哥拍了拍我的肩,压低嗓子说:“老弟,算你帮哥一个忙吧!我得回我家去打个招呼,你想办法帮我把她‘拖’住几分钟。”

歪哥一说完,马上冲夏嫂喊:“夏迪,你过来,跟我堂弟蒲扇认识一下。我堂弟也是读书人,还在读高二,不仅是学霸,还是有名的校园诗人呢!”

夏嫂走过来,微笑着同我友好地打招呼。我赶紧连声向她问好。夏嫂主动问起了我的学习。为了拖延时间,我只得硬着头皮同夏嫂闲聊起来。直到她突然压低嗓子问我歪哥为何这么大年纪都还没有结婚时,我才意识到我和她之间的话题扯得太宽。

“这个问题,你怎么不亲口问他呢?”我把问题踢回给了她。

夏嫂没有接我的话,只是朝我优雅地笑了笑。我敏感地从她悠长的目光里读出了几丝落寞。

接下来的场面真是‘亮瞎’了人们的眼睛。歪哥那九岁的小儿子柱柱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叫歪哥为“舅舅”,而歪哥的母亲也成了他所谓的“伯母”。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后来还是“露了馅”——当三个月后,歪哥再次带着夏嫂来到我们斜坡村时,也许是思父心切,曾当着夏嫂叫歪哥为“舅舅”的柱柱显然早忘了老爸当初的叮嘱,远远看到歪哥,就兴高采烈地叫“爸爸、爸爸”。

当初的场面尴尬到何种程度,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在我读高三那年,当挺着大肚子的夏嫂嫁进我们村子时,几乎整个斜坡村的人都在暗暗替她顿足叹息。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连书都不读了,跑那么远嫁给歪哥这个无赖,会有好日子过吗?

人们的担心并非多余。歪哥与前一任结婚十年,几乎没有尽过半点丈夫的责任。两个孩子出生后,歪哥就把他们丢给了孩子妈妈,而他自己则常年一副港商打扮,游走江湖,招摇行骗。直到一个月前,为了实现与夏嫂结婚的愿望,歪哥才连哄带骗,把前任妻子从娘家接了过来——过了几天“恩爱”的日子,然后一起去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

歪哥只陪夏嫂度了几天蜜月,就以外出跑生意为由,继续自己的“游荡”生活,而夏嫂,则被留在了我们斜坡村——独守空房,延续歪哥前一任妻子的凄惨和悲凉。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夏嫂之间竟然闹起了绯闻,而且似乎千真万确——还惊动了歪哥以及我的母亲。

事情的起因是夏嫂高调地送了一对她亲手做的鞋垫给我。

那大约是夏嫂嫁进我们村子的第四个月,高考败北的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斜坡村。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为了宣泄对自己的不满,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期间,夏嫂有意无意来找过我几次,无外乎就是向我借笔墨纸张写信回贵州老家。每一次,我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夏嫂似乎并不在意。

“蒲扇,看你整天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嫂子很难受。嫂子那么远嫁到你们斜坡村,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原本指望能与你这个读书人聊聊天,谈谈心,哪知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难道在你眼里,嫂子就那么不屑一顾吗?”有一次,夏嫂在从窗口把钢笔递还给我,问我能不能开房门让她进去坐一坐。被我婉拒之后,就连珠般说出上面这段甚为感伤的话。

在稍稍犹豫之后,我打开了房门。夏嫂一脸惊喜,漂亮的脸蛋上闪着亮光。在动情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之后,说,蒲扇,谢谢你信任嫂子。

那天,我和夏嫂交谈得并不多,大多时候,我都只是一个聆听者。刚刚流产不久的她身体还很虚弱,在与她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加深了对她的了解,更加重了对她的同情。

也许是出于对我的感激,夏嫂主动提出要送我一份礼物。而且事后,她还把要送礼物给我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母亲。

据后来我母亲说,当初夏嫂是这么跟我母亲说的:“婶婶,我打算送一双鞋垫给蒲扇老弟。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大家不要有过多的想法。”

我的老天!夏嫂此举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经她这么一说,我那原本就多疑的老母亲要是没有什么想法才怪呢!最最关键的是,在夏嫂后来送给我的那双她亲手缝制的鞋垫正面,赫然绣着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

在夏嫂送我鞋垫的第二周,歪哥就从外地回到了斜坡村。自然,歪哥很快就听闻了夏嫂喜欢找我搭讪并送我鞋垫的事。

歪哥为此还找到我,似笑非笑地问我平时都跟夏嫂聊了些什么。歪哥那臭脾气“世人皆知”,我以为他是对我“兴师问罪”,因此吓得语无伦次,浑身直打啰嗦。一个劲说,歪哥,对不起,对不起!

没想到歪哥拍拍我的肩膀,说,蒲扇,你紧张什么?你把歪哥想成什么人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不就跟你嫂子聊了几句话吗?歪哥哪会那么小气呢!

末了,歪哥凑近我耳根,用神秘的口吻问我想不想找个女朋友?

我不知道歪哥“葫芦里卖什么药”,便本能地摇了摇头。

“蒲扇老弟,如果我帮你介绍一个像你家夏嫂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乐不乐意?”歪哥一脸坏笑。

我呆如木鸡,直愣愣地看着歪哥,猜不透他的心思。

歪哥当天就又出远门了。

歪哥前脚刚走,夏嫂就气冲冲找上我家门来。

见夏嫂一脸怒容,我虽不知何故,可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我无话找话,说:“夏嫂,是不是歪哥欺负你了?”

“蒲扇,我问你,你究竟跟你歪哥说了什么?”夏嫂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责问我。

“没有说什么呀!”我摊摊手,一脸无辜。

“没有说什么?”夏嫂往前了一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

被夏嫂盯得不好意思,我只得如实回答:歪哥曾问过我想不想找个女朋友。

“那你是不是告诉他说你喜欢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夏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显然,说这话时她心情波动很大。

我无语了。到了这时,我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过了好半天,我才悻悻地说:夏嫂,我确实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孩。但我真的没有跟歪哥说过这样的话。

夏嫂一脸的忧郁。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几眼,然后在几声苦笑之后,无力地把落寞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群山。

我预感有什么不祥的事会发生。

几天之后,歪哥从外面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个长相酷似夏嫂,但比夏嫂更年轻更漂亮的可爱姑娘。

那个姑娘叫歪哥为“姐夫”。不用说,那个姑娘就是夏嫂的亲妹妹。

当晚,歪哥带着夏嫂及其妹妹到我家来串门。说是夏嫂的妹妹有意于我。

尽管心生疑惑,但见夏嫂妹妹那般漂亮乖顺,我母亲自然甚是欢喜。

只是,作为当事人的我,总隐隐从歪哥那夸张的言谈举止中窥探出了某些不妥。

那晚,歪哥夏嫂等人离去之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满是惶恐和不安,一直难以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咚咚”地敲响了我的房门。来不及细想,我翻身下床,箭步打开房门,这才发现门前站着的是夏嫂。

“蒲扇,你歪哥不是人。他当着我的面强奸了我妹妹,还扬言说要害死我们……”夏嫂扶着门框在抽泣。

一切都太突然,我愣着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做了一回懦夫。

我不敢去帮夏嫂,准确点说,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帮夏嫂。

直到下半夜,夏嫂再披头散发地来敲响了我母亲的房门,我才跟在母亲等人身后充当了一名“看客”。

第二天,天还不亮,歪哥就带着夏嫂的妹妹走了。

而可怜的夏嫂,在把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了几天之后,也在某一天凌晨悄悄离开了我们斜坡村。

夏嫂虽然离开了斜坡村,但有关她送我鞋垫的事却还在不断发酵。一些好事的村民在背地里造谣生事,硬是胡编出我和夏嫂的诸多“桃色新闻”,甚至把歪哥与夏嫂的矛盾根源牵强附会地强加在我的头上。

最令我难堪的是,半个多月以后,歪哥回到村子找我“算账”——要我赔偿因夏嫂的出走所造成的“损失”。一下子,我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我真的与夏嫂有不正当的关系。连我母亲都一个劲埋怨我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当初怎么要去搭理夏嫂那样的贱女人?

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情最终以我家赔了歪哥伍佰元钱才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夏嫂便成了我家最忌讳提及的名字。

命运总是有太多的巧合。

我没有想到时隔27年之后,能够再次见到夏嫂。

那天,我和几个文友应邀到粤东某山区采风。后来在大山里的一家“农家乐”喝酒叙旧。其间,不远处菜地里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突然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看我盯着菜地里的那妇人的身影发愣,作陪的一当地人就开我的玩笑,说蒲作家真好眼力,一眼就看中了我们的“村花”!

一听到“村花”两个字,在座的男人都顿然来了兴趣,就缠着那当地人把有关“村花”的话题继续讲下去。

“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那个姓夏的女人真的美艳动人,人见人爱!你看她现在四十多岁了,都还有那样的风韵……”那当地人两眼放光,用手指着那妇人的身影对我们侃侃而谈。

“你说什么?她姓夏?”我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一脸的惊讶。很显然,我的脑海蹦出了两个字:夏嫂。

“是呀,她姓夏!你难道认识她?”这下轮到那当地人惊讶了。

我放下碗筷,在众目睽睽之下,箭步走向那位正半蹲着在菜地里劳作的中年妇人。

“你……”见有人走来,那中年妇人停下了手中的农活,站直了身子,一脸的惊异。

我猛地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有些尴尬。面前的妇人显然不是我所熟悉的夏嫂。

听我这么一说,那妇人冲我莞尔一笑。但就是她这随意一笑,让我立刻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夏嫂的妹妹。

“你老家是不是在贵州?”我的心跳在加速。

“你是谁?你怎么问起这事?”那妇人似乎警觉起来,一脸的戒备和不安。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个亲姐姐叫夏迪?”我紧盯着她那张黝黑而俊俏的脸,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我……我……”那妇人警惕地回头四顾了一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尽管她没有直接回答我,但我坚信自己的判断:她就是夏嫂的妹妹夏丹。

直到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妇人——也即夏嫂的妹妹夏丹才在悠然长叹之余告诉我,其实她姐姐——夏嫂这么多年也一直生活在不远处的隔壁村里。

“那还不快点带我去看看她?”我催促夏丹。

“你最好别去看她了吧!不然你会失望的。”夏丹一脸的沉重。

她怎么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疯了,而且还是个瘸子!”说道这里,夏丹接着便是一阵悠长的叹息。

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夏嫂。

因为有当地人作陪,我和几个文友找到了夏嫂那个所谓的“家”——离村子不远的一间破旧的铁皮棚。

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同行的几人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我揉了揉眼睛,终于看到在屋子昏暗的角落里,蜷曲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妇人。

“夏嫂!” 我百感交集,冲那疯女人喊。

那疯女人警觉地缩了缩身子,一脸惊恐地朝我这边张望,似乎嘴里还念念有词。

“夏嫂,我是斜坡村的蒲扇。二十多年前,你还曾送过一双鞋垫给我呢……”我加大了音量,不停地讲叙着有关她有关我有关斜坡村的旧事。

但除了换来一阵傻笑,我的努力并没有能够换起夏嫂的任何有关斜坡村的记忆。

十一

我们一行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夏嫂的小屋。

很显然,夏嫂姐妹都是二十多年前先后被拐骗“卖”到这个穷山窝的。至于这一切是不是歪哥所为,我们不得而知。我只听当地人说,夏嫂当年被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接连替那个老男人生下了四个女儿。在她的第四个女儿出生不久,她家的那个老男人就生病死了。不久,他改嫁给那个老男人的哑巴弟弟。据说,夏嫂的腿就是被她那个第二任哑巴丈夫打瘸的。十年前,夏嫂的那个哑巴丈夫也死了。为了拉扯几个女人长大,夏嫂不得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村里那些不正经的男人见有机可乘,便总想着法子占夏嫂的便宜。时间一久,夏嫂便落下了一个“破鞋”的骂名。等几个女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都对夏嫂避而远之。特别是等她们都出嫁之后,更是对夏嫂不闻不问。就这样,夏嫂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最后变成了目前这种惨状。

就在夏嫂的小屋即将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衣衫褴褛的夏嫂不知什么时候蹲坐在了小屋的门槛上,还似乎朝我们这边呼喊什么。

我们所有的人都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虽然隔的距离很远,但我们都听清楚了夏嫂的呼喊:“蒲…扇…我……我……再送你一双鞋垫……”尔后便是一阵癫狂的傻笑。

这声音传到我的耳里,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作者:蒲建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